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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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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中秋宫宴, 算近几年来宫里规模最大的宴会。
    要知道年初那会子,万岁爷以太后不曾大办千秋为由,万寿节都没办。
    如今台湾府已定,海禁十月将开, 明眼人都知道, 这宫宴端的是庆贺皇上开启盛世的心思, 宫里宫外都不错眼地瞧着。
    谁也不能说宫宴办得不好,毕竟内务府铆足了劲儿, 没出半点岔子,太太平平结束了。
    甚至不能说虎头蛇尾。
    早上乾清宫广场的山呼海啸令人热血沸腾,午宴的君臣同乐也叫王公大臣们频频点头。
    晚宴虽太子和阿哥们喝醉, 到底是小孩子的闹剧,宫里贵妃和通嫔同时遇喜,将晚宴的气氛推到了最高潮。
    王爷和宗亲纷纷恭贺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 酒一壶壶进上去, 出宫的时候都是止不住的酣畅笑声。
    只是这笑声过了宫门口就弱下去, 爬上自家马车都先揉笑僵了的脸,很明显宾主尽欢是欢给皇上看的。
    钮祜禄氏底蕴比赫舍里还强, 已出过一任皇后, 贵妃也生了阿哥,又怀上……对太子, 对朝堂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贵妃安然生子,朝堂上的格局必定会有变化。
    贵妃这一胎生不下来,后宫必要起波澜。
    好不容易算得天下太平, 京城里的风雨半点不给人空闲,劈头盖脸就要往下落,除了钮国公府, 哪家能真正高兴起来?
    康熙也憋着一肚子的火。
    回到昭仁殿时,他饮出潮红的俊容丝毫不见往常的温和,只冷沉如阎王。
    他倒不是不喜贵妃怀孕。
    满人崇尚多子多福,后宫妃嫔怀孕证明他这个皇帝种好,他有什么不乐意的。
    左右储君已定,太子这年纪也算立住了,康熙亦毫无改立储君之意,自认压得住底下人的各种心思,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忌惮皇贵妃和贵妃生子。
    他只是恼恨钮祜禄氏的算计和野心。
    先前太子坠马,掌管马匹的庆丰司是钮祜禄图巴的人,而负责教导太子骑马的谙达,跟佟佳氏沾亲带故。
    所以他敲打过皇贵妃和贵妃,除了偶尔去两人宫里用个膳,基本没留宿过。
    皇贵妃才刚产下皇八女一载,又因皇八女夭折始终未曾病愈,他不愿意叫表妹再次怀孕伤身。
    对钮祜禄氏,康熙也如此思量。
    等小十立住,太子年纪更大些,再叫贵妃生个如小十那般健壮的也不是不行,就当是给太子增加助力了。
    五月初三是赫舍里皇后的冥诞,康熙罚太子抄写《礼记·学记》,是为不给世人留下太子不知尊师重道的污名。
    既是惩罚,只要没抄完,康熙不可能叫太子出来。
    但康熙也不想叫人以为太子被冷落了,自个儿在五月初三那天去坤宁宫待了大半日,表示对皇后的追思。
    过后钮祜禄氏竟也去坤宁宫吃斋念佛,执妾礼为赫舍里皇后和钮祜禄皇后祈福十日,宫里宫外都知道。
    这算对太子摔断腿那件事的赔罪服软,也是以此提醒皇上念钮祜禄皇后的旧情。
    五月十三是钮祜禄贵妃生辰,康熙连宜妃生辰都去留宿了,如果对贵妃没有表示,往后永寿宫只怕没脸见人。
    康熙自不会叫她这么没脸,贵妃生辰那日歇在永寿宫,就叫了一次水,也没叫留。
    要是贵妃这么容易怀孕,也不至于入宫三年才有孕,必定是服用了什么生子方。
    遏必隆当年没少给康熙添腻烦,如今出了一后一贵妃,他对钮祜禄氏还不够优厚吗?
    敢对太子下手,还趁佟佳氏病重将宫务抓在手里,又算计绵延子嗣之功,钮祜禄氏的心思就差拍他脸上了!
    皇贵妃佟佳氏就没少吃生子方,且看皇八女如何?
    再者母体还没过一年乳期就怀孕,孩子本就难康健,又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方子,钮祜禄氏将爱新觉罗的子嗣当成什么了?
    宫人们都感觉出皇上心情不好,个个儿屏气凝神,连醒酒汤都不敢催皇上喝。
    康熙在殿内运气许久,这口气却硬是吐不出去,憋得胸口疼,不耐烦喝滚烫的醒酒汤。
    “都滚出去,换冷泡茶来!”
    梁九功赶紧挥挥手,叫宫人们都退下去,
    一出来大殿,梁九功就瞧见白敏俏生生立在殿外。
    他脚步一顿,压低了声儿训斥:“怎么见天儿都是你这丫头往前头来,合着御茶房没旁人伺候了是吧?”
    “你回去告诉那几个躲懒的,不会伺候就跟咱家说,咱家换人!”
    白敏被训得一哆嗦,可很快听出梁九功话里的意思,只恭敬抿唇应了声是,半个字没多说。
    反正今儿个瞧着风头不对,梁总管倒像要趁机做点什么……白敏知道梁九功不喜方荷,不打算拦。
    茹月还指不定什么时候上钩,真要闹出什么动静来,她躲开也好。
    至于方荷的死活,白敏丝毫没放在心上。
    在宫里自个儿门前雪扫起来都不易,容不下烂好心。
    进御茶房之前,白敏使劲儿揉了揉眼,委屈着期期艾艾把话传了。
    方荷微微挑眉,黄鼠狼想起鸡能有什么好处?
    她只作为难姿态,看冉霞一眼,赧然冲白敏笑笑。
    “定是梁谙达瞧你辛苦,那这几日就劳你烧水,我和冉霞勤快些,好歹保住差事,往后咱们可不敢再躲懒了。”
    既不想担着危险,也没提醒的情分,那往后也别想只自个儿奔前程了。
    白敏的委屈僵了下,不自在地笑笑,“啊……也好,也该是轮流往御前去,没得叫御前的姐姐们衬得咱们都懒。”
    好话都叫白敏说了,冉霞真心实意地高兴应下,方荷没再说旁的。
    叫冉霞看着茶柜,她扭身去端冷泡茶,往昭仁殿去。
    梁九功跟方荷头回进殿时那般,在殿外火急火燎等着,瞧见方荷就念叨。
    “祖宗欸,你是蜗牛转世不成?什么时候都这么沉得住气,赶紧进去,别叫万岁爷等!”
    方荷:“……”这要不是叫她顶缸,她脑袋给这死太监踢!
    她垂眸平静进了大殿,依着火光最明亮的地儿,扭身往康熙所在的西暖阁去。
    一进去,就见康熙只着了明黄里衣,站在窗边儿掐腰吹风呢。
    背着身子倒瞧不出喜怒。
    掺了龙涎香暖意的酒味儿被风一吹,在殿内缠绵,无端叫空气添了股子说不出的躁意。
    殿内又没人……方荷心跳稍稍加速,轻手轻脚将冷泡茶放下,立刻就打算出去。
    皇上生不生气跟她有毛关系?
    她不会自视甚高,凭站在巨人肩膀上的见识去做什么。
    巨人要知道她把心思用在媚上,指不定一肩膀把她撅坟堆儿里去。
    但康熙听到脚步声,沉着脸转过身来。
    她蹲安都还没蹲下去,就叫蕴含着酒气的刻薄砸了一脸。
    “怎么是你?御前没人了?”
    方荷心道应该是,就剩你和梁九功这样的狗东西了。
    “回万岁爷,奴婢夜里当值御茶房,理应伺候。”
    康熙大跨步走到罗汉榻前坐下,端起茶碗一口饮尽里头的茶水,缓了下口中的干燥。
    重重放下茶盏,康熙半垂着眸子讥讽睨方荷一眼。
    “理当伺候?你先前窝在茶房,是不愿意伺候朕还是不会办差?”
    方荷垂着头,心跳甚至渐渐和缓,没办法,皇帝不常见,找茬的酒鬼她见多了。
    “奴婢不敢,是梁总管吩咐,奴婢先头犯了错……”
    康熙不耐打断她的话,“梁九功不叫你来御前,你就敢不伺候,他是主子朕是主子?”
    “不敢……呵,朕看你挺敢,先前在南苑算计朕的不是你?”
    “旁人敢算计朕也就算了,谁给你的底气算计朕?”
    方荷从这话里听出了细节,旁人?
    思及先前翠微她们回耳房之前,拿着太皇太后因贵妃和通嫔有孕赐下的赏,小心又微妙的议论……
    以方荷的细心不难猜出,这个旁人除了钮祜禄贵妃没别人。
    艹了,她还真是来顶缸的!
    方荷在心里平静问候了一声梁九功的祖宗,缓缓跪地,回话的声音被她放柔到哄孩子似的。
    “回万岁爷的话,您乃日理万机,高高在上的圣明天子,掌管宫人这等小事儿,自不该耽误您的工夫。”
    “梁总管是为您分忧,奴婢等听他吩咐,全因他是您的总管,而非他有什么威严。”
    康熙怒火微妙地顿了下子,这小地鼠又在说梁九功狗仗主人势吧?没完了还……
    方荷又道:“先前在南苑,奴婢绝无算计万岁爷之意,奴婢很清楚,您是宫里……不,是大清所有人的天,就该被天下人仰望,依赖,信任。”
    “奴婢仰望主子爷威严,敬畏之心一天多过一天,自知愚钝不堪,全然只想让更会伺候的留在主子身边尽忠,也明白那点子拙劣的自白瞒不过万岁爷……”
    “可奴婢深知万岁爷英明神武,无论奴婢生死本就该由主子安排,这大概就是奴婢的底气。”
    康熙摩挲着拇指翠绿的扳指,半晌不语。
    也不知怎的,这小地鼠语气恶心扒拉的说了一通,竟叫他心头的火渐渐沉淀下去,好歹在昏沉中冷静几分。
    他轻敲着矮几,若有所思地低笑出声,“牙尖嘴利,无论生死该朕来安排……朕要给你赐婚夜香郎,你也愿意?”
    方荷依然跟哄孩子一样耐心哄醉鬼:“雷霆雨露,尽是君恩,奴婢无有不从!”
    最多趁嫁给倒夜香的之前,先把你这狗东西溺死在夜香桶里。
    康熙蓦地打了个哈欠,挥挥手吩咐,“叫梁九功滚进来。”
    方荷柔柔应下,轻缓出门,更温柔对着梁九功笑——
    “梁谙达,万岁爷又叫您滚进去呢,您赶紧着,万岁爷好像困了,别叫万岁爷等急了。”
    梁九功瞪眼:“……”你给咱家等着!
    方荷这回没露出傻样儿,反倒比进去前还自在,甚至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有底气。
    这底气是康熙亲自给的。
    好歹没叫她白进去一趟,要给她赐婚吗?
    看来她的用处在亲事上,而对皇上有用的亲事……只怕就落在始终摸不清楚的身世上了。
    方荷愈发好奇,原身的阿玛到底留下什么孽债,莫不是叫什么了不得的人看上了,康师傅要搞什么父债女偿?
    咦~太狗血了!
    回头还是得想办法,叫小陈子去查一查才行。
    她捂着嘴小小打了个哈欠,刚才哄人那催眠动静,把她自己也催困了。
    好在已经快夜子时(23点),再站一个时辰就能换值,应该没啥事儿了。
    这一宿可真长啊!
    梁九功进了殿,就知道方荷没说谎。
    康熙歪在罗汉榻上,以手撑着矮几,阖着眸子像睡着了似的。
    他放柔了声儿,小声问:“主子爷,奴才伺候您就寝?”
    康熙蓦地睁开眼,眼神复杂睇他一眼。
    没人家那把子嗓音就别学人矫情,那点子睡意全叫梁九功给温柔没了。
    他懒洋洋吩咐:“明儿个你亲自去趟内务府,仔细给钟粹宫和永寿宫挑几个精奇嬷嬷。”
    “跟海拉逊传朕口谕,不论发生什么,永寿宫和钟粹宫的胎必须给朕保住,若发生什么意外,就用他全家的脑袋来抵。”
    至于贵妃腹中的胎儿是不是安康……康熙眸底闪过一丝淡漠,不够安康就拿她自己的骨血来补好了。
    如今朝堂还不算安稳,沙俄那边也不老实,海禁一开,南地也不会平静,前朝后宫都不能乱。
    那小地鼠说得对,既然钮祜禄氏有算计他的底气,那她的生死只能由他来定夺。
    她既想生,这一胎无论如何都得给他平安生下来。
    梁九功听主子语气森然,心下一紧,赶忙应下来,声音更柔了些——
    “万岁爷,时辰不早了,奴才伺候您安歇……”
    康熙唇角抽了抽,美玉在前,他实在听不下去梁九功的柔声,挥挥手——
    “叫人备水,朕要沐浴。”
    今儿个常宁因为被他骂了一顿,后头借着妃嫔有孕的双喜临门,没少敬酒。
    偏福全早就喝多了,不知道拦,还傻乎乎地跟着起哄。
    到底不好不给兄弟面子,康熙没少喝,这浑身的酒气熏得他头疼。
    梁九功没察觉出主子的嫌弃,赶紧出去吩咐叫人提热水,又吩咐陪寝宫女伺候皇上沐浴。
    等陪寝宫女进来后,梁九功倒稍稍疑惑了下,拦住其中一个,压低嗓音欸了声。
    “茹月你不是白日里当值,怎么这会子还在?”
    新进御前伺候的宫人,梁九功就怕伺候得不精心,由着原本的陪寝宫女压住咯,磨人性子呢。
    今儿个万岁爷心情本来就不算好,冷不丁再换个生手,惹恼万岁爷,大家都甭休息了。
    茹月笑得讨巧,紧着解释,“值夜的问柳崴了脚,是问心姐姐叫我来替问柳当值的。”
    “奴婢跟尚寝嬷嬷仔细学过了伺候的规矩,得了尚寝嬷嬷夸,问心姐姐才叫奴婢来的。”
    御前原本没有近身伺候的宫女,只有陪寝宫女,说白了就是没名分还得当差的侍寝预备役。
    问心是得了尚寝嬷嬷允准的女官,负责监管这些宫女,问柳则是管着沐浴的司仪。
    只说陪寝宫女也分为三种。
    一种是得了临幸的为官女子,如先前的赫舍里官女子一般,被人尊称一声姑娘,能从耳房搬到围房里住,领得都是给万岁爷做贴身衣物的闲差。
    第二种则是没被临幸的,负责司寝、司帐、司仪和司门,掌管皇上寝宫的一应事务,准备着随时侍寝,算作最低等的奉御女官,问心和问柳她们都是此类。
    第三种就是茹月这样的,只能负责皇上殿内的杂活儿,大多被安排在白日,基本碰不上皇上给眼神的机会。
    先前茹月还能端得住,是想等得到尚寝嬷嬷的认可,慢慢往女官努力,觉得自己早晚有得恩宠的那日。
    可自去了南苑起,也不知是怎么了,这日子就没个顺当的时候。
    先是叫赫舍里官女子抢了回膳,回头对方就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风凉话没个够,气得茹月哭了好几回。
    身边的宫人都安慰她,说等她能升上去就好了,只要能成为奉御女官,就是围房里的小答应都不敢刻意为难。
    茹月是想等,可司寝司帐那几个宫女,也不知是不是拿了赫舍里氏的好处,频频为难她,明摆着是不打算给她机会往上升。
    康亲王府不可能一直等着她。
    要见她迟迟不得恩宠,放弃她再送旁人进来,她扔出去的银子打水漂不说,御前都不一定能留下。
    焦急了好些日子,茹月前几日听窗外有人说小话,准备给尚寝嬷嬷送银子,好叫嬷嬷多教教侍寝的本事,她听进了心里。
    咬咬牙,她将先前在御茶房时得的赏赐换成了银子,大头塞给尚寝嬷嬷,小部分塞给了问心,好不容易得了这晚上伺候的差事。
    茹月是个能下得了狠心的,知道伺候万岁爷沐浴的机会不常有,她不能错过。
    将梁九功敷衍过去,她扭身绕过屏风,把自己最后一根银钗塞给跟问柳一起值夜的问念。
    “姐姐救我一回,过会子我来伺候万岁爷歇着可好?”
    “我只伺候这一回,回头传出去,好歹围房那位不敢再明目张胆为难我。”
    问念眼神闪了闪,两头收银子的事儿,哪儿有不好的。
    她将银簪藏进衣袖里,眼神往屏风外的香炉看了眼,无声点点头。
    茹月松了口气,大喜过望,伺候阖目坐在浴桶里沐浴的皇上愈发尽心,也就没发现,问念递瓢和澡豆的时候,趁机往她身上撒了东西。
    一炷香后,问念冲茹月眨眨眼,主动将伺候皇上穿衣的差事让出来,安静退到角落里。
    茹月早就被自己服侍的精壮身躯熏红了脸,一靠近皇上,闻到里衣上丝丝缕缕的龙涎香气,腿都有些发软。
    热气止不住地自腹部往上蒸腾,直烫到她心尖上。
    这叫茹月更激动不已,只强压着狂喜,每个步骤都分外小心。
    能在巧雯那里发现她和康亲王府的微妙,甚至能借机将自己提到御前,茹月并不是个没脑子的。
    她很清楚,要是主动做不规矩的事儿,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万岁爷喝了不少酒,男人喝多了总容易冲动不是?
    不经意碰触几下,往皇上身边凑一凑,引得主子主动,才是她登天的机会。
    所以,直到伺候康熙躺下,她都没有任何造次的行为。
    可到底存了爬床的心思,眼瞧着皇上安然睡下,没有任何幸人的打算,她心口实在跳得湍急。
    一个没忍住,茹月倾身,以身前柔软扫过皇上的胸口,状似恭敬体贴为皇上盖被子。
    康熙猛地睁开眼,眸底是几乎要杀人的怒意,蓦地将她推翻在地,顾不得说话,扭头就冲龙床边上的痰盂吐了出来。
    茹月吓傻了,面如金纸跌坐在地,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哆哆嗦嗦跪地求饶。
    “奴婢该死,万岁爷恕罪……”
    听到殿内的动静,在殿门口的梁九功立马冲了过来,不等皇上吐完,他就冷着脸朝外头吩咐——
    “来人呐!把这个贱婢叉出……”
    康熙勉强止住吐,嗓音沙哑,却压不住冷肃,“等等,叫李德全宣秦御医来!”
    问念脸色一白,偷偷挪动脚步。
    她本来就在窗户边儿上,想趁人不注意,偷偷打开一点窗户,叫殿内散散味儿。
    岂料康熙却不是刚发现不对。
    沐浴的时候,他就察觉出殿内的味道与往常不同。
    以前鳌拜还在的时候,对宫里宫外各种刺杀皇帝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候对康熙动用香料的宫女不止一个。
    只不过鳌拜死了太久,所以没人知道,康熙对味道极为敏感,又怕有所不妥,御前除了秦御医亲自调配过的浅淡龙涎香,任何香料都不许用。
    闻到龙涎香突然多了股子暖意,康熙在浴桶里就掐住了自己前臂上的内关穴警惕。
    秦御医说过,虽吸入体内的香料需要服药才能解,可呕吐能最大限度止住眩晕,尽量保持清醒。
    那暖意有些像催青香的味道,康熙知道应不会有大碍,就想拔出萝卜带出泥来。
    他不动声色用了叫暗卫警惕的暗号,准备躺下看看,动手脚的人准备做什么。
    却没料到靠近伺候的宫女身上,也有那种甜腻的香味儿。
    醉酒再加上刚才穴位的刺激,稍稍迷糊的瞬间,他立刻就忍不住了,干脆吐出来。
    康熙眼尖,茹月跪在地上跑不了,问念的动作他一直注意着,这会子眸底的杀意几乎要溢出眼眶。
    他猛敲了下床头,“来人!将这两个宫女给朕拿下!”
    梁九功未动,宫殿顶上突然跳下两个黑衣身影,利落将茹月和问念敲晕,提在了手里。
    饶是梁九功知道皇上身边有暗卫,也忍不住被吓得心头狂跳。
    如此神出鬼没的暗卫……想知道什么探听不出来啊!
    康熙冷着脸似要噬人一般,“御前所有伺候的宫女都送去慎刑司,给朕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查不出缘由,提头来见!”
    暗卫跪地,利落应是,立刻提着人转身往外走。
    李德全这会子也带着秦御医进来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伺候在龙床旁边,紧张盯着秦御医给主子把脉,生怕出什么问题。
    如果出了问题,被老祖宗知道,他们爷俩怕是也得走一遭慎刑司,就算能活着出来,也得掉一层皮。
    好在秦御医一搭上康熙的脉,只几息时间就松了口气,“回万岁爷,倒不是什么于龙体有害的东西,只是助兴的和合香罢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也跟着猛地松了口气,还不敢放开了喘,一会子功夫就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等香炉被拿过来,秦御医脸色更放松,“用量也不多,您既饮多了酒……料是无碍,多饮些茶水,走几趟官房,既助醒酒也能清热。”
    虽然和合香助兴,可喝多了酒的男人酒意上头也那啥不起来,没啥作用,最多有点燥热。
    康熙这一顿折腾,酒意也确实蒸腾上头,晕晕乎乎起身,没再多说什么,换到东暖阁里歇下。
    御医叫喝茶,梁九功却不敢叫主子爷就这么睡下。
    御前宫人都叫提走了,更不敢叫没人在旁伺候着。
    梁九功叫李德全听着,亲自出去吩咐人准备茶水。
    方荷早听见里头乒乒乓乓的动静,又见御前宫人被提走,就知道这一夜还有的折腾。
    酒鬼诶……想起自己穿越前遇到的那一遭,她瓜都不敢吃,死蹲在御茶房里。
    但也不是她不挪窝,就能躲得过去的。
    梁九功一站到御茶房门口,一眼就瞧见了站在茶柜前的方荷。
    没办法,冉霞听见动静,吓得恨不能把自己缩到泥炉子里头去。
    白敏面色不对劲儿,借口要去官房跑出去,可不就剩方荷一个显眼的。
    梁九功若有所思片刻,盯住方荷:“赶紧的,泡一壶酽酽的六安瓜片到御前,不想被拉去慎刑司就别耽搁!”
    方荷:“……”就都不睡了,喝完起来嗨呗?
    没等她说话,梁九功就赶紧回去伺候。
    当然,方荷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明摆着出事儿的情况下,多说多错,把自己当物件儿才更安全。
    她叮嘱冉霞,“盯紧了火,想保住命,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许离开泥炉子,无论发、生、什、么,听懂了吗?”
    今儿个这一遭,跟茹月绝对脱不了干系,那就更跟白敏脱不了干系。
    看这阵仗,白敏狠起来真敢要人命,会拉御茶房其他人给她垫背也说不准。
    冉霞抖着嗓音应下,方荷这才快而不乱地泡好了茶,用滚水过了一遍茶盏,平静往昭仁殿去。
    刚走到殿门口,她就被梁九功拽住了。
    虽然梁九功很想送方荷去死,却不想陪方荷一起死。
    今儿个这种情况,如果再把主子爷的火气闹起来,以皇上的脾气是没办法善了,他也跑不了。
    他白着脸压低了声恶狠狠叮嘱:“还想要脑袋的话,把不该有的心思收回去,好好伺候!”
    方荷:“……”她能有什么心思?!
    想把这死太监拖出去喂狗,好赶紧回去洗洗睡算心思吗?
    她尽量保持微笑,“奴婢记下了,到底不如梁谙达伺候的精心,不如您……”
    “别废话,想办法叫万岁爷多喝点茶水。”梁九功利落打断方荷的话,脸儿也不白了,一副给你脸的表情。
    “这会子御前没宫女可用,太监笨手笨脚怕惊了主子爷,不然也轮不上你得这个机会,别不知好歹!”
    方荷:“……”但凡有人借她三分胆色,这壶茶她一定拍梁九功脑袋上。
    但她没这个胆子,倒是足够细心,听出更叫人胆战心惊的细节。
    御前没宫女可用……是所有宫女都被拖走了吗?
    茹月到底做了什么?
    方荷尽量保持冷静乖乖应下来,一踏进昭仁殿,就闻到了微弱又熟悉的味道。
    那是只有醉酒呕吐后才会产生的气味,再瞧见西暖阁里间跪在地上干活的魏珠,她隐约拼出了真相。
    茹月爬床……给康师傅恶心吐了?!
    她不会涂脂抹粉……甚至下药了吧?
    茹月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她满脑袋感叹号地进了东暖阁,梁九功一招手,李德全麻溜儿就滚出去了。
    梁九功也只站在东暖阁垂花镂空的门口边上,一步都不往里头走。
    方荷忍不住了,再次深吸口气,盼着微弱的酒气给她点胆子,拍死梁九功这混蛋。
    可惜的是,许是怕熏着万岁爷再吐,殿内开着半拉窗户,也提前拿瓜果熏过了,只有龙床上酒气稍稍浓郁些,其他地方闻不到多少。
    她无奈上前,小心将茶壶放在方凳上,看着已经睡着,甚至还在轻声打呼噜的康熙,幽幽抬头看梁九功。
    梁九功立马瞪眼,转头,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的。
    要是叫醒主子爷这事儿太好办,他还能给方荷机会近前伺候?
    方荷心里冷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梁九功落魄的时候,她一定照脸踩,踩死他!
    她没叫醒康熙,那么多年酒店服务生涯白混的吗?
    酒鬼她伺候没有上百,也有好几十,醒着伺候的难度和睡着伺候的难度她比谁都清楚。
    不就是喝茶?
    她慢条斯理跪坐在脚踏上,先倒了半杯茶。
    六安瓜片的水温不算太高,稍稍晾片刻,就没那么烫了。
    方荷以手背贴在茶盏上,感觉热而不烫,熟稔地伸手穿过康熙的脖颈儿……
    梁九功被方荷的动作惊着了,顾不得避祸,紧着上前低声训斥——
    “放肆!你要干……”什么?
    后头俩字被他瞠目咽了下去。
    梁九功眼睁睁看着方荷垫高了头枕,将茶盏放到皇上唇边,捋着皇上的喉结,主子爷他闭着眼就把茶水咽下去了!
    梁九功:“……”他是不是在梦里还没醒?
    喂睡着的人喝水这么容易吗?
    他不知道,喝多了酒的人会口渴,除非是醉到不省人事,否则稍稍给个吞咽刺激,就会主动多饮水。
    醉死到连吞咽都做不到,直接送医院洗胃去也就得了。
    先前康熙还跟她嘚啵嘚呢,明显没醉到那份儿上,实在没必要唤醒。
    谁知道这位掌握生杀大权的爷,他醒了会不会突然脑子一抽,发要命的酒疯?
    为了保住吃饭的家伙事儿,方荷连藏拙都顾不上了。
    好在她清楚,以先前她和魏珠跟梁九功的龃龉,他是绝不可能替自己表功的。
    甚至她越能干,梁九功越不可能叫她近前伺候。
    但她又对康熙有用,梁九功也不能弄死她,所以跟还在藏拙也没区别。
    她非常镇定地给康熙灌了两个半杯的茶,才拿眼神去询问梁九功够了没。
    都睡着了还非得喂水,也不知道梁九功这病病的脑子怎么想的。
    岂料她一抬头,梁九功比她想得还有病,竟扑通对着她跪下了。
    两人的姿势有点微妙……这是要结拜吗?呸!
    她默默挪了挪姿势,不经意间一抬头,就见康熙丹凤眸中酝酿着几乎要吓死人的杀气,安静盯着方荷。
    方荷:“……”
    哦豁!
    原来不是跪她……不是,这酒鬼怎么醒了?!
    面对酒鬼这杀气腾腾的模样,方荷比梁九功还怂,乖乖挪动膝盖往后退了退,躬身下去,把自己当柱子使。
    康熙迟缓地捏了捏鼻梁,翻身坐起来,踢了踢梁九功的肩,声音沙哑。
    “什么时辰了?”
    梁九功小声答:“回万岁爷,早子时刚过半,您还能睡一个时辰。”
    方荷算了下,也就是还差半个小时就能下值。
    她有点恍惚,总觉得这一夜像过去了好几天那么长。
    康熙没理梁九功的话,眼神若有所思落到方荷身上,好一会儿才出声。
    “你先出去。”
    方荷下意识撅起腚就想颠,反正没说是谁,谁先跑掉算谁的。
    可惜她没快过梁九功,抬手撑地的功夫,梁九功迅速起身,抡腿儿颠了……
    方荷:“……”恨自己没多长几条腿儿!
    感觉到头顶灼热的目光,她一直还算平稳的心突然有点发颤。
    这位爷现在到底清不清醒啊?
    “过来,朕要更衣!”
    方荷赶紧听吩咐起身,还没站直就僵住了。
    更,更,更衣?
    那不是上厕所??
    艹啊,那不是要长针眼吗?!
    “快点!”康熙一把拽过方荷,差点没把她压到地上去,还要含混不清地嫌弃。
    “没吃饭吗?就知道浪费朝廷的银子和粮食!”
    方荷:“……”这特娘是她的词儿啊!
    她忍下了,针眼和命的选择题她还是会做的。
    咬紧牙箍住康熙的腰,方荷一点欣赏动作大片男猪脚肉体的心情都没有,用上吃奶的劲儿,扶这男人去放水。
    好在康师傅虽然走不直,身为皇帝的形象包袱还在,非常努力在走直线,没把全身的重量压过来,倒顺顺当当走到了官房。
    方荷放开手,低下头,等水声,却等到脑门儿一疼。
    康熙伸开手:“朕要更衣,会不会伺候?不会就滚去内务府学!”
    方荷:“……”我是不是还给你扶着丁丁?
    给你脸了是吧?
    她偷偷吸口气,继续忍,被退回内务府,就只能去辛者库了,这辈子别再想出宫,还学个屁。
    她心下一横,伸手去解这酒鬼的裤子,反正又不是没见过,怕什么。
    结果刚伸手,手背就被打了一下。
    康熙那双漂亮的丹凤眸瞪出震惊的弧度,“放肆!朕是要洗手!你活腻了?”
    方荷:“……”她也没伺候过别人撒尿,她哪儿知道!
    她努力把嗓子眼的老血咽下去,赶紧把一旁铜盆里的帕子投好,递给康熙。
    康熙擦了手,竟像是怕女流氓一样,侧了侧身才开始放水。
    方荷巴不得他啥都自己做,老实回去盖被被睡觉觉呢,呵……
    等窸窸窣窣提衣裳的动静响起,她木着脸重新投过帕子,恭敬递过去。
    康熙这回倒是没闹幺,还算沉稳地擦干净手,将帕子随手扔回铜盆,溅方荷一脸水。
    她面无表情抹掉脸上成分不太明朗的水,也不吸气了,一声不吭扶着康熙往回走。
    回到龙床前,她要扶康熙坐下,却被康熙搭在她肩上的手捏住,小鸡子一样,再挪不动脚。
    方荷麻木问:“万岁爷?”
    又咋!
    你又要咋!!
    康熙这会子正是醉意最重的时候,对格外蠢钝的‘梁九功’分外不满。
    “朕都吐了,不知道给你家爷弄点吃的来?你这狗奴才是越来越不会伺候了!”
    方荷:“……”吃完了接着吐?
    她努力哄人先躺下,“您稍后,奴婢这就去叫御膳房送解酒的羹汤来。”
    康熙不肯挪动,“朕要点心!那酸涩的羹汤,狗都不喝!”
    可能‘梁九功’伺候得太不合心意,康熙失了耐心,干脆转身往外走。
    “朕是指望不上你这狗奴才了,朕自个儿吩咐,回头朕就送你去辛者库……”
    方荷的最后一点耐心,随着这醉鬼的念叨,在脑海中轰然崩塌。
    辛者库是吧?
    她笑着上前拉住康熙的胳膊,“万岁爷别急,奴婢还是很会伺候的,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可好?”
    康熙冷着脸回头:“你还好意思说——”
    方荷没给他说完话的机会,拽着他胳膊架肩膀上,趁其不备,脚下用力,以倾斜过肩摔的姿势,将人摔进龙床。
    康熙被摔蒙了:“你大——”
    方荷将沾过茶水的热帕子飞快敷在他脸上,堵住他的话。
    接着她动作快狠准,按压康熙太阳穴、合谷穴和安眠穴,规律地,不轻不重地摁下去。
    十个动作为一组,而后用温热帕子替他擦拭被按过的穴位,再循环反复。
    半盏茶后,方荷再抬头,毫不意外看着这折腾人的醉鬼睡了过去,闭上眼又成了那个矜贵的帝王,丁点没有刚才的烦人劲儿。
    看来,合格的皇帝就该是闭眼的那种!
    她带着接近于杀手的麻木表情,揉揉酸疼的膝盖,平静起身出门。
    看到梁九功,方荷只请他去御膳房吩咐,送点心和蜂蜜枸橼水进来。
    梁九功往里头探头,一脸心有余悸,万岁爷真喝蒙了的时候,还是挺吓人的。
    他小声问:“万岁爷还没睡?”
    方荷言简意赅:“睡了,万岁爷吐过,怕饿着脾胃,蜂蜜枸橼水可解酒,缓解头疼,效果不输醒酒汤。”
    梁九功眼神复杂看方荷:“你倒是细心……”
    方荷头一回没在梁九功跟前装傻,微微抬头,黑白分明的鹿眼儿满是讥讽。
    “万岁爷以为里头伺候的是梁谙达您,还说您不会伺候,酒醒后要送您去辛者库。”
    “若梁、谙、达不细心些,往后奴婢怕只能在御前想念谙达的抬举了。”
    梁九功:“……”这死丫头是在威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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