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心犹豫而狐疑兮
夜色如墨,却被一抹银白撕裂,月光如同细密的织锦,轻轻覆盖应天城。
月光下,每一座建筑、每一条街道都被染上了亮银色,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冷冽而又清新的气息。
街道上,一辆宽大厚重的马车缓缓行进,轮廓在月光勾勒下显得格外清晰。
马车由四匹健壮的马匹拉动,马蹄声与车轮倾轧青石板路的声音交织,在寂夜色中显得格外冷清。
街道两旁,稀疏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射出斑驳光影,
偶尔,一阵夜风拂过,带动着树叶沙沙作响。
马车来自城外的秦淮河,即便应天城内有着宵禁,但依旧不能阻止马车在京城内随意走动。
马车继续前行,留下一串悠长回声,
很快,宽大马车停在了西安门三条巷二号,
脸色严肃、神情警惕的冯云方跳下马车,将帷幕拉开,有些费力地将自家大人从车厢内扶出。
“到了?”
含糊不清的声音自陆云逸嘴里传来,嘴巴一张开,就弥漫着浓郁的酒味。
这时,陆府大门打开,管家谷春竹带着侍卫以及侍女快速走了出来,
一边快走一边吩咐:“快快快,准备解酒汤,温水。”
于是,昏昏沉沉的陆云逸被人摆布着回到了家,
等一切洗漱完成又喝下了醒酒汤后,他才被两名侍女扶着回到了床榻。
“扑通”一声,他将自己丢在床上,酒意上涌,脸颊微红。
两名侍女站在一旁,脸色同样红彤彤的,微微喘着粗气。
“你们出去吧,守在门口。”冯云方站在床边,冷冰冰地说道。
“是”
两名侍女以及护卫走了出去,将房门带上。
当屋内最后一丝声响归于沉寂,
冯云方眼神变得异常锐利,犹如夜空中的星辰,穿透黑暗,审视着周遭的一切。
他身形轻盈,既谨慎又迅速地在房间内穿梭。
他的双手轻轻掠过每一处窗户缝隙,指尖在窗棂间游走,寻找着每一个可能存在监视的孔洞。
书架、花瓶、摆件,就连墙上的两幅名贵壁画,都被他拿下来仔细检查。
一刻钟后,他紧绷的神情才稍稍舒缓,慢步走到圆桌前,将烛火轻轻吹灭。
至此,屋内便只有床边的一根烛火点燃,整个房间内都变得安静昏暗。
冯云方走到门口,隐藏在房门夹角的黑暗中,透过窗纸,
静静看着外面守卫的军卒,以及等候在门口的侍女
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
他站在那里盯了好一会儿,直到一切都没有异常之后,他紧绷的神情才彻底舒缓。
他慢步走到床边,轻轻开口:
“大人,检查好了。”
原本紧闭双眼的陆云逸猛地睁开眼睛,脸色依旧带着酒红,
但眼中弥漫的醉意从浓郁到清淡,到最后的一闪而逝。
他慢慢坐起身,依旧有阵阵眩晕袭来,让他眉头微皱,
“查到什么了吗?”
冯云方脸色凝重:“大人,书房内没有端倪。”
陆云逸半坐在床上,醉酒带来的浑噩还没有消失,
但凭借意志,他能强行汇聚精神。
“我知道了,明日让孙思安与秦元芳带人进城,好好检查府邸,每一个房间都不能落下,
府邸中所有人都要仔细探查,隐秘一些,不要露出端倪。”
冯云方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是,大人。”
叮嘱完这一切后,陆云逸挪动身体,作势想要下床。
冯云方见他要起身,忍不住提醒道:
“大人,您喝了那么多酒,还是休息吧。”
陆云逸却摆了摆手,咧嘴一笑:
“醉酒有醉酒的好处,喝酒之后思维发散活跃,
一些原本无法重视的细节也能想起来,正是理清思路的好时候。”
陆云逸一边说一边走到背靠墙壁的书桌坐下。
冯云方连忙上前,将书桌上的烛火点燃,
昏暗的光芒开始在屋内汇聚,让书桌变得亮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冯云方退到一旁,右手握在了长刀之上,警惕地盯着门口以及窗户,
而陆云逸则从怀中拿出了今日邓灵韵给他的信件,将其放在桌案,
拿镇纸压住,仔仔细细盯着上方文字,脸色愈发凝重。
辰时:陆一夜未睡于府中用餐,后阅兵书
巳时:乘马前往军营
午时:返家用饭,刘陪同
未时:于府中操练
申时:乘马前往军营
酉时:返家于书房处理事务,翻阅公文,用饭
戌时:操练武艺,神态清醒。
亥时:回房看书,神情疲惫,又一夜未睡
陆云逸眼窝愈发深邃,毫无疑问,
上面所写所记,都是他在不同时间下所做的事情,事无巨细,
而且完整无比,是一整日的活动。
陆云逸的视线继续向下挪动,看到最后,
那里有一句用红笔书写、触目惊心的提醒。
你身边有锦衣卫
字迹工整,与第一次收到的情书字迹一般无二。
陆云逸思绪发散,很快就在脑海中想着各种可能。
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女儿来给他送信?
钓鱼执法还是欲擒故纵,又或者真的是真心所向的好心提醒?
陆云逸觉得大脑混乱,有些想不明白。
他从一侧拿过纸张,在其上快速书写。
一:信件为假。
二:信件为真。
“若这封信是假的,是邓铭通过他女儿的手故意给我,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提醒我身旁有锦衣卫?还是在表明态度?又或者是缓和局势的试探?”
一连串的问题让陆云逸脑袋纷乱如麻,每一个问题都能深入。
他转而看向第二行字。
“若这封信是真的,我身旁有锦衣卫?
从记录来看,是在云南家中所记,是谁?
他又了解了多少?对于天罚等事他知不知晓?有没有猜测?”
陆云逸忽然发现,相比于第一种可能,第二种可能所面对的局面要更复杂许多。
一些暗中的事一旦出了纰漏,
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暴露在政敌视线之中,
到时群起而攻之,死只是时间问题。
或许皇党与太子党终究会赢,
但那时他已经死了,谁赢谁输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酒意正浓,让他的思绪忍不住向外延伸发散,几乎每一种思绪都很快走到了死胡同。
陆云逸抬起头捏了捏眉心。
他发现喝酒过后,总是会将事情想得极端且不可控制。
深吸了一口气,陆云逸将镇纸挪开,转而将纸张翻了过来,看向后面的文字。
相比于先前的监视,这里的文字更加简单,却骇人听闻。
蓝玉—蒋瓛
西平侯—熊承宇、裴毅—苗鸿—定西街十八号
刘长世—李景隆—定西街十八号
对于这种文字排序的方式,
陆云逸无比熟悉,这是事件发展的顺序,以及推演的逻辑链条。
他经常使用这种方法来想一些不明的事,
将一切不相干的人都写下来,一点点删减,
最后删减到只剩那么几个关键词,
到了此时,不论眼前的结果多么匪夷所思,就是最简单的事件顺序,或者说最可能的真相。
而眼前的这三行字,毫无疑问是邓铭对于几件事情的推演
陆云逸死死盯着这几行字,脑酒意慢慢消散,不知过了多久,他喃喃开口:
“这封信能到我手中,是有意还是无意?还是纯粹巧合?”
“对!就是巧合!”
昏暗的书房内,邓铭无心入睡,
他坐在书桌后,看着手中文书,面露振奋!
他发现,一直困扰着他的两个问题似乎有了些眉目。
他开始在桌上堆积的纸张中来回翻找,
最后在书桌边缘,拿起了一张纸,
他死死地盯着上面,眼中锐利愈发弥漫!
最后,他提笔在先前的纸张上书写,这一次,他加了一个名字上去。
凉国公—陆云逸—蒋瓛—草原人
西平侯—陆云逸—熊承宇、裴毅—苗鸿—锦衣卫
笔锋落下,邓铭飞速拿起纸张,对着一旁的烛火仔细观看,
火苗倒映在他眼中,连带着他的眼眸也愈发的明亮!
“对对对对了!若是他不参与其中,凭什么凉国公、西平侯对他刮目相看,
今日这阵仗,凉国公的诸多义子都没有此等待遇,西平侯更是将女儿都嫁了,
只有真正的贴心人,才能如此!”
邓铭喃喃开口,说着心中猜测。
他又开始在桌案上来回翻找,不到半刻钟。
他手中就紧紧攥着几张纸,仔细端详,眼睛越来越亮。
“蒋瓛死在草原人手中时,陆云逸正在成婚,不在场。
苗鸿死在仇人手中时,陆云逸犯了癔症,城中大夫都去看病,不在场。”
对于陆云逸,邓铭经过了仔细调查,发现他几乎不接触外人。
除了军中的诸多事务,他深居简出。
而偏偏这两件事发生之时,他身旁都有茫茫多的外人,替他做证!
巧合!又是巧合!
想明白了这一点,邓铭眼中闪过精光,呼吸都有些急促。
他不相信巧合,两件事虽然相隔千万里,造成的影响也是天差地别,
但事情却无比相似,
同样的大人物、同样征战后的歇息、同样的巧合手段、同样的不在场证据、同样的事后嫁祸、同样的提拔重用。
两件事在结构上几乎一模一样。
这让邓铭无比确定,在他推断中,最关键的一环补上了!
陆云逸就是执行者,所以他得到了提拔、重用、庇护!
不过,邓铭还有一个疑问,云南锦衣卫所在是怎么暴露的?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一旁书架,在上面左右翻找,找到了云南锦衣卫送上来的记录。
邓铭坐了下来,一页一页地翻着,一页一页地找着
很快,他找到了刘长世被从京军营寨移送到定西街十八号的过程。
动用昆明军营中的暗子与在马厩处曹国公联系,告知来意,秉明身份,将人带走。
“军营中?”
邓铭脸色猛地古怪起来,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一过程被陆云逸知晓,
并且将其禀告给了西平侯,探明了锦衣卫的聚集地点。
邓铭只觉得心中思绪万千,从未过的畅快。
一直压在锦衣卫头上的两件大事,
终于出现了一丝丝端倪,被他撕破了一个口子。
想到这,邓铭猛地站起身,
快速将桌上文书整理好,放在一边,
而他则拿着记录、推演过程以及结果的纸张快步离开房舍。
走出书房,门口的两名锦衣卫面露恭敬:
“大人。”
邓铭点了点头:“看好书房,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
说完后,邓铭步伐匆匆,快步走向府中廊道。
邓府同样的宽敞巨大,要比五进的宅子还要大许多。
他的书房在府邸最里面,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走了许久,也才刚刚走到后堂。
当他看到后堂的烛火依旧明亮时,
邓铭慢慢地顿住脚步,定在那里仔细查看
左思右想了许久,他迈步上前,来到门前,
门口值守的侍卫以及侍女连连躬身:
“老爷。”
邓铭看着前方的烛火,轻轻叹了口气,问道:
“灵韵睡了吗?”
一名侍女回答:“回禀老爷,已经醒了,刚刚还大哭一场。”
“因为陆云逸?”邓铭眼神怪异,盯着那侍女。
侍女面露愁容,轻轻点了点头,
“回禀老爷,小姐对于陆将军一片痴情,
先前睡下时还说梦话,喊得就是陆将军。”
邓铭脸色阴沉下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垂于身侧的拳头攥紧,呼吸略显急促。
他上前一步,手掌抬起放在门前,脸色来回变幻。
若是没有今日一遭,他还无法想明白其中关键。
可偏偏,事情牵扯到了他唯一的女儿。
他隐晦地摸了摸胸口,他清楚地知道,这份文书一旦上呈,代表了什么。
若是女儿知道自己做了此事,不知要多嫉恨自己。
“唉”
邓铭发出了一声重重叹息,抬起的手又捶了下来,吩咐道:
“看好灵韵。”
说完,邓铭转身就走,步伐更加迅速,充满决然!
身为锦衣卫,行的就是拨乱反正之事。
更何况,他是锦衣卫,同样也是邓家二子,家族存续同样重要。
两条理由,足够他去做事了。
一刻钟后,马车缓缓驶离了邓府。
夜幕低垂,应天城沉浸在一片深邃宁静之中,
月光如洗,淡淡地洒在青石板路上。
马车沿着街道缓缓行进,车轮与石板路的每一次接触都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清晰。
街道两旁,稀疏的灯笼散发出昏黄光芒,
偶尔一阵夜风吹过,灯笼轻轻摇曳,光影也随之舞动。
随着马车逐渐靠近白虎街二号,
锦衣卫衙门那高耸的牌楼渐渐映入眼帘。
牌楼上的灯笼比街道上的更加明亮,将“锦衣卫”三个大字映照得熠熠生辉,却透出一股阴森。
锦衣卫衙门大门紧闭,两侧没有石狮子,只有一片空当,
黑色的大门立在那里,就如墓碑。
马车停在衙门前,车夫轻车熟路地跳下马车,恭敬掀开帘幕,邓铭脸色凝重地走了出来。
他步伐沉稳,哒哒哒的脚步声在夜晚回荡,很快他便来到了锦衣卫门口。
还不等靠近,门口就传来了一道沉闷的声响:
“邓大人,所来何事?”
邓铭眼窝深邃,沉声开口:“毛大人在吗?”
“在。”
“我有要事相见,还请通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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