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 (2)
支部。才几天功夫,他已经急得一嘴燎泡。
“……可中央已经表态,支持他们夺权,而且要求他们夺得彻底,我们再出面保学院党委,依据是什么?‘土革支队’人多势众,又有外边院校的支持,我们‘支革公社’跳出来反对,会不会自取灭亡?”
政治学会的裘会长发了言。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中央的指示不啻于给了众人一记闷棍,原来只是派系论点之争,如今要转向针锋相对的全面斗争,真有些担心不自量力。谢有盼见大家都有些垂头丧气,就站起来说道:
“我认为不完全是这样。《五一六通知》并没有说谁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走资派,也没有说那些人属于‘反动学术权威’,一个浅显的道理,全中国所有的党政干部和人民教师,不可能都是‘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也不可能都是‘牛鬼蛇神’。前几天的中央社论,支持运动是肯定的,但是也没有说要把所有的党政干部都划进牛鬼蛇神,上海交大的团委昨天来过电话,说他们已经联合起六个系的系会起来保校领导和教师了,效果还是不错的,据说上海市委还是支持他们的。我们学院领导和广大教师里,肯定有一小撮是‘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但是也要认真甄别一下再盖棺定论,不能一棍子全打死。我看学院里大多数同学还是比较反感‘土革支队’的夺权行动的,即使是他们内部,不少人也是盲从,意见并不坚定。”
众人又纷纷点头称是,他们每个人的宿舍里也都有派系,有“土革支队”的,也有这边的,还有相当一部分“逍遥派”,其实都是墙头儿草,哪边厉害了,就混进去举举手喊两声,动真格的时候,这些人大多就跑去教室看书了。
“我觉得谢有盼同学说得对,他们能贴大字报,咱们也能贴啊?他贴五百张,我们就用一千张给他们糊上!我们也用横扫牛鬼蛇神的名义,但是要保证自己的同志不受无辜的打击……象他们那样,把老院长摁在地上磕头,还带个高帽子,不是咱无产阶级革命者的手段,而是法西斯的手段,是必须要抵制的!他们可以搞联合,我们也可以搞,连清华附中的‘保皇派’红卫兵我们也能拉过来……”
法律系学生会主席王江是个暴脾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前天晚上“土革支队”的人冲进法律系教研室,要抓走最后的几个党外教授,法律系学生会在王江的率领下奋起反击,在楼道里和“土革支队”打成一团,双方人员都有负伤的,王江以鼻青脸肿的代价,打断了贺卫东的鼻梁,短时间内,那小子不能再振臂高呼了。
“就这么定了!以‘支党护校革命公社’的名义向全校发出呼吁:保护学院党委和教师中的好同志,反对不分青红皂白肆意抓人的反革命行为!要求用合理的方法揪出藏在学院中的‘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向一切想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为名义,实际上在进行反革命迫害罪行的反革命分子,实行坚决的反击和斗争!王江你们来刷大字报,要用光所有的纸,把北京法律学院在一夜之间彻底改头换面!”
“没问题,我们有三千多张大纸,管够用了!”王江兴奋地摩拳擦掌,脸上的青紫瞬间狰狞起来。
“老裘,要辛苦你和其他院校的‘保皇派’联系一下,争取得到他们的声援。另外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有无斗争经验可以借鉴?”
“妈的!我下午就带人去办!”
“张书记,新市委给不少学校都派了工作组,你能不能和团委北京市委通个气儿?最好给我们也派个工作组过来指导一下?”
“这个有些困难,我已经试过了,各校的工作组态度也不一样,有的支持红卫兵,有的支持校党委……看看吧?”
“最后呢,最重要的是发动广大同学支持我们,学院广播站落在‘土革支队’手里,一定要夺回来,我带队,需要三、四十个人,老六你准备一下演讲稿,我们攻下来你们就广播。”
“人再多带点吧?贺卫东他们不会甘于广播站被夺,会全力反攻的,你们攻上去后,我们的大字报也就转备好了,到时能带几百人去支援你们。”
在男生宿舍401房间,老大邬名章和老六胡根进和谢有盼坚定地站在一起,另外两人则跟了老三贺卫东。
“人越多越好。同学们!大家要记住,真正的斗争已经开始,大家要义无反顾,全力以赴,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只要我们坚持真理,坚持正确的革命方向,全校师生一定会支持我们,党中央和毛主席也一定会支持我们!毛主席万岁!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跟着谢有盼振臂高呼。江南雨恰好走进团委办公室,见自己心爱的人站在凳子上,正带领大家高声呼喊。他的眼睛血丝遍布,凶光毕露,他声嘶力竭的样子是如此可怕,竟让她不寒而栗。
夺取广播站的行动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贺卫东并非等闲之辈,已经想到“保皇派”的人有可能来打它的主意,就派了重兵把守,二十几个人日夜守卫,有的人还有棍棒等武器。冲上去的第一批人被打了回来,整得头破血流,“哇哇”地叫着。
“他们人不少,还有家伙,堵在楼梯口,冲不上去!”
看着光荣负伤的同伴,谢有盼火从中来,这是血的斗争,是真刀真枪的斗争。
“日你妈的,老子有年头没见血了!同学们,为了保卫学院的老一辈革命家们,坚决和反动派们斗争到底,跟我上!”
谢有盼抄起一条凳子腿儿,一撸袖子,当头冲进了大楼。后面几十个人纷纷效仿,操起各种能用的武器,杀气腾腾地跟了上去。
“冲啊……”
谢有盼高喊着冲上了二楼。没想到这么一阵功夫,“土革支队”的人竟然搭起了工事。十几张桌子把楼梯挤的结结实实,“土革支队”的人躲在后面,拼命扔着板凳和砖头。一块砖头带着风砸来,谢有盼侧身一躲,后面的一个同学前胸被砸个正着,登时就仰倒了,几口气翻喘了几下,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谢有盼大怒,将手中的凳子腿儿扔了上去,那棍子翻着跟头越过一堆桌椅。只听见后面一声惨叫,估计是中了。“土革支队”的人见来者不善,哇哇地高喊着,桌椅板凳和砖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排除万难,不怕牺牲,去争取胜利!冲上去!”
谢有盼咬牙挨了几下,冲到敌人的工事前面,奋起神力,一把将下面的桌子腿儿举了起来。老大和老六见了,也冲上去帮他,几人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向上推去,奇迹出现了,十几张沉重的桌子被他们举了起来,楼梯已经露了出来。后面的同学们也冲上前来,齐心协力向上推去。“土革支队”搭起来的工事倒成了“支革公社”的武器。上面的人往下无法使力,犹豫之间,那一大堆桌椅板凳已经跃上了他们的头顶。轰隆一声巨响,“土革支队”十几个人就被压在了下面。
谢有盼一马当先,跳过障碍物直奔广播站而去。楼道里漆黑一片,迎面黑乎乎地上来两人,抡起棍子就打。谢有盼心中冷笑,老子当年玩儿菜刀打群架的时候,你们还是光屁股娃哩。他轻松的让过两根棍子,一个箭步,左手成刀状,硬邦邦砍在左边这人的咽喉上,紧接着右手成拳,从右边这人的鼻梁上横砸了过去。这都是父亲教过他的招数,一个是打七寸,一个是打横梁,都是一招制敌的狠招。果然,左边这个倒在地上拼命的咳嗽了,右边那个捂着鼻子翻了白眼,鼻血象瀑布一样从手指间冲下来。
一招得手,谢有盼夺了一根棍子,拉开架势,挥舞的上下翻飞。“土革支队”的人见来人是谢有盼,本来就有点杵,见他竟功夫了得,再抵挡就力不从心了。谢有盼带着大家杀开血路,一窝蜂般冲进了广播站。一男一女还在声嘶力竭的冲着话筒喊,见他们冲了进来,女的吓得住了嘴,男的视若无睹,仍然咬牙喊着。“支革公社”的一个强壮的队员上去,拎住那人的脖子,把他狠狠地扔了过来。
“你们这些反革命分子,竟然敢进攻我们革命组织的堡垒?这是向文化大革命的恶毒进攻!”
面对这么多棍棒,此人竟然还能骂出来。谢有盼愤怒之余,倒还真有些佩服他。等走出逆光的地方,才发现他竟是宿舍老四王齐富。
“你他妈的才是反革命……”
团委的人火了,某人一板凳把王齐富砸倒在地。女播音员发出一声尖叫,扑到了王齐富的身上。谢有盼大怒,一把抓住打人者的衣领子,恶狠狠地说:
“你干什么?我们是来攻占广播站的,不是来打人的!我们是革命者,不是法西斯!带他们下去!”
“谢有盼,你他妈的少跟老子来这一套,老子不怕死,你们打死我,老子是革命烈士!你为了那个反革命的破鞋女人,公然和无产阶级为敌,充当走资派的走狗,我们‘土革支队’决不会善罢甘休的!有种你就打死我!老大,老六,你们要不立刻和他划清界限,咱们兄弟情义也就尽了,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王齐富吐着血沫大喊着,女人已经哭成了一团,帮他擦着嘴角的血。
“老四,你去告诉贺卫东,我们不会对你们迫害学院党委和教师们坐视不理,你们这样胡闹,不是文化大革命的路线,是法西斯路线!是不得人心的……”
“老四,你别说了,我不会向你下手,咱们好歹也曾是一个宿舍的战友,你去吧!放他们走。”
老大邬名章刚才负了伤,一只眼肿成了包子一般,看着老四吐血,心下不忍,竟流下泪来。
“北京法律学院的革命同学们,我们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坚决拥护者,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坚定捍卫者,所向披靡的革命组织‘支党护院革命公社’,现在向你们广播。我们已经夺取了反动组织“土城革命支队”的桥头堡——学院广播站,现在让你们听听真正的革命者的声音吧……”
“毛主席教导我们: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如果不但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也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一个完全的革命派。他老人家还说:敌我之间和人民内部这两类矛盾的性质不同,解决的方法也不同,前者是分清敌我的问题,后者是分清是非的问题。可如今的反动组织“土城革命支队”,不分青红皂白,也不调查研究,打着红旗反红旗,就将他们全部打倒了……”
老六和一个女同学开始交替播音,整个校园立刻被喇叭声笼罩了。“土城革命支队”立刻发现广播站的失守,调集上百人杀将过来。在大楼外边和“支党护院革命公社”打成一片。谢有盼见敌人的主力到了,便要带人打下去。这时团委张书记突然上来了,头上也挂了花。
“有盼,我们知道校长他们被关在哪里了,在食堂后面的房子里。”
“太好了……”谢有盼停住了脚步,稍微一犹豫,立刻作出决定。
“老大,你负责保卫广播站,能守就守,播完稿子实在守不住了就撤,但是撤之前要把所有的设备都带走,从后窗户运出去。我带人去救校长和书记他们,敌人现在都被吸引过来了,那边必定防守薄弱。”
“放心吧,我们在,广播站阵地就在!”邬名章拎起棍子恶狠狠地说道。
谢有盼和张书记等几人从后窗户下来,路上把王江的分队叫了过来,一起奔向食堂。不出所料,这里果然防守薄弱,才十几个人守在外边,还有几个在里面对着副校长在拳打脚踢。“支革公社”的战士们旋风一般打过去,三下五除二赶走了他们,二十多个学院领导和三十多个教师都憔悴不堪,几个年事已高的已经昏了过去,还有的被打成骨折。大家相互搀扶着来到团委,医疗室也来了人。几个学院领导看着浑身是血的学生们,眼泪象喷泉似的滑过了他们苍老的脸。一个老教授握着谢有盼的手连声说道:
“不要救我们……会连累你们……不要救我们……会连累你们的……”
广播站最终失守。冲突中,邬名章的一只胳膊被打断。按照谢有盼的安排,大家拆走了所有的设备,从后窗户安全撤退,在团委组装起来继续广播。
几天之中,“支革公社”和“土革支队”互有攻守,局部战斗各有胜负,“土革支队”不知道对方把这些院领导们藏在哪里,就在教学楼门口天天声讨,他们又搞来了两个巨大的喇叭,对着团委,把音量开到最大,要求“支革公社”交人。“支革公社”的喇叭明显不是对手,谢有盼就在半夜组织了几十个人,趁着对方打盹儿冲将下去,砸烂了他们的喇叭。“土革支队”三百多人气急败坏,拆了一个花坛,把能扔的石块儿都扔进来,砸伤了十几个学生。
僵持中,新市委派来的工作组进驻了法律学院,将双方的代表召集起来宣讲政策。讲了一天,也没说明白他们到底站在哪一边。意见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既说要注意掌握政策,不要打倒一片,又说要揪出校内的走资派,毫不留情,至于怎么干,却没个确凿的说法。几天下来,两头都不讨好,两边都不服气,最后竟灰溜溜没人搭理了。
院领导和教师中有些不明白事儿的,也许是被关的有些歇斯底里了,竟然跑到窗口大骂文化大革命,大骂中央文革小组。楼下几百个“土革支队”的人听了,算是找到了辫子,拉着工作组前来质问。谢有盼等人也正愁和“土革支队”弄得太僵不好收场,北京城里开始刮起新的“血统论”论调,各院校派系正在以此为标准重新排列组合,有着“地、富、反、坏、右”出身的人开始被排挤出任何一个革命组织,甚至直接遭到批判。被保护者犯了这样的错误,“支革公社”就只能把他交出去了,而且刚好是个台阶。“支革公社”发布声明,经过认真的审查,揪出了以学院办公室主任郝秦安为首的八名“走资派”,应予开展共同批判。
交出去的一共八个人,有两个竟然是自愿的,说早晚都得掉这层皮,早掉早回家。于是,北京法律学院出现了自运动以来从未有过的场面,“土革支队”加上“支革公社”,足足一千五百多人,共同开展了对这八个“走资派”的严厉批判。经两方面协商,院领导们也出来挨批,但是不会对之动武。谢有盼和贺卫东站在高台上,一左一右赛着嗓门,台下两派力量前些天还打得头破血流,如今竟然肩并肩战斗了。
这一天,“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骨干们正在校会争吵,商量双方在组建“革命师生委员会”过程中的问题,谁说了算,谁占多数常委等等,吵了一上午仍没个头绪,火药味儿又开始出现。这时突然传来消息,校门口闯进来两千多个“红卫兵”,一色的绿军装,红袖章,见人就问成分,问支不支持造反,两句话不合就抓人打人,气焰十分嚣张。
“反了他们了!一群屁崽子,竟然敢打进咱学校来?中央指示‘运动不出门’,他们是受谁指使的?是哪个学校带的头儿?”贺卫东一把将军帽摔在桌子上,恶狠狠地说道。
“不能让他们进来,更不能让他们占了咱们的教学楼,没准儿后面还有人……我的意见是把他们挡出去。先劝,劝不住就往外推,推不动就往外打!反正工作组的同志们还在,革命也要有组织原则,不能乱来,我们保卫本院的革命成果,师出有名!”谢有盼立刻对贺卫东表示支持,紧了紧腰上的军用皮带说。
“组建革命委员会的事情,我们两边先放一放,这个时候我们要一致对外。这些初高中生“红卫兵”到处瞎闯,连清华大学都敢冲,我们坚决不能让他们乱来,破坏我们辛辛苦苦创建的革命成果……谢老二,咱俩儿去和他们理论一下,在座的各位回去组织人力,要做好动手的准备。”贺卫东又把帽子戴上说,同时向谢有盼伸出了右手。
“嗯,同意,你们的人从一号楼绕过去,我们的人集中在礼堂前面,一有问题就冲下去,两边都看我们的信号!”谢有盼迟疑了一下,和贺卫东重重地握了个手。
“红卫兵”压根儿就不是来谈判的,谢有盼和贺卫东只和对方理论了几句,对方就振臂高呼要夺权,要消灭一切敢于挡路的“保皇派”。贺卫东火了,照着领头的那个干瘦的小子就是一脚,勿须信号,双方立刻陷入混战。
一千多名大学生面对两千多“红卫兵”,毫无惧色,一副保家卫国的气势,身体条件也占了上风。对方毕竟是几个学校凑起来的,无组织无方向,但是打起来也颇拼命。僵持了一会儿,他们被冲势很猛的大学生逼回了校门口。谢有盼冲得性起,抡着棍子追几个满校园乱窜的“红卫兵”,刚擒住一个踹倒在地,突然觉得一阵风从脑后袭来。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人影猛地扑在了他的背上。
“啪……”
一只抡圆的铁锹重重地砸在那人的头上,飞洒的鲜血糊了谢有盼一脸。谢有盼抹开眼前滚烫的血,看见贺卫东的脸已经被打得歪去了半边,一只眼睛斜斜地耷拉在眼眶外边,粘稠而殷红的血象喷气一样从他太阳穴的伤口汩汩流出。
“卫东!我的好兄弟啊!”谢有盼大哭一声,紧紧抱住了瘫软的贺卫东。他想把他的眼睛塞回去,却发现那只眼球已经碎裂成一团红里透白的烂肉了。
“带江南雨走……带她走……你这个‘保皇派’……”
贺卫东登时气绝。
老三贺卫东,祖籍北京,汉族,出身工人阶级,生于1940年,于1966年6月20日为保卫北京法律学院文化大革命革命成果而壮烈牺牲……
贺卫东的牺牲,让“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达成了空前的思想统一。双方的运动方向都向保卫北京法律学院的革命果实靠拢,院领导和教师们开始交代材料,整日关在教学楼里,但好赖有吃有喝正常回家,对于双方来说,都算达到了目的。
工作组对“6.20”事件非常关注,事发当日就向上面打了报告,新市委和“中革”小组代表一起来到北京法律学院调查,最后作出了“双方冲突系人民内部矛盾,各有死伤,属于革命观点的冲突事件,而非单方面革命行为”的结论。结论既出,“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炸了锅,连被“土革支队”整了半月的院领导们都不干了,谢有盼更是怒火中烧。这个定性让贺卫东的死变得一文不值,连个革命烈士都不算。校园内,全院师生及教职员工两千多人黑纱披挂,召开祭奠大会,贺卫东的巨幅黑白照片高悬主席台,“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的代表都对工作组和“中革”小组的黑白颠倒进行了严厉的控诉,声明要上书党中央和国务院,给“6.20”事件定性为革命事件。老院长带着高帽子,犹在台上怒声声讨,老泪纵横。
祭奠大会没过多久,工作组撤出了北京法律学院,全院上下敲锣打鼓欢庆胜利。可没过几天,“中革”小组一个领导带了一个新的工作组进驻了北京法律学院,他们严厉批评了“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的“极右”倾向,说“反对工作组就是反党,反毛主席!”向工作组夺权无疑是反革命行为,他们说毛主席已经知道了此事,他老人家很生气,要求分清楚北京法律学院的“左、中、右”,认真划分成分,彻底清查混在革命队伍中的反革命分子。
中央文革小组的命令,不啻于雷霆一击。“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立刻出现了新的分裂,两个组织之间相互指责对方是“极右”。两个组织内部也出现了分裂,一直在倾向于大打出手的一批组织干将,在新工作组的唆使之下,向谢有盼等人发起了“再次夺权”运动。“支革公社”内忧外患,新派势力在“唯成份论”的大旗下所向披靡,迅速瓦解了组织内的团结局面。谢有盼迅速失去了几个得力助手的支持,老大和老六都被定成了“右倾”,自己的成分还在审查之中。新工作组找他谈话,态度已经十分恶劣了。
“反正课也停了,要不你回去避一避吧?”
江南雨毫无悬念地被定为“右派学生”,每天定期和两百多个同类集中反省交待。一头秀发留不住了,谢有盼正在宿舍帮她剪成短发。看着那乌黑光亮的秀发从剪刀下滑落,谢有盼哭了。
“我走了你怎么办?我怎么保护你?”
江南雨听出了他的哽咽,回过身来,轻轻地把他抱住说:
“别担心我,我早就习惯了,只是保不住头发真可惜,我已经养了五年了……你也回家里去吧,看看你父母怎么样了!我父母……去年就不知道被关到哪里去了,我回去也不会有好日子的,还是在学校里吧,每天交待交待,大不了上台低头儿,总好过家里……倒是你应该回去,你父亲……我觉得他们可能会被再打倒了……”
“我也很担心……是想回去看看呢!”
“去吧亲爱的,别担心我!去保护你的父母……这阵风儿过来你再回来,回来找我。”
谢有盼掏出一张纸递给她,江南雨惊讶地打开了,一首《枉凝眉》跃然纸上。
“你给我的那首《七律》让我汗颜,真的是很喜欢,当时却没能回你。琢磨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对诗词有所体会,如今才敢送给你这首《枉凝眉》曲,希望你也喜欢……”
江南雨满眼爱意地看着谢有盼,再低头念那曲句:
模糊了芳草无涯,模糊了青山如画。
南雨挂笙笛,怎吹得月上风华?
北雪坠兰堤,更愁远江上竹舥。
一缕乡愁不下,一面玉水无瑕,
一抹幽香千里,一片柔情是她。
纵梦中,能有多少青丝落,
怎盼得见绿蝶翩翩舞,瓣瓣梨花?
赠南雨吾爱!
谢有盼
江南雨反复默读了多遍,就紧紧地把谢有盼抱住了。她象母亲抚摸孩子一样摸着他的头顶,抚摸着他乌亮的头发。谢有盼心中的苦闷、悲伤,以及极度的困惑,都化作泪水倾打在她的身上。他骤然间变得如此无力,如此无助,竟连心爱女人的秀发都保不住了。那刚刚剪下的头发刺着他的脸他的眼,他含起滑到嘴边的一缕,忘情地品味着,咀嚼着,直到它们刺得自己满口鲜血,刺进自己那悲伤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