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 (2)
体,朱铜头和最后冲上去的那十几个战士一样,全部化为焦炭了。
一夜之间,老旦原本熟悉的那许多人:王立疆、顾天磊、陈玉茗、赵海涛、大薛、刘海群、粱文强,以及黄睿敏和黄睿凌兄弟、黄克方、黄蕴烈等等从黄家冲来的小伙子们,统统都战死沙场。除了两个还在病床上挣扎的兵,已经再没有一个熟人!老旦虽然体验过如此之多的生离死别,可在这一刻他几乎要咒骂这上天的残忍了。他几次拔下身上的输液管想追随大家同去,可每次都被护士们发现,护士们流着眼泪,一边安慰他一边再给他接上,对他进行着日夜看护。他在病床上不断陷入杂乱无章的回忆,离家的情景象被剪成了碎片,回家的希望被烧成了灰烬,在脑海里被那纷飞的炮火搅和得乱七八糟。他感到被人用担架抬着走过一条条马路,又坐上军车被拉向不知方向的山路。每天都会响起的警报声,每天都能听见的哀嚎声,每天都能看到的输液瓶子,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没有人来问他,也没有人来找他,身边都是缺胳膊少腿、做梦说胡话口音杂乱的士兵。老旦再没有去打听弟兄们的死活了,他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呆下来,慢慢地平息一下心中的伤痛。
过了一个月,山里开始下雪的时候,他终于可以下地了。由于严重的肌肉萎缩,他不得不再次支起了拐杖,身子瘦下去几十斤,简直是骨瘦如柴了,身上坑坑洼洼的再无平坦之处,脸上也多了几处被毒气弹熏至溃烂的伤痕。伤兵们都不大敢和这个长官说话,他们无法想象这个满身伤痕的长官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他被辗转运送到了重庆。6连活下来的战士李方来找老旦,他身上竟无伤痕,李方见了老旦放声大哭,说自己是在战场上逃了,是赵海涛命令自己带着钱财离去。他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大洋和纸条,有的大洋还隐约粘着血迹,这都是在战场上大家放到一起,约定由活着的人带回来的赏金。李方哭着说要按着这些纸条上的地址把钱给兄弟们各家送去,不想再回战场了,他前天去看望另外一个活下来的兄弟,那弟兄因为血液感染,没熬过手术。老旦愣愣地看着他,竟没有话说。
李方走了,留下了三十几块大洋给老旦。半年来老旦几乎全买了酒喝,在伤兵所里以财雄大方著称。每当一个熬不过去的士兵要伸腿儿的时候,就喊叫老旦要喝几口,老旦必然要拿着酒瓶去送他们,让他们喝个够。医生们颇为头疼,设法将他转到了一个大医院继续疗养。老旦在这里彻底无人约束,伤好了也驻着拐赖着不走,喝酒就更加肆无忌惮,而且有了一帮军官酒友。在不得不扔掉双拐的时候,老旦的心情仿佛好了很多,但是已经离了酒就没法子过了。
从别人给自己念的报纸新闻里,老旦得知湖南东部的重镇几乎全部陷落,地图上黄家冲业已成为鬼子炮火所及之地。他听到国军第10军血战衡阳最终落败投降。他听到六千多衡阳附近的百姓组织起来,协助第10军作战而战死。他听到湘中民团首领黄百原带领一千多土匪参加衡阳血战,全部壮烈殉国,第九战区司令长官下令追封黄老倌子为少将师长,还给黄家冲立了一块“千秋英烈”的墓碑,黄家冲白布遮山,哭声震天……老旦心里每天都象压着一块大石头,黄家冲的那些弟兄的亲人们如今去向何方?鬼子的飞机还隔三差五就飞到重庆来轰炸,每一次都炸死不少人。老旦再懒得去防空洞里躲避,还趁着人们躲炸弹跑到酒铺里偷酒喝。国军在重庆外围铁桶一般的防线终于挡住了鬼子,任凭鬼子冲得再凶,每一次都被打回原处……
战事终于淡漠了下来,老旦也被编回了部队。老旦已经不在乎上面把自己编进什么部队,也不在乎给啥头衔。他和部下的关系变得冷冰冰的,每天只崩着脸,不言不语不哼不哈,对连队也没有什么训话,就只是练兵,往死里练,练到他们爬不动为止,而他自己却悄悄溜出营房,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喝酒……
老旦本就好酒,待身上的最后一处伤疤结痂了,酒已经是唯一可以让他不在梦里回到战场的良药了。每天不抽烟不吃饭都不打紧,他却不能没酒喝,别管是上好的老窖还是粗制滥造的劣酒,都是一仰脖子就灌将下去,可不象川汉们那样的饶舌三咂图品出个味道。
平时,腰里的酒壶一俟要见底,老旦就会放下手头的任何事,把训练任务丢给副连长,也不叫小兵帮忙,自顾自地蹩出军营去找那几个老主顾买酒喝。战士们都知道这个脾气古怪的老连长好这一口,都巴不得他走远些,训练可以松口气。因老旦常接济一些家境寒酸的四川小兵,脸皮厚些的大头兵晓得老旦是个冷面热心人,时不时地过来蹭两口喝。谁知一众小兵都来跟风,把个老旦给惹毛了,他大眼一瞪,顺手抓起一堆酒瓶子朝他们头上扔将过去,砸得喽啰们再不敢有这个胆子。战时的重庆资源紧张,买点什么象样的吃喝和药物都得凭票,好点的酒就更是成了稀罕物。有一次,一酒馆老板为了趸货不卖给他酒,惹了老旦这个馋虫儿,他竟然掏出驳克枪来顶在那老板的脑门上,一个店的人吓得跑了个精光。等到宪兵队的人来了,老旦已经抱着酒瓶子醉过去了。宪兵队的人见他一身伤疤,又是个军官,就没再发落他,扔下一摞钱就把他送回了驻地。几个月下来,老旦和营地周围的店家都混得厮熟。店家们掐算着日子,估计老旦的大酒壶快见底了就赶紧进点好货。这个长官虽然脸阴,却从来不赊不欠,也从不撒酒疯,无非是喝多了一头扎在地上呼呼大睡一觉,胡话连篇。故店家对老旦印象颇好,大方一点的常给他预备点下酒小菜,老旦也从不客气,只管吃个精光。
只要不醉,老旦早晨常在军营大院子里光着屁股洗澡,各连队也有不少打过打仗和硬仗的老兵,身上的伤痕也蔚为壮观,可是当他们看到老旦那具坑坑洼洼沟壑纵横的身躯时,还是会起一身凉飕飕的鸡皮疙瘩。一个眼尖耳灵战士的从宣传部门打听到老旦是57师“虎贲”幸存的英雄,很快全体战士们都知道了,大家都无限敬畏。不住有人来问常德那次惨烈的战斗,但不管什么场合不管是谁开口,刚起了个话茬就被老旦那阴暗的眼神压了回去,很快也无人再提。
一日傍晚,老旦在王记酒铺正喝到酣处,铺子里进来了三个军官,穿着簇新的军服,听口音象是江浙一带人。老旦和他们相互瞅了一眼,估计彼此官阶差不离也就没打招呼了。那三人坐下要了两斤老窖,又点了几个小菜,寒暄着互敬两轮之后,话便多了起来。
“锦伟兄如今真乃好酒量啊,半斤下去居然面不改色,这可是三年的川中老窖哪,我提前半月跟老板打了招呼的,绝对的正宗极品。刚来的时候……怀德兄可曾记得?锦伟兄刚来陪都那会儿一杯酒就倒,可见这几个月他和潭香楼那美人没少练酒量啊,莫不是一杯花酒,二晌春光,三更天里月牙床?哈哈,原来酒量可以这样上来的?啊,锦伟兄也给兄弟们说说以这房中之术锻炼酒量的秘诀,哈哈……”
“志仁兄说的是。依我看啊,锦伟兄岂止酒量见长,那周公之术一定是一日千里啊。今天这半斤酒再下去,我敢说他到了潭香楼还能杀个七进七出。你看他刚来陪都时又黑又干,做腊肉老乡都嫌瘦,可如今竟白白胖胖,印堂放光啦!可见锦伟兄采阴补阳之术已成火候,志仁怀德远远不及啊……来来……再敬一杯!”
老旦斜眼看去,见三人已是喝得满头冒汗,军帽摘在一边,风纪扣也开了,露出里面黄白相间的衬衣领子。被调侃的那“锦伟兄”侧对着老旦,确实白白胖胖,有些秃顶,一颗大头却长了一副袖珍眉眼,短小口鼻。他稀疏的头发绕着大卷直欲盖上天灵盖,象是被雹子打过的西瓜秧子,歪遢遢地扒在头皮上。这人乍一看上去象个文官,不象是对着鬼子放过枪的。正对老旦的那位该是“志仁兄”,说话最多,长得鬼灵精样,还略带些匪气,半边脸上象是曾被弹片削去了一块,深褐色的疤痕衬在一张通红的酒脸上,一开口说话脸就往少肉的这一边歪,显得有些狰狞。他那撸起袖子的那只胳膊上还刺着一条龙,不留神看还以为是胎记。背对老旦的那位,该是“怀德兄”了,老旦看不见他的脸,只见得他后脑勺上那三四条槽头肉,腰身上的肥肉被武装带勒得紧绷绷的,几乎要将那身好呢子军服给撑爆了。
老旦觉得有点好笑,纳罕哪儿来的这么三个活宝,都没个正经军人样儿,开起腔来还他娘的文绉绉的?他想起了自己和王立疆在岳阳那晚喝酒的情景,除了喝就是哭,一句废话都不说,哪象这几个鸟人的做派?他不禁又想起了麻子团长,心一疼,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发出一声长叹。
侧对着老旦的那“锦伟兄”听得这声叹息,扭脸看了看他,朝那两人使了个眼色,端起一杯酒走了过来,笑着对老旦说:
“兄弟!大家都是一个旗子下的行伍。战场上拼命,如今脑袋搁在一边,喝酒不过图个尽兴,看老兄一身悍气,光荣多处,绝非等闲,何故一个人独斟?鄙人不才,58军27团4营营长朱锦伟,这两位是134团3营的胡参谋,胡志仁兄弟,5营的夏参谋,夏怀德兄弟。请问老兄在哪个营盘高干?”
老旦原本懒得搭理这几棵葱,但见这个胖子朱锦伟毕恭毕敬地前来敬酒,肩衔还比自己高一些,便收敛了怠慢之气,站起身来说道:
“俺是卫戍区警备营特务连连长,俺叫……几位老兄就叫俺老旦得了……”
“原来是警备营的兄弟,失敬失敬,只是老兄好象是中原口音,如何到这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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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是在河南老家入的伍,一路打过来的,来这里之前是57师31团4营6连连长……”
几人脸上同时浮起一片惊讶,那朱锦伟堆着笑继续说道:
“原来是‘虎贲’的守城英雄啊,怠慢怠慢!难怪老兄身上有一股英壮勇武之气!老兄如不弃,请这边上坐!”
朱锦伟恭身一让,那两个参谋也站起身来,一边拱手一边让出了东边的位置。老旦红着脸推辞不过,只得坐了。店小二急忙将老旦的酒菜也端了过来,朱锦伟对小二喊道:
“再拿两斤上好的酒来,下酒菜也挑细的做上来,要快……老连长如何到得陪都?那57师并不在这边休养啊?兄弟记得活下来的人除了你们余师长,个个都升官发财了,老兄你好象还是平级调动,这又是何故?”
“俺不是很晓得,在常德死过去了,醒过来已经一个月过去了。俺在医院也没问,反正过了两个月又有调令给俺,当时俺已经不在常德了,虎贲去了哪边俺都不晓得,俺……”
老旦本来想说:“俺也懒得问。”但是想了想这话说出来可不太好听,硬是把话咽了回去。
“俺在那次受伤有点重,可能以后也打不了什么大仗了。警备营没啥事干,所以就贪了这几口,让各位老兄见笑了……嗯,俺听说就是你们58军去收复常德的,和鬼子交了手没?”
“交手了,还损失惨重,打了两天先头部队才攻进常德!但兄弟惭愧,做后备队,没能赶上歼敌时刻!58军和72军在追击战里斩获不小,鬼子死伤无数,这是后话了……老兄喝酒!”
“兄弟们请……朱营长,有点事情俺不太懂,想向几位长官请请教!”
“老兄客气,请讲!”
“保卫常德时,俺听说援军被鬼子挡住了。俺后来听警备营长官说,在常德外围国军有十二个军,二十七个师,将近五十万人,而鬼子加上伪军也只有不到十万。咱们57师只有八千多人和八门重炮,可以顶住五万鬼子的进攻,而且半个多月才拼光,为啥常德外围四十多万兄弟部队,就是策应不过来,就是打不通剩下那几万鬼子的阵地?”
三人瞠目结舌。众人没有想到老旦一介农民武夫,竟然问出个这么刁钻的问题。三人所属的58军的确和鬼子交了手,不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接近常德,刚打进常德,又被日军一个反冲锋赶了出来,死伤惨重,直到其他两个方向的援军逼近,鬼子才主动撤出了常德。后来这成了58军在部队中的一个笑柄,这老旦的问题实际包含了这一层责问!
三个哥们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了,气氛有点尴尬。胡参谋忙给老旦满上酒,缓缓说道:
“老兄有所不知!其实战役初期,咱司令部那些参谋就犯了错误,兵力分布有大问题。薛岳长官曾经好使的天炉战法恰好中了那鬼子头目横山勇的调虎离山之计,所以一上来就损失惨重。鬼子的生力军养精蓄锐,加上空军作战力量,突破常德外围的国军营区防御,可以说易如反掌。但是国军的增援部队要是想休整后再打回来,那可就比登天还难!以前鬼子打下我们的城市,有哪个我们打回来了?因此‘虎贲’孤军受困于常德,苦战十六天,实为不得已。从两军实际力量和态势上看,国军将士虽有必死之决心,无奈这个战斗力……实在是……”
胡志仁说着摇了摇头。老旦听着这虚头巴脑的话,并不为之所动,只低头喝酒一声不吱,三人都看出来他不太高兴。朱锦伟和夏怀德显然也不欣赏这胡志仁的话。胡志仁觉得,一皱眉继续说道:
“这是其一。其二呢……在座的我们几个都是同乡,知交已久,我老胡借着酒劲——既然姓胡,不妨说几句胡话。老兄啊,我看得出来你冲锋打仗前线杀敌是条好汉子,可你却不知这打仗之外的道理!你们57师号称‘虎贲’,是在上高战役里打出的名声,是74军军长王耀武手中的不败王牌。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其实这话放到军队里来,也是一样道理。老兄可知这57师、第10军,74军和58军、72军有何区别?”
老旦正听得一愣一愣的,看不出这个土匪样儿的胡志仁说起话来这么有章法,自己只晓得带兵打仗,哪儿晓得还有这么多的说道?见另两人看自己的眼神也变得意味深长,老旦更纳闷了,一个劲只摇头。胡志仁不禁有些得意,潇洒地给自己斟上酒,再一饮而尽,抹了一把嘴接着说道:
“这几支部队,虽然同为中华民国的正牌军,但是彼此之间区别大了去了。74军军长王耀武,第10军军长方先觉,57师师长余程万,58师师长张灵莆,都是响当当的中央军校同仁。换句话说,那是蒋老头子的嫡系——心肝宝贝儿。上高战役,74军披荆斩棘,确实战功赫赫。但是那是国军打的人数占优,对日军进行分割包围的围歼战,表面自然风光。围歼战是以多打少,仗不好打但赢面大,是能打出功名的风头仗。阻击战和攻坚战是以少打多据坚死守,动不动就打个底儿掉,动不动还背上个防守不力的黑锅。老兄,你难道没看见,那些稀里糊涂的打援部队和攻坚部队是怎么被鬼子师团歼灭的?”
胡参谋酒气回上来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老兄啊,你掰着指头数数,看看两年来那些倒大霉的部队都是什么来头?有几个是中央嫡系的明媒正娶?又有多少是旁门暗道的偏房远妾!滇军,赣军和湘军中,给老蒋的中央军拿来做垫背的有多少?血,他们流得多;功劳,别人占得多。各路诸侯头头脑脑,纵是心肝再硬,也是肉长的,时间长了,山不转水转,占大便宜的人总归有倒大霉的一天!而到那时,那曾经倒过大霉的主儿看在眼里,此时能没有个隔岸观火的心?多走两步,少放两枪,你蒋老太爷纵是军令如山,但将在外——你又拿他奈何?蒋老太爷杀一个韩复榘还那么老费劲的呢!哼哼……老兄啊,你看看58军鲁道源姓甚名谁,再看看72军傅翼何方神圣,心里就有个数了……”
朱锦伟见老旦听得如坠五里云雾,也发话了:
“志仁兄言之有理!往前增援的最卖力的是方先觉的第10军,那是当然,一家亲么!别人和你们嫡系心里隔着一层皮,走得难免慢些,于是这第10军就只能自己打得只剩下光秃秃一个军部!58军要是象方先觉他们那样,一个劲愣头往前冲,哼哼,管保也是连个渣都剩不下!啊哈……我们几个这几条贱命,注定也早扔在沅江边上了!”
老旦愣着听了半天,慢慢回过神,就有些明白了,可这火气也“蹭蹭”上来了。他怎么也不能晓得,都快亡国了,国军部队之间,还闹这些个“门户之见”,勾心斗角的,把大好战机给贻误了,活生生地把57师“虎贲”八千多兄弟逼到孤军奋战的绝境!回想当时拼死疆场的弟兄们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援军,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愠怒地环望了一眼这三个58军的“友军”兄弟,没好气地说:
“那敢情俺要替战死的和剩下的弟兄感谢各位了,58军至少还能赶到常德,没让鬼子们占了空城,将他们的尸骨喂了狗!”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夏怀德又恭恭敬敬地给老旦倒满酒,终于开了口:
“老兄莫说气话,‘必须赶到’那是军令,要不然他鲁道源将军不就成了千夫所指的民族罪人?他心里灯笼一样哪——关键是这个火候,要赶到得恰到好处!既要能成解放常德的英雄部队,还要让57师不至于全军覆没,老头子不至于太怪罪……咳,这些是大长官们想的事,我们能明白点子,却有何用呢?老兄寒心哪,我们兄弟们都理解……可我们寒心的时候他老蒋的人在哪儿呢?唉……老兄,还是喝酒吧!”
胡志仁见老旦还伤心,又缓声说道:
“老兄啊,我们三个兄弟也还算是读书人。参军之初,也有过出生入死,报效党国的愿望,可事情也坏在读书上,一些事情可能比老兄看得明白些,可凡事就怕明白!看明白了,自己的满腔热情就打了折扣。你要说来,我们老家早成了鬼子占领区,我们真想打回去,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蒋老头子的江山是一边靠大炮一边靠大洋打下来的,各地方军政势力原本就各自为政,鬼子来了,面上打着一个旗号,实际上啊——貌合神离!韩复榘被老蒋毙了,你看看他的部队后来都怎么样了?面对异己势力,面对生死存亡,哪个不动私心?哪个不留一手?只有保全自己方可图他日东山再起……老兄啊!你能从常德的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那才叫真正大难不死啊,可如今……却看不出你有什么后福啊!老兄,你琢磨琢磨看,是不是这个理?”
老旦彻底被这三个巧舌如簧的军官说蔫了。有些话他没听懂,但好歹明白个大概。天下之大,很多事情是自己这个农民看不明白的,既琢磨不透,也懒得去琢磨,反正保家卫国的事情自己做了,对得起这份良心。眼前的这三个军官让他有些寒心,都是读了大书的人,在这样的国难大事上竟然还有这份居心……
老旦此时酒劲上冲,也不想再搭理这三人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胡乱敬了个军礼,嘟噜着舌头说:
“俺老旦今天长了见识,多谢几位长官……开导,咱们……日他妈的……后会有期!”
说罢,老旦拿起酒壶扬长而去,胡参谋见他不给面子,正有些生气,站起身来想去拉他,却被朱锦伟一把拽住了。
原本不太长的一段路,今天老旦觉得怎么也走不到头。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灯火管制的警报也响了,路上的行人早已各回各家,野狗们开始大摇大摆地四处觅食。老旦酒劲正在头上,脑子里扯不清理还乱,他站定了,仰头向天,一口将壶里剩下的大半斤酒象喝凉水一样灌了个干净。那火辣辣的老酒烧灼着他的喉咙,烧灼着他的胃,也烧灼着他麻木的心,他的手脚和头颈都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感觉到大地开始左右摇晃,远处的野狗不知在为了什么咬着架,发出狼一样的尖嚎……
突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袭来,他的耳边开始响起死去的战士们那凄厉的哭喊,脑海中幻起激烈的枪炮声。他趔趔趄趄地转了一圈,四周荒凉得不见一个人影。他两腿一软,终于瘫倒在地,哇哇地大吐起来,吐着吐着,那滚烫的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他趴在地上,一边用头撞着坚硬的土地,一边放声哭嚎着:
“俺的娘啊,这可咋办好哩……这可咋办好哩……兄弟们哪……你们跟俺谈谈心……你们跟俺说说话啊……俺可咋办好哩?你们都死个球的啦……俺的娘啊……啥时候回得了个家啊,老天爷啊……”
老旦用尽全身气力在哭嚎着,尖利的哭声吓得野狗四散奔逃。他的哭声在夜晚的郊外弥漫着,一波一波传向远方。一阵卷地的阴风在他身旁吹了起来,呼啸着,形成一个漩流,摇摆着卷起了地上细碎的黄土,从这个悲痛的男人身上刮了过去。他咧着嘴哭得如此伤心,鼻涕和眼泪,以及额头磕出的鲜血,就着黄土在他的脸上和成了泥,让他突然间显得无比得苍老和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