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终章
打完了
大庆三年秋,信阳城外,两个远行路过?的?男人远远看见一个茶水棚子。
其中一人正走得口干舌燥,便?拉上另一人朝那棚子走去。
这种茶水棚子十分常见,大多设在人来?人往的?城外,路过?之人若是累了渴了,花上一文钱便?能买碗茶水喝。
只是他们两人囊中羞涩,另一人便?扯了扯同伴的?衣袖:“往前?再?走走,找条河取些水得了,这茶水要钱。”
他那同伴却抓住他的?手臂继续朝棚子走,笑道:“这儿的?老板娘不一样,不要钱。”
“不要钱?那她图啥?”
“这个老板娘是个妙人儿,爱听?外面的?事儿,只要你能给她讲讲别处正在发生的?新鲜事,她就白送你一碗热水。”
热水得拿柴烧,老板娘这样做也得搭进去不少钱呢。
说着,两人就走到了茶棚下?,找了张空桌坐了下?来?。
老板娘正在给别桌的?客人添水,这桌的?男人趁机又给同伴讲:“这老板娘五官特别漂亮,就是右脸上有一大片胎记,从眼连到下?巴,挺吓人的?,待会儿别多看,省得晚上睡不着觉。”
“少来?,胎记能有多吓人?”
同伴不信,转头朝老板娘看去。老板娘刚好给别桌添好了水,拎着壶向?他们这桌走来?。同伴一瞧,顿时转回了头,露出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老板娘的?左半张脸的?确漂亮,可右半张脸上的?胎记却极其可怖,如同一片红黑色的?粗糙树皮一般干瘪皱巴,与左边白净的?肤色一对比就更吓人了。
两个人挤眉弄眼,无声感叹,要是没有这片胎记,这老板娘该有多好看,但转念一想,兴许就是这片胎记导致老板娘嫁不出去,才不得不抛头露面经营茶棚养活自己?,也才便?宜了他们,能得一碗不要钱的?热水喝。
“二位喝茶,还是白水?”老板娘来?到桌边,边擦桌边热情地问?。
“白水就成,拿消息换。”
“好。”老板娘给两人各倒了一碗水,笑眯眯地看向?答话那人。
那人清了清嗓子,朝对面的?同伴挑了挑眉,讲起自己?从别处听?到的?事——
新帝在位三年,上京和旁边的?冀州、豫州治理得还算看得过?去,但再?远些的?地方就不一样了,义军四起,天天打仗。
几年前?一支义军投降朝廷,四处镇压别的?义军。原本全国各地的?义军都要被?他们镇压成功了,谁料一年前?,江浙一带一夜之间出现了一支人数众多的?义军,火速占领江浙重地后?直奔北方而来?。
这支异军突起的?军队从何而来?、首领是谁,起初谁也不知道。后?来?各地被?朝廷镇压过?的?义军不知怎的?,竟纷纷响应这支义军,从全国各地不远千里前?去奔投。
渐渐地,民间流言四起,有些说那义军的?领袖是前?朝皇室的?后?裔,也有些说是先帝流落民间的?皇子,而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说那人是早被?朝廷消灭的?义军首领陈君迁。
那人说到这里,老板娘手中的?水壶“咚”的?一下?落在了地上,滚烫的?热水溅在了她的?脚面上,她却浑然不觉,还是那人惊慌地问?她是否有事,她才忙把水壶捡起来?,又问?了他一些事,随后?笑得很不自然:“我再?去添些水来?。”
两人看着老板娘脚步匆匆地走远,没有多想,聊起了别的?话题。
直到碗里的?水都喝光了,别桌的?客人久久等?不到人来?添水,大声唤着老板娘,却始终无人应答,他们才发现,老板娘不见了。
城中一户人家中传出阵阵翻箱倒柜的?响动,声音之大,惹得邻居以为她家遭了贼,纷纷过?来?敲门。
沈京墨顾不上出屋,隔着门大声说了几句没事,邻居才放心地离开。
她没多少家当,几件衣裳、一些这两年攒下?的?银两,还有几天的?干粮和一个水囊,连一个小包袱都塞不满。
背上包袱,她去院里牵马。
路过?水缸时,她先把水囊灌满,随后?才发现水面中映着自己?那半张骇人的?脸。
她急忙捧水把脸洗净。
两年前?,她在金陵寻找陈君迁的?下?落,可问?遍了城里人,又在江府附近等?了十多天,她都没能见到他。
她猜,大概是她来?得太晚,他已经离开了。
可她实在不知他究竟去了何处,最后?只好在信阳落脚——这里繁华,南来?北往的?人大多都要经过?此处,她就算见不到陈君迁,也能从来?往的?人们口中得到些消息。
她在城外开了个茶棚,又为自保,在脸上画了一片可怕的?胎记。
两年过?去,她都快习惯这些红红黑黑的?印子了。
但她总不能带着它去见陈君迁。
前些日子她就听到了些许消息,但都不敢肯定,直到今日与那两人交谈过?,桩桩件件都在印证,传闻中那支横扫朝廷大军的义军,的?确是他。
假胎记很快被?洗去,缸里的?水变成了浑浊的脏水。沈京墨看了看水面上那张久违了的?白净的?脸,随后?牵上马走出院子,飞快地向着北城门奔去。
他一定会去上京,那她就去上京等他!
***
大庆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这才九月底,冀州就飘了第一场雪。
陈君迁的?十三万大军与薛义的八万人马在初雪后?的?冀州城外相遇。
一时间,战场飞沙走石,风云变色。
薛义的?队伍中,有人指着对面惊呼:“是赵友将军!”
这声音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赵友骑马站在阵前?,看了一眼对面军队中自己?的?兵。
当初他和霍有财趁夜逃走,他的?兵不知他的?去向?,薛义便?谎称他病重过?世,将他的?兵交给了其他几个将领统领。
事实上,他在去往长寿郡后?不久,长寿郡的?义军就收到了陈君迁的?密信。得知他还活着,而且正在暗中集结天下?义军后?,赵友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其他地方的?义军也是一样。
如今他们手下?已有二十万军队,其余七万正在别处牵制朝廷军队,剩下?这十三万,则直取上京。
十三万人的?最前?方,陈君迁一身重甲,意气风发,对赵友使了个眼色。
赵友哈哈一笑,扯着嗓子对薛义的?人喊道:“之前?打商洛的?朝廷军已经被?我们全歼了!大越不会派兵来?帮你们了!奉劝你们赶紧投降,省得白白送死!”
对面军中,薛义听?见赵友的?喊话,双拳紧握。
他当然知道最强劲的?那支朝廷军全军覆没了,否则朝廷也不会紧急宣他来?冀州阻挡陈君迁。
他是朝廷最后?的?倚仗,这仗他只能赢,不能输,否则薛怀仁的?性命危矣,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就都没了意义。
薛义拿过?自己?的?兜鍪,翻身上马。
“打!”
这一战从白天打到黄昏,双方全都人困马乏,却仍未分出胜负。
可作为统帅,薛义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人颓势已显,若不尽快结束,他们必输无疑。
他看着冲杀在前?鼓舞士气的?陈君迁,自己?也提枪冲进了阵中。
薛义虽上了年纪,但宝刀未老,左右拼杀一番,竟直直杀出一条血路,直奔陈君迁而来?!
擒贼先擒王,只要陈君迁一死,这仗就无需再?打下?去了。
陈君迁也是这样想的?。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薛义上阵了。
两人在万军阵中张弓搭箭,箭尖同时瞄准了对方的?心脏。
只这一箭,便?可定胜负。
两张弓都被?拉到了极致,下?一刻,薛义和陈君迁一前?一后?松开手。
羽箭破风,在血腥浑浊的?空中擦肩而过?。
薛义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这一箭,陈君迁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谁料,就在他的?箭距离陈君迁只剩几步之遥时,不知何处射来?三支冷箭,竟生生将力?道十足的?一箭打偏了方向?!
箭矢一歪,射入了一个正要从背后?偷袭陈君迁的?士兵的?喉咙。
薛义大惊,想要去找那放冷箭的?人,却已然来?不及——
陈君迁的?箭穿过?人海,准确无误地射中了他的?心脏。
疼痛没有立刻传来?,薛义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箭尾,滴滴答答的?鲜血从伤处淌下?,他恍惚间想起,这支箭六年前?就该射入他心口。
“咚”,薛义直挺挺地栽倒下?马。
不远处的?赵友瞧见,奋力?厮杀出一条血路,抢先夺下?薛义的?尸体,一枪挑起他的?兜鍪高悬在半空,放声高喊:
“薛义已死!投降不杀!”
其余士兵听?见了,也高声重复这句话。转眼间,薛义已死的?消息便?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薛义手下?的?将领还想抵抗,但赵友原先的?士兵听?到这话,一个个丢盔弃甲,不肯再?战。其他人眼看身边的?士兵放下?了兵器,顿时士气全无,也跟着丢下?了刀。
一时间,耳边尽是抛戈弃甲声。
薛义的?将领见势不妙,调转马头想逃,却被?倒戈的?士兵抓了起来?。
薛义一死,他的?兵也散了。
陈君迁将纳降的?事宜交给了陈川柏。
他跳下?马背,往前?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了一支箭。
那箭与他军中所?用不同,也不是薛义的?人用的?制式。
他将箭捏在指尖,正在观察,就听?一侧传来?声声惊呼。
陈君迁循声望去,瞬间张大了双眼——
冷箭射来?的?方向?,他的?靖靖正穿越人群,纵马向?他奔来?……
***
十月初七,薛义大败、冀州失守的?消息传至上京,皇帝彻底慌了神。
冀州背后?就是上京,无险可守,无兵可用,他怎能不慌?
消息递进宫时已是深夜,皇帝大惊失色,连滚带爬下?了宠妃的?床榻,匆匆忙忙往太极殿赶去。
先前?他提过?,要用北狄对付叛军,却屡次被?傅修远劝阻。但现在,傅修远的?大军已经被?陈君迁全歼,薛义也没了,他只能向?自己?的?属国求援。
匆匆写好一封求援信,皇帝招来?人:“八百里加急送去北狄王庭,让他们立刻派兵南下?。解上京之围后?要多少银子都随他们!”
“是。”宫人将信收好,片刻也不敢耽搁,埋头往殿外走。
皇帝看着宫人的?背影,松了口气,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抬手去擦额上的?汗。
擦到一半,他的?余光瞥见殿门处有一道寒光闪过?,抬眼一看,吓得他肥硕的?身子猛然一抖。
殿外站着一个人影,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尖正淋漓着殷红的?鲜血。
派去送信的?宫人此刻就躺在那人脚下?,一动也不动,身下?是一滩晕开的?血污。
那人也抬眼向?他看来?,迈步进了太极殿。
皇帝吓得从椅子上跌落,手脚并用地爬出几步,哆哆嗦嗦地靠在墙上。
“来?、来?人……护驾!”
他嗓音嘶哑,宛如凄厉的?鬼嚎。
殿外无人应答。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到他跟前?,借着微弱的?烛光,他总算看清了那人的?长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傅卿……”
寒光闪过?。
皇帝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脖子一歪,没了气息。
他到死也想不明白,为何当初在一众皇子里执意选中他的?傅修远,会要了他的?命。
傅修远将从宫人身上找出的?那封皇帝亲笔信件放在了皇帝的?尸身上,转身向?外走去。
太极殿中的?火烛“扑”的?一声熄灭,只剩凄寒月光从敞开的?殿门处斜照进来?。
傅修远走到殿外,命人将殿门紧锁。
这场弑君行动,开始得悄无声息,也结束得悄无声息。
离开皇宫时,傅修远最后?一次回望这群富丽堂皇的?殿宇。
很小的?时候,他随父亲入宫赴宴。那时小小的?他站在偌大的?宫中,只觉这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他想,终有一日,他会像父亲那样,自如地出入宫门,为百姓谋福祉。
他真的?尽力?过?了。
杀了皇帝,杀了他亲手送上那个位子的?昏君,将上京和天下?和平地交到下?一任帝王手里,是他能为大越做的?最后?一件事。
一声轻叹过?后?,他上了马车,平静地对车夫道了声:“走吧。”
***
三天后?,陈君迁率大军来?至上京城下?。
不同于以往那些城池,上京城门大开,百姓夹道欢迎义军进城。
等?到义军进了宫,砸开太极殿的?门,才发现皇帝已经死去多日,冻僵的?尸体上还有一封他死前?写给北狄的?信。
陈君迁命人将信的?内容昭告天下?,好让百姓知道,大越的?帝王究竟是何等?昏庸。
处理完此事,有人来?报,说上京的?户籍簿、税册等?都被?人送了过?来?,无一缺漏,显然是有人特意保存好留下?来?的?。
陈君迁心中大概有了猜测,派人去验证。
可翻遍了上京城,也没有找到傅修远的?踪迹。
时间一长,他便?将此事放下?了,毕竟他刚刚入主上京,还有太多事等?着他去做——
薛义的?军队被?他全部收编,其余各地仍在负隅顽抗的?朝廷军听?说上京失陷,纷纷投降。
赵友在祁州找到了被?薛义禁足的?薛玉凤。当初她救过?他一命,而他如今有了从龙之功,陈君迁看在他们夫妻二人的?面上,放过?了薛家,并准他们夫妻在上京团聚。
谢遇欢得到了他允诺的?一成官盐生意,只等?他登基大典结束便?要返回金陵。
跟随他起兵的?所?有将士,全都得到了应有的?封赏。之前?在商洛和其他战场牺牲的?人们,其亲眷也获了赏赐。
再?之后?,陈君迁又颁布了许多新政,尤以全国免除赋税三年最为人称颂。
入京两个月后?,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准备妥当,日子就定在了腊月二十这天。
消息传到豫州时,一身布衣的?傅修远正坐在洛水上的?一条小船里挑灯写信。
他面前?放着厚厚一叠写好的?信件,左手捏着一条沾了血的?帕子。
“咳咳、咳……”
隐隐的?咳嗽声响起,正在船尾煎药的?行舟焦急地跑了进来?,劝他:“公?子,歇歇吧,别再?写了。”
傅修远充耳不闻,想了一想,给最后?一封信写上一个圆满的?结尾后?,把所?有信件都交给了行舟。
“每一封我都写了日期和地点,按上面的?时间送给她,每年一封,不许忘了。”
他说这话时苍白的?脸上带着笑意,行舟却直想哭:“公?子你别这样,郎中说您的?病还有得救,您别吓行舟……”
傅修远听?着行舟的?哭腔,微微抬眼,看向?面前?燃烧殆尽的?蜡烛。
他在想,过?去三年,他耗尽心血,想要挽救摇摇欲坠的?大越。但靖靖和父亲说得对,他一个人救不了大越,他提出的?想法?难以推行,想要施展的?抱负处处受阻。他只能抱着冀豫二州得过?且过?,到头来?却白白熬坏了身子。
他这一生,顶着傅氏长公?子的?身份,拥有诸多让人艳羡的?名头,可其实,想爱的?人没留住,想做的?事没做成。
只剩下?一条烂命,大概也留不住多久了。
何必再?强留呢。
他扭脸去看行舟,对他笑:“知道了。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行舟擦擦眼泪,不放心地走了出去。
来?到药壶边,他刚刚蹲下?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落水的?声音。
行舟一惊,猛地跑进舱中。
只是整条船上,都没再?找到傅修远的?身影。
终章
打完了
大庆三年秋,信阳城外?,两个远行?路过?的男人远远看见一个茶水棚子。
其?中一人正走得口干舌燥,便拉上另一人朝那棚子走去。
这种茶水棚子十分常见,大多设在?人来人往的城外?,路过?之人若是累了渴了,花上一文钱便能买碗茶水喝。
只是他们两人囊中羞涩,另一人便扯了扯同伴的衣袖:“往前再走走,找条河取些水得了,这茶水要?钱。”
他那同伴却抓住他的手臂继续朝棚子走,笑道:“这儿的老板娘不一样?,不要?钱。”
“不要?钱?那她图啥?”
“这个老板娘是个妙人儿,爱听外?面的事儿,只要?你能给她讲讲别处正在?发生?的新鲜事,她就?白?送你一碗热水。”
热水得拿柴烧,老板娘这样?做也得搭进去不少钱呢。
说着,两人就?走到了茶棚下,找了张空桌坐了下来。
老板娘正在?给别桌的客人添水,这桌的男人趁机又给同伴讲:“这老板娘五官特别漂亮,就?是右脸上有?一大片胎记,从眼连到下巴,挺吓人的,待会儿别多看,省得晚上睡不着觉。”
“少来,胎记能有?多吓人?”
同伴不信,转头朝老板娘看去。老板娘刚好给别桌添好了水,拎着壶向他们这桌走来。同伴一瞧,顿时转回?了头,露出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老板娘的左半张脸的确漂亮,可右半张脸上的胎记却极其?可怖,如同一片红黑色的粗糙树皮一般干瘪皱巴,与左边白?净的肤色一对比就?更吓人了。
两个人挤眉弄眼,无声感叹,要?是没有?这片胎记,这老板娘该有?多好看,但转念一想,兴许就?是这片胎记导致老板娘嫁不出去,才不得不抛头露面经营茶棚养活自己,也才便宜了他们,能得一碗不要?钱的热水喝。
“二位喝茶,还是白?水?”老板娘来到桌边,边擦桌边热情地问。
“白?水就?成,拿消息换。”
“好。”老板娘给两人各倒了一碗水,笑眯眯地看向答话那人。
那人清了清嗓子,朝对面的同伴挑了挑眉,讲起自己从别处听到的事——
新帝在?位三年,上京和?旁边的冀州、豫州治理得还算看得过?去,但再远些的地方就?不一样?了,义军四?起,天天打仗。
几年前一支义军投降朝廷,四?处镇压别的义军。原本全国各地的义军都要?被他们镇压成功了,谁料一年前,江浙一带一夜之间出现了一支人数众多的义军,火速占领江浙重地后直奔北方而来。
这支异军突起的军队从何而来、首领是谁,起初谁也不知道。后来各地被朝廷镇压过?的义军不知怎的,竟纷纷响应这支义军,从全国各地不远千里?前去奔投。
渐渐地,民间流言四?起,有?些说那义军的领袖是前朝皇室的后裔,也有?些说是先帝流落民间的皇子,而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说那人是早被朝廷消灭的义军首领陈君迁。
那人说到这里?,老板娘手中的水壶“咚”的一下落在?了地上,滚烫的热水溅在?了她的脚面上,她却浑然不觉,还是那人惊慌地问她是否有?事,她才忙把水壶捡起来,又问了他一些事,随后笑得很不自然:“我再去添些水来。”
两人看着老板娘脚步匆匆地走远,没有?多想,聊起了别的话题。
直到碗里?的水都喝光了,别桌的客人久久等不到人来添水,大声唤着老板娘,却始终无人应答,他们才发现,老板娘不见了。
城中一户人家中传出阵阵翻箱倒柜的响动,声音之大,惹得邻居以为她家遭了贼,纷纷过?来敲门。
沈京墨顾不上出屋,隔着门大声说了几句没事,邻居才放心地离开。
她没多少家当,几件衣裳、一些这两年攒下的银两,还有?几天的干粮和?一个水囊,连一个小?包袱都塞不满。
背上包袱,她去院里?牵马。
路过?水缸时,她先把水囊灌满,随后才发现水面中映着自己那半张骇人的脸。
她急忙捧水把脸洗净。
两年前,她在?金陵寻找陈君迁的下落,可问遍了城里?人,又在?江府附近等了十多天,她都没能见到他。
她猜,大概是她来得太晚,他已?经离开了。
可她实在?不知他究竟去了何处,最后只好在?信阳落脚——这里?繁华,南来北往的人大多都要?经过?此处,她就?算见不到陈君迁,也能从来往的人们口中得到些消息。
她在?城外?开了个茶棚,又为自保,在?脸上画了一片可怕的胎记。
两年过?去,她都快习惯这些红红黑黑的印子了。
但她总不能带着它去见陈君迁。
前些日子她就听到了些许消息,但都不敢肯定,直到今日与那两人交谈过?,桩桩件件都在?印证,传闻中那支横扫朝廷大军的义军,的确是他。
假胎记很快被洗去,缸里?的水变成了浑浊的脏水。沈京墨看了看水面上那张久违了的白?净的脸,随后牵上马走出院子,飞快地向着北城门奔去。
他一定会去上京,那她就?去上京等他!
***
大庆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这才九月底,冀州就?飘了第一场雪。
陈君迁的十三万大军与薛义的八万人马在?初雪后的冀州城外?相?遇。
一时间,战场飞沙走石,风云变色。
薛义的队伍中,有?人指着对面惊呼:“是赵友将军!”
这声音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赵友骑马站在?阵前,看了一眼对面军队中自己的兵。
当初他和?霍有?财趁夜逃走,他的兵不知他的去向,薛义便谎称他病重过?世,将他的兵交给了其?他几个将领统领。
事实上,他在?去往长寿郡后不久,长寿郡的义军就?收到了陈君迁的密信。得知他还活着,而且正在?暗中集结天下义军后,赵友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其?他地方的义军也是一样?。
如今他们手下已?有?二十万军队,其?余七万正在?别处牵制朝廷军队,剩下这十三万,则直取上京。
十三万人的最前方,陈君迁一身重甲,意气风发,对赵友使了个眼色。
赵友哈哈一笑,扯着嗓子对薛义的人喊道:“之前打商洛的朝廷军已?经被我们全歼了!大越不会派兵来帮你们了!奉劝你们赶紧投降,省得白?白?送死!”
对面军中,薛义听见赵友的喊话,双拳紧握。
他当然知道最强劲的那支朝廷军全军覆没了,否则朝廷也不会紧急宣他来冀州阻挡陈君迁。
他是朝廷最后的倚仗,这仗他只能赢,不能输,否则薛怀仁的性命危矣,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就?都没了意义。
薛义拿过?自己的兜鍪,翻身上马。
“打!”
这一战从白?天打到黄昏,双方全都人困马乏,却仍未分出胜负。
可作为统帅,薛义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人颓势已?显,若不尽快结束,他们必输无疑。
他看着冲杀在?前鼓舞士气的陈君迁,自己也提枪冲进了阵中。
薛义虽上了年纪,但宝刀未老,左右拼杀一番,竟直直杀出一条血路,直奔陈君迁而来!
擒贼先擒王,只要?陈君迁一死,这仗就?无需再打下去了。
陈君迁也是这样?想的。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薛义上阵了。
两人在?万军阵中张弓搭箭,箭尖同时瞄准了对方的心脏。
只这一箭,便可定胜负。
两张弓都被拉到了极致,下一刻,薛义和?陈君迁一前一后松开手。
羽箭破风,在?血腥浑浊的空中擦肩而过?。
薛义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这一箭,陈君迁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谁料,就?在?他的箭距离陈君迁只剩几步之遥时,不知何处射来三支冷箭,竟生?生?将力道十足的一箭打偏了方向!
箭矢一歪,射入了一个正要?从背后偷袭陈君迁的士兵的喉咙。
薛义大惊,想要?去找那放冷箭的人,却已?然来不及——
陈君迁的箭穿过?人海,准确无误地射中了他的心脏。
疼痛没有?立刻传来,薛义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箭尾,滴滴答答的鲜血从伤处淌下,他恍惚间想起,这支箭六年前就?该射入他心口。
“咚”,薛义直挺挺地栽倒下马。
不远处的赵友瞧见,奋力厮杀出一条血路,抢先夺下薛义的尸体,一枪挑起他的兜鍪高悬在?半空,放声高喊:
“薛义已?死!投降不杀!”
其?余士兵听见了,也高声重复这句话。转眼间,薛义已?死的消息便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薛义手下的将领还想抵抗,但赵友原先的士兵听到这话,一个个丢盔弃甲,不肯再战。其?他人眼看身边的士兵放下了兵器,顿时士气全无,也跟着丢下了刀。
一时间,耳边尽是抛戈弃甲声。
薛义的将领见势不妙,调转马头想逃,却被倒戈的士兵抓了起来。
薛义一死,他的兵也散了。
陈君迁将纳降的事宜交给了陈川柏。
他跳下马背,往前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了一支箭。
那箭与他军中所用不同,也不是薛义的人用的制式。
他将箭捏在?指尖,正在?观察,就?听一侧传来声声惊呼。
陈君迁循声望去,瞬间张大了双眼——
冷箭射来的方向,他的靖靖正穿越人群,纵马向他奔来……
***
十月初七,薛义大败、冀州失守的消息传至上京,皇帝彻底慌了神。
冀州背后就?是上京,无险可守,无兵可用,他怎能不慌?
消息递进宫时已?是深夜,皇帝大惊失色,连滚带爬下了宠妃的床榻,匆匆忙忙往太极殿赶去。
先前他提过?,要?用北狄对付叛军,却屡次被傅修远劝阻。但现在?,傅修远的大军已?经被陈君迁全歼,薛义也没了,他只能向自己的属国求援。
匆匆写好一封求援信,皇帝招来人:“八百里?加急送去北狄王庭,让他们立刻派兵南下。解上京之围后要?多少银子都随他们!”
“是。”宫人将信收好,片刻也不敢耽搁,埋头往殿外?走。
皇帝看着宫人的背影,松了口气,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抬手去擦额上的汗。
擦到一半,他的余光瞥见殿门处有?一道寒光闪过?,抬眼一看,吓得他肥硕的身子猛然一抖。
殿外?站着一个人影,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尖正淋漓着殷红的鲜血。
派去送信的宫人此刻就?躺在?那人脚下,一动也不动,身下是一滩晕开的血污。
那人也抬眼向他看来,迈步进了太极殿。
皇帝吓得从椅子上跌落,手脚并用地爬出几步,哆哆嗦嗦地靠在?墙上。
“来、来人……护驾!”
他嗓音嘶哑,宛如凄厉的鬼嚎。
殿外?无人应答。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到他跟前,借着微弱的烛光,他总算看清了那人的长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傅卿……”
寒光闪过?。
皇帝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脖子一歪,没了气息。
他到死也想不明白?,为何当初在?一众皇子里?执意选中他的傅修远,会要?了他的命。
傅修远将从宫人身上找出的那封皇帝亲笔信件放在?了皇帝的尸身上,转身向外?走去。
太极殿中的火烛“扑”的一声熄灭,只剩凄寒月光从敞开的殿门处斜照进来。
傅修远走到殿外?,命人将殿门紧锁。
这场弑君行?动,开始得悄无声息,也结束得悄无声息。
离开皇宫时,傅修远最后一次回?望这群富丽堂皇的殿宇。
很小?的时候,他随父亲入宫赴宴。那时小?小?的他站在?偌大的宫中,只觉这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他想,终有?一日,他会像父亲那样?,自如地出入宫门,为百姓谋福祉。
他真的尽力过?了。
杀了皇帝,杀了他亲手送上那个位子的昏君,将上京和?天下和?平地交到下一任帝王手里?,是他能为大越做的最后一件事。
一声轻叹过?后,他上了马车,平静地对车夫道了声:“走吧。”
***
三天后,陈君迁率大军来至上京城下。
不同于以往那些城池,上京城门大开,百姓夹道欢迎义军进城。
等到义军进了宫,砸开太极殿的门,才发现皇帝已?经死去多日,冻僵的尸体上还有?一封他死前写给北狄的信。
陈君迁命人将信的内容昭告天下,好让百姓知道,大越的帝王究竟是何等昏庸。
处理完此事,有?人来报,说上京的户籍簿、税册等都被人送了过?来,无一缺漏,显然是有?人特意保存好留下来的。
陈君迁心中大概有?了猜测,派人去验证。
可翻遍了上京城,也没有?找到傅修远的踪迹。
时间一长,他便将此事放下了,毕竟他刚刚入主上京,还有?太多事等着他去做——
薛义的军队被他全部收编,其?余各地仍在?负隅顽抗的朝廷军听说上京失陷,纷纷投降。
赵友在?祁州找到了被薛义禁足的薛玉凤。当初她救过?他一命,而他如今有?了从龙之功,陈君迁看在?他们夫妻二人的面上,放过?了薛家,并准他们夫妻在?上京团聚。
谢遇欢得到了他允诺的一成官盐生?意,只等他登基大典结束便要?返回?金陵。
跟随他起兵的所有?将士,全都得到了应有?的封赏。之前在?商洛和?其?他战场牺牲的人们,其?亲眷也获了赏赐。
再之后,陈君迁又颁布了许多新政,尤以全国免除赋税三年最为人称颂。
入京两个月后,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准备妥当,日子就?定在?了腊月二十这天。
消息传到豫州时,一身布衣的傅修远正坐在?洛水上的一条小?船里?挑灯写信。
他面前放着厚厚一叠写好的信件,左手捏着一条沾了血的帕子。
“咳咳、咳……”
隐隐的咳嗽声响起,正在?船尾煎药的行?舟焦急地跑了进来,劝他:“公子,歇歇吧,别再写了。”
傅修远充耳不闻,想了一想,给最后一封信写上一个圆满的结尾后,把所有?信件都交给了行?舟。
“每一封我都写了日期和?地点,按上面的时间送给她,每年一封,不许忘了。”
他说这话时苍白?的脸上带着笑意,行?舟却直想哭:“公子你别这样?,郎中说您的病还有?得救,您别吓行?舟……”
傅修远听着行?舟的哭腔,微微抬眼,看向面前燃烧殆尽的蜡烛。
他在?想,过?去三年,他耗尽心血,想要?挽救摇摇欲坠的大越。但靖靖和?父亲说得对,他一个人救不了大越,他提出的想法难以推行?,想要?施展的抱负处处受阻。他只能抱着冀豫二州得过?且过?,到头来却白?白?熬坏了身子。
他这一生?,顶着傅氏长公子的身份,拥有?诸多让人艳羡的名头,可其?实,想爱的人没留住,想做的事没做成。
只剩下一条烂命,大概也留不住多久了。
何必再强留呢。
他扭脸去看行?舟,对他笑:“知道了。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行?舟擦擦眼泪,不放心地走了出去。
来到药壶边,他刚刚蹲下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落水的声音。
行?舟一惊,猛地跑进舱中。
只是整条船上,都没再找到傅修远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