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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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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丝如烟, 虽是晌午,天际仍不怎么明亮。
    卫暄沉浸于幻象,不愿抬头看。
    这些年他不断回想过去, 回忆与她的点点滴滴, 他已经明白了他错了。
    错在起初看轻她,又自以为是, 将自己视作执棋人, 他人皆是棋子。
    最终却是被掀翻了棋盘。
    棋子破碎。
    亭外, 站着一个鹅黄衣裙的女子。
    迟疑片刻, 她徐徐收起油纸伞, 紧张地抬手摸了摸发髻间的发饰, 向亭中走去。
    走近了,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卫家七郎。
    她从前见过他的,
    比起五年之前,他瘦削的有些过分,雪白的衣衫几乎像在身体上飘荡, 奇异的是这般形状却仍旧风姿不减。
    他现下面颊漾着红意, 为清冷的眉眼增添几分秾丽。
    她有些骇然,
    她知晓五年前面前这位卫七郎曾官至中书令,本有机会更进一步, 却因发妻亡故主动辞官归去。
    他的那位发妻, 在府里仍是个秘密。
    女子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面庞,低头攥紧了手。
    她没有忘记今日来的目的。
    从前就有府中的老人说她与那位夫人有七成像,今日她便要用这张脸,为自己谋一个前程。
    她好不容易打听到今日卫七郎会饮酒, 接着宿醉,又花了不少银两打点人脉, 才换来这回送酒的机会。
    端着酒瓶,女子娉娉袅袅走近,靠近倒在石桌前的郎君。
    女子心如擂鼓,柔声唤道:“郎君。”
    听到有人唤他,卫暄迟钝地转头去,发现眼前恍恍惚惚有个黄影。
    “你,过来。”
    他抬袖勾勾手。
    眼前的女子逐渐靠近,卫暄发觉那道黄影好似变得清晰了。
    白皙宛若羊脂的皮肤,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看清眼前人后,他倏然哽咽,喃喃自语好似说给自己听,
    “贞娘,你……回来了?”
    “你原谅我了吗?从前都是我错了。你不在的时候……卫珍很想你。”
    “贞娘,你为何不语?”
    那女子心中一紧。
    什么错了,卫七郎说自己错了。
    此刻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教自己少听见些秘辛。
    卫暄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郎君,我也很思念你。”女子声音颤抖顺着卫暄的话说。
    一鼓作气,便作势要倒入卫暄怀里。
    倏然,卫暄直起身,似是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犀利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庞之上。
    他抬手推开了眼前的女子,强行闭眼,压抑着眉宇间的怒意,
    “你不是贞娘,贞娘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砰!”
    随着酒杯落地,瞬间,隐藏在一旁的木樾到来。
    卫暄面上森然,冷声道:“把她带走!”
    木樾处理这样的事情很快,不过半盏茶,亭中又恢复了寂静,只余细雨落在芭蕉上的声音。
    卫暄头疼欲裂,他知晓这是服用了五石散的症状。
    五年了,他日日独自守着这片寂静,反复咀嚼着贞娘留下的那封绝笔书。
    有时他觉得她恨极了他,
    有时却又能扭曲地品味到她对他的爱意。
    贞娘贞娘。
    他要见贞娘。
    于是,他又倒出些许五石散,混进酒杯一饮而尽。
    “郎君,五郎君来了。”守院的下人来报。
    卫玑前来是想与卫暄商议崔雅贞“忌日”的事,那日卫珍也去求了他。
    只是还未至亭中,距离相隔甚远便瞧见卫暄醉醺醺的模样,卫玑只能心中暗暗叹息。
    走近了,他瞧见石桌上放着一个木盒,心中诧异,便顺手打开。
    瞧见里面盛着的东西,卫玑倏然变了神色,愤怒与诧异交错,
    疯了疯了一定是疯了。
    他一把挥掉桌上的木盒,以一种失望的眼神望着他,怒问道:“玉臣,你竟在用五石散。”
    “我从未想过你竟如此自甘堕落。”
    听见卫玑的声音,卫暄好似才逐渐从幻境里走出,
    许久,他没有反驳,语气极其平静,“五兄,你许久未来过了。”
    卫暄抬手取下头上的发冠,发丝披散,缓缓道:“五兄,你看看我的头发。”
    闻言,卫玑向他肩上看去,却发现他黑发里大半藏着一根根银丝。
    “咳……”卫暄强忍着嗓间的痒意,平静道:“前些日子皇上又提及要予我赐婚的事情,我知道他是在怪我,也是在提醒我,贞娘是因为惧怕我才……”
    “五年了,五兄,若是哪日我有不测,我这一支便由卫珍继承罢。”
    “我想贞娘了。”
    他的语气几乎没有起伏,卫玑却偏偏发觉到了其中的厌世之感。
    霎时,卫玑心中有些心软,
    “玉臣,你胡说什么,清明就别喝了,想想卫珍,向前看。”
    他语速极快,还参杂着些许心虚。
    卫暄颔首,不语。
    二人相对无言,不久卫玑匆匆离去,卫暄抬头瞧向亭外的天,想到,清明,似乎还有五日。
    不自觉,他倏然想起一年前卫珍生辰配他看过的一台戏。
    只记孙尚香那句:昔日梁鸿配孟光,今朝仙女会襄王
    卫暄喃喃自语:他们本该如此。
    傍晚,崔雅贞冷静下来后,知晓自己这是无缘由的迁怒,对孩子来说是无妄之灾。
    揉了揉眉心,她想前去给榴儿解释,门却倏然响了起来。
    “咚咚咚!”
    崔雅贞还未动,榴儿先一步前去开门。
    来人是齐晋,是军队里的一个小伍长,前些年娘子病死了,是个鳏夫。
    这些日子似是对崔雅贞有些意思,频频上门拜访。
    是了,在外人看来他们应是般配的,一个寡妇与一个鳏夫,谁也不嫌弃谁。
    只是榴儿却不这般想,她自认为自家娘亲就是最好的,虽然她爹的坟头草已经比她还高了,但齐晋那样的粗人怎配得上娘亲。
    于是,她心中一转生出了计谋,既然如此她便教这粗人在娘亲面前出个大丑。
    榴儿心中想,面上却不显。笑盈盈地望向齐晋,道:
    “齐伯伯好。”
    伯伯?
    听见榴儿这般唤他,齐晋动作迟了一刻,心中有些许尴尬,却因榴儿年岁尚小不能表现出来。
    崔雅贞面上带着歉意的笑,温声道:“齐大哥,是有什么事吗?”
    齐晋局促地摸了摸脸,将手中的鱼递给崔雅贞,笑着说道:“我听张婶说榴儿爱吃鱼,这是上司给我的。”
    “齐大哥,不用了。”崔雅贞婉拒。
    见她拒绝,齐晋连忙道:“我……不喜欢这口,放家里也是浪费,便便给榴儿吃吧。”
    齐晋坚持,崔雅贞不好再拒绝,便收下了,“那多谢齐大哥。”
    又唤屋外的女儿,“榴儿,还不来谢谢你齐叔叔。”
    榴儿迈着小短腿慢慢走进屋里,轻轻眨了眨眼,对着齐晋说道:“谢谢齐叔叔。”
    瞧着榴儿圆圆的眼睛,齐晋瞬间被可爱到了。腹诽自己从前为何会有榴儿不喜欢自己的错觉。
    “齐大哥,你等等。”说罢,崔雅贞从里屋拿出才做好的馍馍,包好,递给齐晋。
    “这是家里才做好的馍馍。”
    齐晋接过馍馍,心中浮起暖意。
    崔娘子这样好,医术好,品性好,有读过书,还会过日子……长的也好看,软软的像块桂花糕。
    齐晋想着,一时不注意脚下。
    “嘭!”
    齐晋抱着馍馍,在屋门口被石头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见状,榴儿拉着崔雅贞衣角,幸灾乐祸般说道:“娘!你看齐伯伯怎么摔成这样了啊。”
    崔雅贞不过瞥了榴儿一眼,便知晓是她捣的鬼。
    “榴儿…”她叹息,便要上前去扶齐晋。
    齐晋心中十分窘迫,一溜烟离开了。
    外人走了,崔雅贞终于可以好好教教孩子了。
    “榴儿,那石头是你放的吧。”她的语气极为笃定。
    “娘,我不想齐叔叔做我爹,我爹只有地里那个。”
    闻言,崔雅贞心中闪过一丝心虚,不过五年过去她早已成长,面不改色道:“榴儿,娘没有要给你寻新爹的意思,只是我们要懂得尊重他人,下回不准这样戏弄齐叔叔了,好不好。”
    榴儿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又想起早些时候自己对孩子的迁怒,崔雅贞顿了顿又道:
    “榴儿,娘不是不想教你去建康,只是建康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好。娘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很好,等你大一些,娘带你去别的地方好不好?”
    榴儿很懂事,点了点头,解释道:“既然娘不想让我去,那我便不去。”
    瞧着女儿水盈盈的眼眸,崔雅贞心中一塞。
    自己这般…是不是太自私了。
    顿了顿,崔雅贞又道:“明日,娘带你去给齐叔叔道个歉,好吗?”
    榴儿沉默地动了动眼珠,说道:“我听娘的。但是我讨厌他纠缠娘,娘就像一个锦囊,他就像粗糙的石头,石头与锦囊不配,石头也不能放到锦囊里,锦囊里应该放的是银子或是首饰。”
    低下头,瞧着自家扁着嘴的女儿,崔雅贞无奈道:“世上哪有那么多配与不配。更何况娘也不是锦囊,齐叔叔也不是石头。”
    榴儿不说话,还是觉得锦囊里应该装好的东西。
    倏然,她话锋一转,问道:“娘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爹,我听张婶说我爹的坟头草长得都快比我高了。”
    小孩子话头转的快也正常,崔雅贞数了数日子,说道:“明日若是无事娘便带你去,前提是你随我去给齐叔叔道歉。”
    当年她生下榴儿便自称是在回家探亲的路上,遇见走蛟没了夫君,至此也不敢回婆家便在清河镇安了家。
    至于她那早死的夫君,她便道,他是个良善的读书人。
    日子久了,她都快忘了,那人的忌日。
    谁知榴儿竟记得这般清楚。
    “好!”榴儿声音甜甜。
    崔雅贞这些年医术精进许多,不仅能独立行医,有时还帮着镇上的大夫教教学徒。
    这日给“亡夫”扫完墓,崔雅贞便回到医馆教着学徒认药材。
    “娘娘娘,你看!”伴着一阵稚嫩的笑声,榴儿蹦蹦跳跳地走进医馆,手里还拿着一只纸鸢。
    崔雅贞抬头随意瞟了眼榴儿手上的纸鸢,觉得有些眼熟,随即又想到纸鸢的模样好似都是大差不差。
    她不在意,嘱咐榴儿几句,便继续教着学徒。
    崔雅贞平静如常。
    医馆门后,
    一个身着锦袍的郎君轻轻叹息,好似解脱,明知是如此结果,他却仍抱有希冀。
    如此也好。
    轻声叹息:“她心中果然没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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