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表妹不必如此客气
找到了住处之后,玉昭开始致力于寻找赚钱的门路。
她身无分文,所有的钱都是王家给的,为了不坐吃山空,住下后的第二天,她和秋胧就轻衣简行,开始往长安的各个坊市里跑,四处钻研。
短暂的二十几年里,玉昭虽然颠沛流离,却是从没有为了生活精打细算过。
就算是与孟文英最困难的那几年里,她也没有为了日子发愁过,安安稳稳地操持着一个主母应该做的事情。
最窘迫的时刻,就是离开了孟家,被山匪劫的身无分文的时候,但是不久后谢岐就来了。
换句话说,她没有真正受过没有金钱的苦。
她承受着寄人篱下的孤独,但是无可否认的,她也得到了富足的庇护。
这让她永远一尘不染,永远十指不沾阳春水。
经过了兵荒马乱,见证多了那些家破人亡的不幸,她无比地后怕,又无比地庆幸。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死去的女人躺在地上看着她的样子。
有时午夜梦回,她的眼睛就像是一道难以摆脱的梦魇一般,紧紧地缠着她,令她喘不过气来。
她是乱世中可悲女人的万千缩影之一。
比起她来,自己又是何等的幸运。
所以,她谁也不怨。
反而只剩下感激。
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摆脱掉了谢岐之后,她要和秋胧过那种闲云野鹤的日子。
可是如今她才明白,她希望的这种生活,只能存在于丰衣足食的前提下。
离开了金钱的支撑,这种日子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当然,她也可以选择心安理得地收下舅舅的钱,真的寻个山头,与秋胧做一对避世闲人。
可是她放不下。
论迹不论心,舅舅能够养育她这么多年,给了她安稳的一片天,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虽然赶他出门,但到底也是替她找了个靠谱的孟家,最后还给了丰厚的嫁妆。
多亏了这些嫁妆,玉昭在孟家才能够衣食无忧。
她不能做不懂感恩的白眼狼。
长安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也是海纳百川的存在。
这里有着最显赫的世家,最有钱的客人,最跌宕起伏的传奇故事。
在这里,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也没有干不了的买卖。
玉昭想的很好,但是现实却是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试着去做一些女红,拿出去卖,可是她们一无门路,二不懂通融,没有一家铺子肯收,反而欺她们两个弱女子心无城府,妄想不劳而获。
得亏秋胧机灵,这才免去了她们辛苦几天绣的女红白白便宜了他人。
这一门路不通后,玉昭又试着去做一些书画。
她自幼承于父亲,父亲是江南有名的丹青妙手,她的底子自然不差。
她画了好几副书画,也像其他的寒门书生一样摆了个摊子去卖,却被当街的流氓无情轰走。
几人在争斗时,她遮面的帷帽不小心掉落下来。
流氓看她生的美貌,立刻起了歹心,当天夜里便一路尾随着她,抓她去了巷道,差点就行下奸|淫之事。
多亏不知哪里来的几个护卫,从天而降救下了她,狠狠地教训了流氓一顿。
玉昭惊魂未定,连连道谢,几个护卫却挥了挥手,颇有些侠义之风,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之后的几天,玉昭不敢出门,躲在家里待了好几日,直到真的觉得风平浪静了,这才又带着秋胧悄悄出了门。
意料之中的,仍旧是一无所获,就在她们以为今天又是两手空空时,一个打扮齐整的小丫鬟却悄悄叫住了她们,请她们留步。
原来这小丫鬟是万香楼的杜娘子的贴身丫鬟。
杜娘子是万香楼的名伶,以才情闻名。
那日玉昭摆摊,与流氓起了冲突,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其中就有坐在香车里经过的杜娘子。
杜娘子命丫鬟捡起地上胡乱丢弃的书画,看了几眼,对上面的娟秀小诗欣赏不已,当天就派她到处去打听书画的主人。
丫鬟今日终于等到了她,开门见山,说她的主人杜娘子最喜欢有才情之人,问她可否有兴趣,每月为娘子送去小诗几首,价钱丰厚。
秋胧听到丫鬟是万香楼的人,神色浮出一丝厌恶,对玉昭一个劲地使眼色。
可是出乎意料的,玉昭竟然想也未想地同意了。
送别了小丫鬟后,秋胧忿忿不平,但也知道她们半月以来四处碰壁,小姐如此答应下来,也是不得而为之。
她长吁短叹,路过一家书铺时,看到上面贴着吉店出售四个字,突然眼前一亮。
“小姐,咱们何不盘下一个店铺呢? ”
“小姐手里有老爷给的银票,不愁银钱,小姐把铺子盘下来,再雇上几个人打点,这不比咱们处处找门路要强上许多?”
玉昭不懂这些,又觉得擅自乱用舅舅的银票,心中有些不安,“……秋胧,你这法子能行吗?”
“怎么不行?”秋胧立马来了精神,“最要紧的就是选什么样的铺子、风水好不好、人流多不多,只要确定好了这几样,咱们就只等着钱生钱、利滚利,老爷给你的钱你一分不亏,还能赚个盆满钵满也说不定,到时候赚够了钱,咱们很快就能把钱还给老爷,早早地离开这里,过咱们自己的逍遥日子,岂不是美哉。”
玉昭被这一番话说的心动了,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秋胧机灵,肯抛头露脸肯吃苦,又善于与人周旋打交道,这段时间出了不少力。
决定好了之后,两人又开始到处找合适的铺子。
玉昭这段日子忙的脚不沾地,一时还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生活,但是又觉得很有意思。
父亲也许做梦都想不到,他那高洁富有才情的女儿,有一天会与商贾之流为伍,打起了小商小贩的主意。
“害!这有什么的。”秋胧不以为意道,“小姐,你以为那些高门大户就一直高高在上吗?还不是到处盘铺子、买庄子,有的还私自放印子钱呢!这种铺子在他们眼里是十分值钱的财产,没有这些他们瞧不上的商贾手段,又怎么能够供应他们那金尊玉贵的生活?就比如说咱们王家,阖府上百口人,如果光靠老爷一个人的俸禄,怎么可能养得活这么多人,背地里肯定也是累积了庞大的产业的,只是不足与我们说罢了。”
玉昭释然一笑,表示赞同,被秋胧这一番话说的浑身又多了很多劲头。
她本来的初衷是为了还舅舅的钱。
可是渐渐地,她开始慢慢享受起这样的生活。
以前那种逍遥避世、闲云野鹤的生活。她喜欢。
现在这样柴米油盐、布帛菽粟的生活。她也喜欢。
她虽然还没有办法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比起大多数人来说,她至少还年轻,至少还活着。
原来靠自己双手赚钱的滋味,感觉这样的好。
这种美好,甚至远远超过了她曾经对“种豆南山下”的世外桃源的渴望。
她突然发现,她也可以选择不再做寄人篱下的浮萍。
不必看别人的脸色,不必自怨自艾,而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让自己温饱安稳。
她的根,原来也可以自己长出来。
二十多年里,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
。
谢岐离开宫后不久,一道圣旨随即降下。
加封谢岐为幽州刺史,官封大司马,赏食邑一万户,金银无数。
宋行贞、欧阳瑾、周平、叶广陵均加封一级,同享荣宠。
谢岐至此成为了真正的万户侯,权力凌驾于所有爵位之上,做到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等到搬旨的天使走后,谢岐拿着圣旨,看着诰文上的“勇武比于子胥,才华不让重言”八个字,冷笑一声。
“……韩信功高盖主,最后却被吕后身首异处,夷其三族;霍子胥封狼居胥,神勇盖世,却英年早逝,其母族亦是不得善终……这是警告,还是存心咒我呢。”
周平担心道,“太后突然给您这样大的荣宠,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谢岐放下圣旨,不屑道,“意思很简单,她想把我架在火上烤,她不怕我大权在握,夺了她的江山,却又巴不得我功高盖主,令群臣忌惮孤立,好找个由头顺理成章
除了我这个眼中钉。”
“那侯爷,我们该怎么办?”
“她给了我这样一份大礼,我自然是却之不恭了。”谢岐一笑,冷峭的眼底迸发出诡谲幽暗的光芒,显得有些莫名残忍,“备马,先随我去会一会这一帮蠹虫们。”
谢岐觐见柳湘筎,拿出平反燕王的诚意,请求大理寺为当年的杭州知府沈思岚贪墨一案翻案。
柳湘筎却是顾左右而言它,让他回去等消息。
消息没等到,反而这一封嘉奖令先到了。
其中的意思是什么,不言而喻。
大司马……听上去是好听,但是朝廷到底还能给他多少兵,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没有了虎符,这个大司马不过是个空壳子,再加上平白多了一众下属,层层管理掣肘,反而会让他的几万谢家军陷于其中,不得随意动用。
谢岐面色不虞,心烦意乱。
青铜镇纸压着纸张,他举着狼毫笔,饱蘸了墨水,却停在半空中,迟迟下不了笔。
他彻底地丢开狼毫笔,墨水洇湿在纸张上,绽开一朵朵墨色的花。
脑中闪过那一道芙蕖佳影,他的脸色和缓下来,问起了玉昭的动向。
原来他在离开王家的第二天,便找到了玉昭。
他事务缠身,一时不好强行把人带走,只得令人不许闹出动静,小心地跟着,一有风吹草动便前来禀报。
于是他从属下的口中将她的动向悉数掌握。
他得知她从清风寺出来后,便开始找起了房子。
见她几天找房子无果后,他便命周平以侯府的名义在闹市买下了一处宅子,既不张扬华丽到惹她怀疑,又处处合她的心意。
果然,玉昭很快找到了这里。
他吩咐房东不要透露他的消息,并且愿意以十分低廉的价格租给了她。
她心动了,但也出于本能拒绝了。
她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又在客栈里住下了几天,明里暗里地观察考量了好几天,确定了这处宅子确实没有问题,这才签了租契,带着秋胧住了进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谢岐既觉得新鲜,同时又忍不住好奇。
他能够想象的到,当时的她一定是如同一只慌张不安的兔子,谨慎又狡黠。
如果不是事务缠身,他真想冲过去,好好欣赏她这一副稀奇灵动的模样。
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见识过。
找到了房子之后,谢岐以为她就这样安稳地住下,却没想到,她又再一次打破他对她的认知。
她开始四处赚钱糊口。
先是女红。
接连碰壁之后,她开始摆摊卖书画,好巧不巧又撞上了流氓。
流氓看上了她的美色,欲行不轨之事。
要不是他派的人及时出手,她险些出了事。
当然,那个流氓的下场,自然是在无人知晓的巷道里死于非命,抛尸喂了狼。
任何想要觊觎她的人,他必让他血溅当场。
她不知道,在她住进宅子的这段日子里,他明里暗里替她挡下了多少不轨之人。
她生的太美。身边又只有一个同样柔弱的丫鬟。
这样的美貌在鱼龙混杂的长安,便是一块引狼入室的肥肉。
谢岐以为经此一难,她会收起所有的羽翼,彻底安分下来。
没想到休养了几天之后,她又重振旗鼓。
她被万红楼的丫鬟找到,不知交谈了些什么。
但谢岐大抵也能猜的出。
那一天她与流氓引起争执,散落在地上的书画,他事后派人全部捡走,唯独漏了一张,被那小丫鬟捡去了。
万红楼是长安数一数二的酒楼,又受长安的诗文风气影响,里面的花魁名伶为了博人眼球,争奇斗艳,便喜欢做那附庸风雅之事。
她们肯定是看中了她的才情,无非是书画、诗文一类的东西,想要有求于她。
那几张书画谢岐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他从来不知道,她的丹青会如此出色。
写的诗文,也优美不俗。
在王家的时候,她必是藏拙,从来不肯张扬争风,流露出半分才情。
也是,有着丹青大家美誉的沈大人,他的女儿,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他又再次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她。
她的身上充满了惊喜。
究竟还有什么是他没有发现的?
谢岐不动声色,在这样一复一日地观察下,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和满足。
他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去追求她。
一回到长安,诸事繁杂。
也许从幽州
回到长安的那一段路途,就是他最松散的时光。
这些天,他忙的脚不沾地。唯一的慰藉,就是从下属的嘴里,听到她的一两句消息。
他之所以这么久不去看她,其实心里也有怨。
只要她想,她本可以不必过这样的生活。
他实在不理解。
他也想要看看,一心想要离开他的她,离开了他的庇护之后,能撑到几时。
他盼着她能够在遇到困难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他。
只要她肯低头唤他,他想他可以放下任何事。
他会不顾一切赶到她的面前,为她扫平一切障碍。
同时他又舍不得一个这样无拘无束的她。
他知道,在自己的眼前,她必定不会如此。
如果不是暗中观察,他永远也看不到她的这一面。
她是那样鲜活,那样可爱,如同再平凡不过的普通儿女。
褪下了所有光环,甘于染手柴米油盐,为了生计奔走。
他觉得这样烟火气的她,很有意思。
这是他从来不曾设想过的她的另一面。
却同样令他目眩神迷。
他也逐渐认清了现实。
她真的不需要他。
她自得其乐,甚至甘之如饴。
过得很是充实,舒心自在。
谢岐听完了周平的汇报,静默了片刻,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惘然。
过了会,他又想起王家,随口问道,“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周平如实道,“王玉楼死后不久,王青嘉确实带着嫁妆将她嫁了过去,只是在之前,却没有发现婚约一事。”
谢岐拧眉。
“继续查。”
她什么也不告诉他,她们一家人也合起伙来瞒着他,都不要紧。
他自是有办法,查个水落石出。
。
几天之后,玉昭忙着与秋胧考察铺子,终于发现了一个还不错的米铺。
铺子地段好、口碑高,老板据说是扬州老家的老母有了急症,这才忍痛割爱,想要离开京城,全心全意侍奉老母。
玉昭很是心动,又看在他是扬州人的份上,本能地生出几分亲切。
思索了片刻,她决定买下铺子。
她不善言辞,但有秋胧在,双方谈的还算愉快。
老板看她爽快,将铺子里本来的账簿伙计都留给了她,又亲自传授给了她一些门道。
玉昭连连道谢。
这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她买下的第一个铺子。
回来的路上,玉昭拿着契纸,与秋胧左看右看,唇角微翘,心中却是藏不住的激动。
“小姐,咱们今日可是干了一件大事,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日后咱们会挣到越来越多的钱,我这去买些酒肉,咱们今晚吃上一顿,好好庆祝庆祝!”
玉昭本来不会煮饭,嫁给孟文英之后,经过孟母这个婆婆的嗟磨,也慢慢学会了,不过今天她想了想,道,“不必麻烦了,不如咱们去百香楼订一桌席面吧,你看可好?”
百香楼是长安声名在外的酒楼,以前在王家的时候,玉昭也跟着吃过几回,一直念念不忘。
“还是小姐的主意好!那我们这就去?”秋胧拍掌笑道,“以前是跟着别人吃,现在是凭着咱们自己的本事吃,一定更有滋味吧。唉,真想把春华叫来,一同和我们分享这等喜事!”
没想到一语成戳,等她们拎着万香楼的饭菜回到宅子后,真的在庭院里看到了春华。
秋胧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还以为是幻影。
春华看到两人,眸中亮起,不敢上前,压着嗓子轻唤道,“姑娘……秋胧……”
也许因为身边有人的缘故,她不敢高声,压住了满腔的激动。
与此同时,玉昭秋胧两人也看到了坐在石桌上的,许久不见的谢岐。
秋胧大惊失色,差点把手里的席面掉在地上,“侯、侯爷,您怎么来了?”
谢岐没有理她,实际上从她们刚进门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就一直落到了玉昭的身上。
他目光灼灼,贪婪地看着她,神色十分悠闲,又像是在仔细欣赏着她错愕的表情,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表妹,你这是什么表情?”
他笑的满面春风,看到了秋胧手里的席面,装作讶异地挑了挑眉,看向玉昭,缓声道,“表妹真是客气,这是知道我今日过来,还特意准备好了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