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捏紧拳头。
苏荆溪道:“你放心好了。她一直安居深宫,我一个民间女子,能有什么办法?”朱瞻基稍稍放了一下心,不料苏荆溪又道:“但对一个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失去自己孩子更痛苦的事呢?”
一股极为冰冷的寒意“唰”地缠住朱瞻基,使他全身僵直麻痹,动弹不得。苏荆溪此时注视过来的目光,像极了蛇在注视老鼠。
“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朕还纳闷,以你的手段去陷害张泉,为何留出那么多破绽等着朕来识破,原来是为了把我诱骗到长陵来!”
朱瞻基心中一阵后悔。他出发时还想着,也许能靠九五之尊的身份化解仇怨,所以没让跟随的人马入长陵,以示诚意,没想到这全在苏荆溪的计算之内。苏荆溪早看出他的心思,长长叹息了一声:“陛下,我给过你机会了。”
“少来!你一路瞒得我好苦,何曾给过机会?”
苏荆溪摇摇头:“六月初六,我送了药包进去,让陛下你发现张侯参与了迫害王锦湖之事。然后你做了什么呢?你明明答应过我,回京城后要严厉惩治迫害王锦湖的人,可当你发现是自家舅舅时,却立刻把他遣走,躲到天寿山来避风头。”
朱瞻基急忙分辩:“我只是想先调查清楚富阳侯,把事情弄清楚……”
“那一天,我一直在紫禁城前看着。若你直接抓了张泉,说明你还是看重对我的承诺,我也许就此罢手离开。可你没有,我看到张泉向北方驰去之后,便一切都明白了。”
“我从未说过不为你伸张正义!”
“那好啊,那么请你现在下一道诏书,历数那六人之罪,痛陈洪武恶例,毁去长陵,砸烂神牌,你能做到吗?”
朱瞻基哑然。
“好,换一个。你敢现在宣布祖宗成法是错的,就此废去殉葬之制吗?”苏荆溪咄咄逼人,旋即又朝吴定缘瞥去一眼,“别说废去殉葬了,你敢给铁铉公正名吗?”
看着面色涨红的朱瞻基,苏荆溪摇摇头:“陛下你不必辩驳了。一个逃亡的太子,也许可以坦诚相交,可一个皇帝却只会顾全大局。”
“我……”
“你是个好人,也会是个好皇帝。可惜我想要的东西,你只要戴着那顶冕冠,就注定给不了。”
“朕很想帮你们,可是……”
“不要跟我说,你去跟埋在这里的那些枯骨解释吧!”苏荆溪的话音刚落,一阵强烈的山风从天寿山顶吹袭而下。它穿过陵墙,吹过神过,从祭宫两侧盘旋而至。石几筵上的烛火勉强抵抗了数息,尽数被吹灭,蜡烛下压着的几十条白绫,呼啦一下子飞得漫天皆有。从明楼方向看去,这些白绫有如几十条孤苦的鬼魂,在长陵之中来回飘荡,似在寻找着她们的骸骨,哭诉着她们的不甘。
看到这一番景象,苏荆溪痴痴地走到栏杆边缘,努力把身体伸出去:“景妹!景妹!是你吗景妹?”可那些白绫飞得太快太乱了,令人眼花缭乱。苏荆溪开始还试图寻找,可很快,她的双眸中透出一丝明悟的光芒。
“王景妹、韩玉儿、李婉、崔淑娴……”苏荆溪大声念起所有殉于长陵的女子名字。也许是错觉,她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一条白绫在天空一顿,仿佛在回首相应。
“这里的每一条白绫,都代表了一个曾经存在过的女子。世间也许很快就忘了她们的名字,史书上也不会留下她们的名字,但我都记得。在她们悲惨而短暂的生命里,曾呼喊过,曾抗争过。这些声音,朱棣你听到了吗?朱高炽你听到了吗?朱瞻基你听到了吗?”
她先把一块写满了青词的祝版奋力丢下城楼,然后伸展双手,向两侧高举,恍若巫祝吟唱。凛冽的长风吹起她的衣袂,那瘦弱哀伤的身影,正孤独地祭奠着眼前漫天那几乎被人遗忘的魂灵们。
随着这一声声叫魂,朱瞻基的箭伤不停地渗出血来,这是因为过度紧张而导致的肌肉痉挛。他终于明白,她早在毒杀王景妹全家时,就已彻底疯了。冷静、理性、温婉、贤淑,这些全都是表象,全都是为了遮掩一个疯到极致的大计划:她为了一个最卑微的女子,要向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们复仇。
“疯子,疯子……”朱瞻基颤抖着嘴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你和王景妹既非至亲骨肉,亦无大恩大义,交往也不过几年光景,至于为一个朋友做到这地步吗?”
苏荆溪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居然流露出些许怜悯:“陛下,你不懂,你永远不会懂。你说的这些可笑的东西,能用来评价我与景妹吗?情谊深浅,不是光阴所能衡里的;人心所向,又岂是世间常理所能揣测?”
朱瞻基不甘心地看向吴定缘,后者摇摇头,表示也不甚懂。
朱瞻基无奈地闭上了嘴,他知道,她不可能被劝服了,无论什么都不可能动摇她的执念。苏荆溪是一匹奔向悬崖的惊马,从启动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了结局。一直到这时候,朱瞻基才发觉,梁兴甫根本不算最疯狂的那一个。其实这时朱瞻基身上的麻痹已消除了不少,如果奋力冲上去,也许能直接把苏荆溪推下栏杆。可他发觉自己动不了,不是因为中了什么毒,而是他无法反驳对方的任何一句话。
“理直气壮”这四个字,当真描摹精准。
朱瞻基喘着粗气去看吴定缘:“喂,这些事,她在信里都跟你说了?”
吴定缘唇边露出一丝苦笑:“是的,我读完那封信,才知道她一直背负着这么多痛苦。”
“朕实在没想到……竟是被一群不肯原谅朕的仇人护送到京城的。”
“她比我要难,要苦……朱棣与我铁家的恩怨,我已经不记得了,只剩下头疼而已,而她时时刻刻都清醒地记得,时时刻刻都在煎熬。我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
朱瞻基沉默了。他知道浸泡在仇恨里是多么痛苦。她一泡就是那么久,让毒素渗透到骨髓中、魂魄里,还要维持外表的淡定,与仇人虚与委蛇。只有一个彻底疯掉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这也许是我倾慕她的缘故。”吴定缘感慨边,“她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并且从未动摇。”
朱瞻基有些绝望地低吼了一声:“蠢材!你们这些蠢材!朕明明剖心以对,把你们当朋友!为什么你们个个都要跟朕作对!”
听到这话,吴定缘不由得悠然长叹了一声。
他虽然与朱家的心结未解,但那一次离开紫禁城,算是与皇帝有了一个了断。没想到造化弄人,命运再一次把他推回了矛盾之中。
苏荆溪要杀朱瞻基,朱瞻基要阻止苏荆溪,这是无法调和的矛盾。他的意外加入,虽然添加了变数,却无法化解这最根本的矛盾,反而把自己推到一个两难境地:要么帮苏杀朱,要么帮朱阻苏,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按说他的大仇人也是朱棣,于情于理,都该帮助苏荆溪;可他一看到朱瞻基那一副被疲惫与震惊折磨的面孔,心中便浮起一个铜炉的身影。这三个人的纠葛实在太深,这团乱麻比汉王之乱还复杂,他连一刀劈断的勇气都没有。
在金陵捻在一块的三根丝线,在贯穿整条大运河后,都注定终将在这天寿山下脱散。
此时叫魂已进入尾声,白绫纷纷飘落在封山林间,挂在各处树杈上,封山好似改换了一身孝装。苏荆溪缓缓收回手臂,满面泪痕。
望着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吴定缘深吸一口山中的寒气,心中一阵洞明。他抖了抖废掉的右手,缓缓走到两人中间。他仰起头来,夜幕上无数星宿庄严升起,耀眼璀璨,与月究交相辉映。
“荆溪,你还记得咱们离开瓜洲那一夜吗?也是这么一个夜空。”吴定缘道,“那晚咱俩在水边的对话,我至今都还记得。你第一次坦白,说是要为了某个人报仇。当时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事。”
“你那时也说过,要一直盯着我。”苏荆溪道。
“我听夫子庙前的算命先生说过。这些星宿,都是玉皇大帝照着一本天书往天上钉的,那天书上写着每一个人的命。星宿钉稳了位置,人间的命数也就定了。那晚如果我看仔细点,说不定能看到今晚的景象,便能早些知道你的心意。”
苏荆溪后退一步,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你还不明白吗?我心中满满都是为景妹复仇,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我只是在利用你,帮我毁掉朱棣的神主牌位而已。你快走!快走!”
吴定缘举起那封信笺:“那你说说看,我在信笺末角发现有数滴水痕,到底是什么?”
苏荆溪一呆,下意识别过脸去。吴定缘道:“你帮我钉上了这一辈子的命数,牵定了这一生的缘分,甩不脱了。我父亲捡到我以后,把我的名字从铁福缘改叫吴定缘。你瞧,冥冥之中,竟然应在了此处。”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朱瞻基面前,双手把他搀扶起来。朱瞻基冷哼一声:“所以你是决定帮她喽?好,好,我就当没从宝船上下来过!”
“唉,陛下,你一开始真是个大麻烦。暴躁、年轻、盛气凌人,什么都不懂,还是个不听人劝的大萝卜。可你总算有一个优点——”吴定缘拍了拍他的后背尘土,“你一点也不像个皇帝。漕河这一路跑下来,你越发不像个皇帝了,倒像是……一个朋友。”
他说出“朋友”这两个字时,嘴角露出笑意。
其他两个人都糊涂了,吴定缘这到底想要干什么?
“漕河上的十五日,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你们也好,那条漕河也好,让我真正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人,也知道该做什么样的事。这一次到京城来之前,我就下定了决心,不能再逃回去喝闷酒了,要把这一切做一个了结。”
这时从黑暗中传来一阵喧哗声,有无数火把急急拥过祭殿,朝着明楼开来。一个大嗓门响彻夜空,隔着很远就能听得清楚:“天子应该就在明楼,快去护驾!”看来于谦也已经赶到这里,自作主张,带着这一群人闯入陵园。
“小杏仁的嗓门,还是那么大啊。”吴定缘无奈地感慨了一句。他从苏荆溪手里接过灯笼,转过身来。幽幽烛光,照得那张面孔晦暗不明。
“我是不懂荆溪说的那些事,也不懂大萝卜你们皇家的勾当。如果有可能,我只希望你们两个都好。可是,陛下,你是天下最大的官儿,麾下雄兵百万。而荆溪,她只有一个人,她只有我。瓜洲那一夜,她说我们其实是同路之人,走的都是一条无可和解与妥协的绝路,所以我得陪她走完最后这一程。”
苏荆溪闻言,肩膀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双眸中的疯狂却淡去了几分。皇帝点点头。说来也怪,他居然一点不觉得懊恼,像是等待了这个答案很久。他挪动身躯,背靠栏杆,让四肢放松开来,语气前所未有地平静:“苏大夫,作为皇帝,你要的东西朕没法给你;但作为朋友,我现在向你,代所有的人,为所有的事郑重道歉。”
苏荆溪咬了咬嘴唇,摇头道:“我不接受。”
朱瞻基耸耸肩:“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两公婆都是一样的脾气。因为我是皇帝,所以你们总有不谅解的自由,对吧?”
“嗯。”这次苏荆溪和吴定缘同时回道。
朱瞻基大笑起来,表情露出一丝轻松:“我本来想说,就当你们没帮过我,就当我死在秦淮河底。后来想想,不对,就算我现在死了,但好歹阻住了汉王,没让龙椅旁落,你们没白帮这一场——吴定缘,你动手吧!”
吴定缘看到于谦带着无数军兵,已经冲到了石几筵前。“小杏仁”的眼睛最尖,第一时间发现了明楼顶端的火光,正对若一群将官激动地嚷着什么。他又看了看苏荆溪,把残废的右手伸了过去两人四目相对,一霎时心意相通。苏荆溪“啊”了一声,先是迟疑,但终究还是轻轻握了一下他的右手,旋即松开。
“大萝卜,你也不必难过,咱们这次可是要一起下去的。”
吴定缘右腿猛然抬起,奋力一踢,“咣当”一声弄翻了旁边的一盏长明油灯。这油灯是一个高约一丈的轧龙形铜柱,柱中灌满香油,柱顶长明灯能烧上三天三夜。被吴定缘这一踹,油灯倒在地上,大量香油汩汩地淌出来,很快便流满了整个地板。
与此同时,吴定缘的左手松开,一盏灯笼跌破在油中,呼啦一下,青色的火苗沿着油面迅速蔓延开来,很快形成一片火幕。这栋明楼下方是青砖砌成,上面的栋梁斗拱、檐架栏柱都是用上等木料建成,根本扛不住高温灼热,几个呼吸之间便开始冒出红光来。
苏荆溪不谙武功,她所凭恃的,就是明楼四角灌满了香油的长明灯。吴定缘一登楼便觉察到了她的布置,知道她存了同归干尽的决绝。他也明白她迟迟没有发动,正因为顾忌他在,一旦火起,明楼上的人绝无幸存可能。于是吴定缘索性越姐代庖,直接代她点燃。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还有什么比焚毁永乐皇帝长眠之所更快意的复仇呢?
滚滚浓烟从每一个空隙冒出来,很快在明楼上遮起了无数条厚实帷幕。可就在视线被遮蔽之前,突然一个身影笨拙地越过火势,朝着这边扑了过来。
“张泉?”
吴定缘立刻分辨出对方身份。本来苏荆溪用药制住他,是打算在明楼前血祭。可吴定缘一搅局,却让张泉的麻药劲过去了,在最最不适合的时候苏醒过来。
烟雾缭绕中,张泉不复之前的呆滞,双手狰狞地朝苏荆溪抓来。吴定缘“唰”地拔出雁翎刀,挡在她面前,作势刺向张泉。这时原本束手待毙的朱瞻基,突然大吼一声:“休要伤我舅舅!”从地上爬起来,迎着吴定缘的刀锋冲了过去。
吴定缘全神贯注盯着张泉,没料到朱瞻基突然闯入视野,两人在极近的距离四目相对。吴定缘从来没在这么近的距离注视过他的脸,一根锐利的长矛刺破脑海,霎时掀起泼天剧痛。与此同时又有一根长明灯柱倒了下去,让明楼悬廊附近的火海一下子跃起两人多高。
火光跃动,虚影散乱,烟气缭绕,在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中,吴定缘的记忆被骤然唤醒。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的教坊司监牢。同样的烈火熊熊,同样弥漫着烟气,还有同样的一张面孔正注视着自己那既是朱瞻基的,也是朱棣的,时而亲切,时而狰狞,它们在疼痛中合二为一,像侧刀切过腰间,似乎要榨出他最后一滴恐惧。
“啊啊……”
只是短短一瞬间,吴定缘的精神便濒临崩溃,感觉无数把尖刀,将大脑凌迟得支离破碎。在极度的混乱中,他丧失了思考与判断,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长刀猛然刺出。刀尖先是冲破朱瞻基的精致龙袍,然后是褥衣,朝着心脏的位置义无反顾地扎进去。
“挡!”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如钟似磐,往他疯狂的意识中注入一缕清明。吴定缘睁大了眼睛,看到刀尖刺入的位置,多了一块金属残片。这残片色泽暗哑,纹路清晰,上头还有一抹血手印的形状。原来朱瞻基一直把那小铜炉的残片藏在怀里,正好挡住了刀锋的去势。
这香炉残片映在双眸之中,使得那一缕清明在吴定缘脑中骤然扩散。如沸汤之扬积雪,如春日之耀残冰,朱棣的身影迅速消退,与背景火光融为一体。吴定缘再一定睛,眼前只剩下朱瞻基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
雁翎刀还在向前推进,仿佛要把残片顶进肉里。吴定缘这时才反应过来,手腕一偏,刀尖登时偏转,噢的一声,刺入朱瞻基耳边半寸旁的地板上。朱瞻基睁圆了眼睛,吓得连眼皮都僵住了
吴定缘握着刀柄,喘着粗气,瞪向惊魂未定的皇帝。他惊讶地发现,这一次近距离的对视,自己的头疼症状居然消失了。以往如影随形的剧痛,仿佛随着那个人的身影一并缓缓退潮。
朱瞻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变化,眼神复杂地回瞪过去。两人对视片刻,却谁都没有吭声。
“陛下!”
这时张泉已跌跌撞撞扑了过来,他伸出手去夺雁翎刀。吴定缘正呆呆地望着朱瞻基,浑然不觉威胁临近。这时苏荆溪从斜里冲出,手里一根铜簪刺向张泉的腰眼,登时齐根没入。张泉负痛大叫了一声,一脚把苏荆溪踢到了附近的栏杆旁,自己也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这一下变化太过惊人,令吴、朱二人俱是反应不及。待得两人各自倒地,朱瞻基双臂才猛然推开吴定缘,艰难爬起身来朝舅舅跑去。
而吴定缘也暂时顾不得他们,先冲到那段半坍塌的护栏旁,把昏迷的苏荆溪抱在怀里。她的长发散乱地披下来,嘴角流出一丝鲜血,许是受了内伤。吴定缘不谙医术,不知该怎么施救,只得怀抱着她,连声呼喊名字。
好在喊了十五六声之后,苏荆溪缓缓睁开了双眼。吴定缘看她嘴唇带动,知道她在问皇帝下落,便抬头看去,望见朱瞻基正咬紧牙关,搀着张泉朝悬廊另外一侧边缘走去。皇帝似乎感应到吴定缘的目光,略停下脚步,回首望了一眼,可惜在烟雾中看不清表情。他随即转身,继续挪动起来。
吴定缘正要动,却被怀里的苏荆溪拽住衣襟,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去追了。明楼火起,他们跑不掉的。”她伸出手去,虚弱地摸了摸吴定缘的脸庞,“更何况,现在你去追,还能下得了手吗?”
吴定缘沉默以对原来她也看出来了。
“你可还记得在淮安船坞里,我给你开的药方?”
“记得,你的话我都记得。你说我这个病,只有再一次去面对那种恐惧,把它击败,才能够根除。可最后我还是扎偏了……”吴定缘有点惭愧地说。
苏荆溪道:“不必愧疚。扎偏的那一刀,才是你最真实的心湖映象。唯有如此,才能知道你真正的恐惧是什么。你现在看见他头还疼吗?”
“不疼了。”吴定缘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语气轻松,“刚才即将刺死他的那一时刻,我才明白,我真正恐惧的不是朱瞻基,而是朱棣。原来解开心结的药方,不是杀大萝卜,而是好好观赏这一场长陵大火啊。”
“那很好,很好。”她低声道。
吴定缘搀扶着苏荆溪缓缓起身,与她肩并肩靠在栏杆旁,仰起头来,望向明楼四周越发旺盛的火势。苏荆溪发现,火光照耀之下,他居然在笑,自从两人相识以来,还从未见他笑得那样轻松。
轰隆一声,两人眼前的抱头梁和踏脚木最先失去支撑,直直坍塌下来,砸得其他三根灯柱也纷纷倒地。更多的香油流淌出来,激起火头更大的愤怒,它咆哮着,把整个明楼烧出一圈明亮的金边。
在悬廊的另外一侧,朱瞻基费尽力气,把舅舅拖到了栏杆边缘。他趁着喘息的空当朝身后一瞥,烟火阻断了视线,那两个火光中的人影几乎已看不清了,似乎不打算前来阻止——当然,其实并不需要阻止,明楼上层已陷重重火海,距离地面又高,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陛下,你……何必管我!你自己快走!”张泉断断续续地喘道。他的腰间被那铜簪齐根没入,受伤极重,几乎没有逃生的可能。
朱瞻基咬牙道:“我已经走不脱了,可一天之内,母后失去一位亲人就够了!”他四下张望,还在寻找逃生之机。从南京到北京,他一路上几次身陷绝境,最后都拼命跨了过去,绝不会轻言放弃。
就在这时,楼下的于谦率众冲到明楼之前。他一见到这熊熊火势和楼上的人影,知道冲上去是绝无可能了,顾不得规矩,一下跳上石几筵大吼:“脱甲!脱袄!脱披风!把你们所有的衣物都堆到城下去!快!”
周围的军兵都是久经训练,很快便堆出一座布山出来。于谦又直起脖子,大声对明楼喊道:“陛下!跳下来!跳下来!”
明楼虽高,却避不过于谦声音洪亮。朱瞻基在楼顶听得一清二楚,大喜过望。这时汹涌的火浪已扑到两人身边,像恶狼一般试探着猎物虚实。他奋起最后的力气,要把张泉推下去,却不料张泉用力反手一制,把朱瞻基按在了楼边。
“舅舅,你这是……”
张泉没有回答,反而低吼一声,把他推出了明楼。朱瞻基只觉得眼前景色飞速上升,耳边生风,随即被一大团绵软接住,重重一震。
从尾椎骨和右腿传来一阵剧痛,朱瞻基知道一场重伤是免不了了,但自己至少没死。于谦第一个冲上布山,要来搀扶皇帝,朱瞻基却咙牙咧嘴地仰起脖子:“舅舅,你快跳啊!”
张泉双手攀住栏杆,试了几次,却失败了。苏荆溪刺得实在太狠,他力气流失极快,已是强弩之末。朱瞻基大急,可身体一点也不听使唤。于谦想命令士兵冲上碰道,可无一例外都被高温逼退回来。
张泉晃了晃身体,努力探出头来,对楼下喊道:“陛下,臣有取死之道,莫要让人来救了。”
“可是!可是!”
“陛下,你冷静一下。臣死不足惜,只求陛下能答允一件事。”
“你说!朕什么都答应。”朱瞻基吼得嗓子都嘶哑了。
“帝都南北,关乎漕河兴废;千里漕河,关乎大明千秋基业。望陛下慎之,慎之!莫要只用钱粮衡量,而要以社稷之利为量,慎之,慎之……”
随着一声声“慎之”,张泉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嚣张的火光之中。朱瞻基呆呆地坐在原地,没想到舅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最惦记的是这件事,一时间连哭泣都忘了。
“陛下,快后撤……”于谦叫了四个军汉,把皇帝硬往外抬。可他自己却没有紧随身后,而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惊人景象。
那一栋明楼已化为一把巨大的火炬,照亮了长陵方圆数里。燎天的赤焰形状,像极了一位愤怒的女子伸出的指爪,将暗淡帷幕一寸寸撕裂开来,极为夺目,也极为凄厉。于谦额头满是汗水,脸色却是煞白,也不知是因为帝陵遭了劫难,还是担心明楼上那几个倔强的藤头丝。
在他视线所触及不到的浓烟里,苏荆溪忽然朝吴定缘的身旁凑紧了些。
“你心结已了,其实可以跳下去的。”
“我想陪你到最后。”
苏荆溪摇摇头:“唉,我此生只为了给景妹报仇才来的,心里容不下别的了。”
“我心里有你,这就够了。”吴定缘毫不在意,“你在淮安还跟我说过一句成语,叫云什么之思来着?”
“云树之思。”
“哦,对。你说的那两句诗,我没记住,但这个词儿还挺好的:云在天上,树在地下。云飘过去,树挂不住,那就让它飘过去好了,不一定每件事都要有结果。树能这么一直看着云,也不错。”
烟雾缭绕中,苏荆溪几乎已看不到吴定缘的脸,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着自己,带着笑容。
忽然一声巨大的“哗啦”传来,明楼最中心的大梁坍塌下来,重重落在砖墩之上。整座阴楼终于连形状也维持不住了,牵扯着一连串檐朸柱拱尽皆散架,四散溅落。不少燃着火头的残木飞进宝城,落在封土山上,引燃了挂在树杈上的白绫。
偏偏在此时,天寿山中又有强风吹过陵园。火借风势,赤焰扬扬,一霎时满山皆是缀着炽光的绫带在飘动、飞舞,它们殷勤地引燃每一棵附近的大树,一树传十木,十树传百株,直到自己彻底化为飞灰。冥冥中有人挥舞着饱蘸火墨的朱笔,在永乐皇帝的坟头挥洒作画:先是勾勒出几条明线,然后重烟晕染,继而泼墨成片。到了最后,整座封土山都被盛大的火光笼罩。若非有厚实的封土阻挡,只怕永乐皇帝的地宫都难以幸免。
肃穆的帝陵,再也无法维持往日的威严,不得不用滚滚浓烟遮掩住了窘迫,像帝王用宽袖遮住惊慌的面孔。如此形势,不待所有的树木烧尽,这场大火是绝不会停的。
于谦长叹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开,可他忽然莫名一震,一脸狐疑地举目望去。在已然坍塌的明楼残骸、火烈扬扬的封土山与浓密的灼烟之间,分阴传来一阵隐隐的歌声:“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尾声
宣德元年八月壬午。
烈阳凌空,数万精锐明军将这一座乐安州小城围得密不透风。四门之外,旌旗蔽日,密密麻麻的骑队与步弓来回呼号。附近所有的小山之上,都有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城内。在乐安州的南城门外,一面天子大纛极为醒目地矗立在高丘之上,吸引着城池内外的全部视线。朱瞻基端坐在杏黄伞盖之下,手执马鞭,面色阴沉地盯着紧闭的城门。
距离天子登基已过去一年,朝局稳定,是时候做一次彻底清算了。
忽然一阵隆隆声传来,两扇城门缓缓从内侧推开,一群面色惨淡的人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为首的正是汉王朱高煦,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光着脚、散着发,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在他身后是世子朱瞻坦以及汉王府的子嗣、亲眷。在队伍里还有一具担架,上面躺着靳荣的尸身。从尸体伤痕来看,死前一定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挣扎。
这支队伍快接近大纛时,从天子身旁冲出一位年轻的青袍御史。他只身拦住了汉王的去路,宽袖一展,大声斥责起来。
这御史的声音极洪,如隆隆雷震,远近军民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辞锋犀利,句句刺中要害,如十几门大将军炮齐声轰鸣。直到汉王跪伏在地,瑟瑟战栗请罪,御史才停住叱骂,回身向高处的皇帝一拜,高声禀报:“汉王,请降!”
一时间鼓声雷动,铜号长鸣,四周数万人一起山呼“万岁”。
天子望着这一切,心中却没有大患终除的欣悦。肩上的箭伤早已痊愈,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偶尔还会疼一下,而且位置越发深入。也许真如苏荆溪所说,这伤终究还是深入腠里,只怕春秋不寿。
“陛下,您该起身受降了。”御辇旁的海寿低声提醒道。天子叹了口气,徐徐站起身来。这时一封奏书,从绣着云边的长袖里悄然滑落出来。他俯身捡起,拍拍尘土,却没有打开来细读。这封奏书,已经在袖子里揣了一年,他已可以背出每一个字。
这是长陵卫与神宫监在洪熙元年六月联合上交的奏报,里面简述了那一场离奇大火的善后:明楼上部全数焚毁;宝城墙垣多有圮颓;封土山上烧成白地,片木无存,所幸地宫与祭殿等处无恙。在事后的清扫中,在明楼残骸中发现了张泉的遗骸,但没找到那两个凶徒的尸骸。
上奏者称,也许是火势过大,尸骸被直接烧化了亦未可知;抑或为人所救,因为附近有白莲教活动的踪迹。这一切,还需进一步调查。在奏报的下方,有天子的一行亲笔朱批:“就此收结,不必再找。”
宣德皇帝把它默默折好,随手压在手边一个小香炉下面。这香炉乃是风磨铜铸成,造型由天子亲自督造,对形制做了极详尽的要求。据说工部已从暹罗订购了一批红铜料,准备两年后开始大规模铸造。没人知道,天子为何对这香炉如此上心。
“到头来,只有这些香炉陪着我。”
在喧腾的胜利欢呼声中,天子走下步辇,朝前方走去。几十名大汉将军分列两排,手执金瓜戈戟,夹出一条宽阔的通道。汉王一干人等,伏在通边的尽头瑟瑟发抖,静待天裁。
朱瞻基走到汉王身前,把头颅微微仰起。他的视线根本没停留在叔叔身上,而是越过乐安州的城墙,越过丘陵与山脉,投落到远方地平线的尽头。那里有一条贯穿南北、昼夜奔涌的千里长河,河上船只如梭,繁盛至极,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写在故事旁边
给小说加注释是一件特别傻的事儿,但我又总是忍不住。
一方面,我希望读者能在故事中体会到乐趣;另一方面,也有必要提醒他们,故事毕竟和正史不同。出于责任感,我必须把两者都呈现出来,由读者自行判断。就从宣德皇帝的登基开始说起吧。
朱瞻基的登基过程,在历代帝王中不算最复杂,但绝对是最匆忙的一次。
明太宗在永乐二十二年去世之后,太子朱高炽即位,改次年为洪熙元年。他甫一登基,就惦记着把都城迁回南京,并着手开始筹备。(朱棣的年号为“永乐”,庙号是“太宗”。一直到了嘉靖年间,才改为“成祖”。所以在嘉靖年之前,明人只知有明太宗,不知有明成祖。)
就在朱高炽忙着筹备迁都事宜时,老天爷却特别不给面子。从洪熙元年的二月到五月,南京一口气地震了三十次,密集到令人生疑。古人讲究天人感应,如此频繁的地震,是一个特别不吉利的征兆。洪熙皇帝无奈之下,只好先派太子朱瞻基前往安抚。
朱瞻基离京之后,先至凤阳拜谒皇陵,然后再抵南京拜谒孝陵。没想到他离开后不久,五月十一日,洪熙皇帝在紫禁城中突然重病。
这里用“突然”二字,并不夸张。根据《仁宗实录》记载,五月十日他还在接见来自云南的土官,没有任何异状。没想到转天就“不豫”了。洪熙预感到自己不行了,遂召见尚书蹇义、大学士杨士奇、黄准、杨荣等人,由杨士奇草拟敕书,派中官海寿即刻启程,赶去南京通知太子。
海寿是朝鲜裔,永乐年间就在内廷供职,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永乐二十二年,朱棣北征途中在榆木川去世,也是他和大学士杨荣一起,急急忙忙赶回北京通知太子朱高炽。所以这活儿他很熟。海寿刚刚离开京城,洪熙皇帝的病情急转直下,五月十二日,他已从“不豫“转为了“大渐”,当晚崩逝于钦安殿内。
到底洪熙皇帝的急病是什么,历来众说纷纭。最不靠谱的一个说法,来自朝鲜。《李朝实录》记载说:有个叫赵忠佐的朝鲜通事来京城,到处打听八卦,有人告诉他说是“天震之”,就是被雷劈死了。赵忠佐回去之后,绘声绘色地讲给朝鲜君臣听,这事遂写进了实录。
陆武所撰《病逸漫记》中,对洪熙之病做了更详细的记录:“仁宗皇帝驾崩甚速,疑为雷震,又疑宫人欲毒张后,误中上。予尝遇雷太监,质之,云皆不然,盖阴症也。”
可见朝鲜人纷传的“雷劈而死”在当时并不是唯一的说法,居然还有流言说是有人想毒杀张皇后,却误把洪熙皇帝毒死了。但这些说法都被雷太监否认了,说真正的病因是阴症。
“阴症”是一个特别宽泛的说法,其中最大的可能是洪熙皇帝纵欲所致。他体态肥胖,本来就有心脏方面的疾病,如果不忌床笫之事,很容易造成问题。仁宗朝的一位臣子李时勉,就曾谏言洪熙“暗中不宜近妃嫔”,结果被恼觉成怒的天子投入了监狱,差点打杀。
而李时勉有个同事叫孙汝敬,他的传记里也提及说“先皇帝嗣统未及期月,奄弃群臣。揆厥所由,皆憸壬小夫,献金石之方以致疾也。“憸壬”的意思是“奸佞”,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洪熙皇帝即位不到一年就去世,都是那些奸佞小人进献金石药方所致。
从这些零碎的线索中,我们大概可以猜测——洪熙皇帝平时沉溺床笫之欢,势必要通过外界进献的药物来进行补助。这些壮阳药物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终于在五月十一日突然造成了严重后果。朝廷为了掩盖这个死因,只好笼统地称之为阴症。外界则因为病发太快,又传出了雷劈的谣言。
当然,这一切只是猜测而已。究竟暴毙与纵欲之间有什么相关性,纵欲和服食金石有什么联系,甚至洪熙皇帝的生活作风到底算不算纵欲,都无从得知。要知道,明代的文人最喜欢夸张,君主哪怕多在后宫待一天,到他们嘴里都可能算是荒淫无度,进而推导出国将不国,痛心疾首。
所以这个猜测,只是聊备一说罢了。
洪熙皇帝去世的时候,朱瞻基已经抵达南京。根据《明史》记载,他接下来的日程是:“五月庚辰,仁宗不豫,玺书召还。六月辛丑,还至良乡,受遗诏,入宫发丧。庚戌,即皇帝位。”洪熙皇帝病重是在五月十一日,同日海寿紧急出京去召还太子。而朱瞻基是在六月初三抵达良乡,并在六月十二日登基。从五月十一到六月初三,前后二十二天,两京之间的距离是两千两百三十五里,合一千一百多公里。考虑到还要扣掉海寿赶路的单程,时间十分紧张。
有一种说法认为,真正害死洪熙皇帝的正是太子朱瞻基。因为从日程上来看,朱瞻基如果等海寿抵达南京后再返回,根本来不及。他能在六月三日抵达良乡,一定是提前返回。他为什么会提前返回呢?自然是因为太子早知道皇帝要死。
这个说法,源自对明代的邮传系统不太了解。
明代的邮传体系从移动方式上来分,可以粗略分成水递、马递与步递。前两者顾名思义,是靠船只与马、驴等进行消息传递,步递则是靠人的脚力递送。
和直觉不同,明代的公文传递靠人力为多,而且速度不比马匹慢。在驿道之上,会设置有许多个急递铺(到明中期逐渐与驿站合并),两铺之间相距均为十里。铺内驻扎有少壮铺兵,腰系铃铛,一接到公文便立刻飞跑而出,直到下一铺。
根据规定,两铺之间的这十里距离,铺兵必须在四十五分钟之内跑完。两华里折算一公里,也就是说,步递的移动速度是每小时六七公里。如果大家对这个速度没概念的话,我这个胖子日常健身,每次会跑上五公里,三十二分钟之内完成。
那些年富力强的小伙子完成这个路程,非常轻松。
当铺兵跑到下一铺之后,会有另外一个铺兵等候在那儿,交接文书之后,继续以同样的速度冲出去。就这样轮换接力,铺段相接,每一段都是以最好的状态前进,无须考虑休息。这种传递方式昼夜不停,二十四小时之内,理论距离可以跑出约一百五十公里,三百里地。
这个速度,已和寻常马递的速度持平。北京到南京的距离是两千两百三十五里,一封文书从北京发出,无论走脚递还是寻常马递,理论速度八天就能送到南京。
但马递也可以采取接力轮换的方式,昼夜不停,速度会更快——所谓“八百里加急”。当然,这个“八百里加急”只是理论值,考虑到夜间视野受限、沿途地形阻碍等要素,实际上日行五百里,也就是两百多公里。不计成本的话,两京之间单程只要六天时间。(因为还要考虑黄、淮、长三条大河的涉渡。)这种加急传递成本极高,参与传递的马匹一定会跑废掉。只有最紧要的军情大事,才能用这种方式传递。而“召还太子”,恰恰就属于大事中最要紧的一桩。
考虑到海寿一个人不可能连续八天昼夜奔驰,也许朝廷采用的是双发,正式玺书由海寿携带前往,同时也会发出一封信函,通过马递先发通知太子。毕竟朝廷最急切的目标不是送达玺书,而是让太子尽快得知消息,及时返回。
换句话讲,在五月十八日之前,朱瞻基完全可能接到来自京城的消息。接下来,他有十五天时间从南京返回北京。这个时间虽然很赶,但不至于完全做不到。朱瞻基的行程暴露弑父阴谋这个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根据《宣宗实录)的说法,当朱瞻基在南京接到海寿的消息时,南京已经到处在传言洪熙皇帝去世。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海寿出发时,带着的是“上不豫”的消息,并不知道次日洪熙驾崩。那么南京这个传言,到底何时兴起?又是从何而来?
实录记载得相当含糊。一种可能的解释是:朱瞻基接到消息后并未封锁,消息很快传入城中各处,以讹传讹,从“不豫”变成了“驾崩”,谣言歪打正着,反成了预言。
无论如何,朱瞻基这时在南京已经不能待下去了,他必须立刻返回京城。这时太子身边的幕僚劝他说,这是一个敏感时期,必须小心,最好待护卫部队齐备了再返回。还有人建议,不要走驿路官道,最好从偏僻的小路迅速北上。
从这些提议来看,这些幕僚应该预见到了某种危险,而且就在归途中。但朱瞻基拒绝了这两个提议。无论是整齐兵马还是走小路,都太耽误时间。他这样说:“君父在上,天下归心,岂有他心?且予始至速还,非众所测。况君父召,岂可稍违!”
朱瞻基到底是跟随朱棣打过仗的人,颇有决断。他认为自己刚到南京,即刻返回,这种反应速度远远超出别人预料,根本反应不及。朱瞻基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尽快归京是最重要的,多高的风险都得冒。
至于这个风险是什么,朱瞻基没明说。《实录》里只说他“遂由阳道驰还北京”。阳道即驿道,但究竟是走水驿、陆驿还是水陆交替,实无可考。但在《明史》的《朱高煦传》里,却记录下一个充满戏剧性的细节:“未几,仁宗崩,宣宗自南京奔丧。高煦谋伏兵邀于路,仓卒不果。”
汉王居然在半路设下伏兵,打算把自己这个侄子干掉。只因为朱瞻基的行动速度太快,这边仓促间未能合拢包围,才让太子逃出生天。由此可见,东宫幕僚在南京的劝谏,是有原因的,而朱瞻基果断行动,是何等英明。
只可惜史料不全,到底汉王是在哪里“伏兵邀于路”,又是如何“仓促不果”,只能让我们自己去想象了。这也是这本小说的灵感源头所在。最早是常江老师觉得这一段大有文章可做,讲给我听,我用一个我考证出来的西汉故事跟她做了交换,才开始了朱瞻基的大冒险。
朱瞻基躲过了汉王的伏击之后,在六月初三抵达良乡。在这之前,洪熙皇帝的尸体一直停在紫禁城中,秘不发丧,等候着他的到来。很快一干大臣赶至卢沟桥,捧遗诏迎候太子。太子在香案前几次哭至晕厥。
接下来,就是一步步的常规操作,再没出什么意外。朱瞻基顺利登基,定年号为“宣德”。
不过《实录》里特意提过一句:“大行皇帝上宾,外间稍稍有闻时,上未至北京,喧传高照,欲举犯阙,人心汹汹。及上还始定,而京师戒严已久。”
可见在朱瞻基返回之前,京城地面并不太平。无论是“喧传高照”还是“欲举犯阙",这都是相当严重的行为,尤其是在京师戒严的前提之下,谁有权力和资源搞出这么大动静?《实录》未提,但明眼人都知道。因为,这件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朱高煦早在永乐年间,就一直蠢蠢欲动,简直要把“谋反”挂在脸上。他不是坑陷大臣——比如解缙即死于他的谗言——就是嘲弄哥哥朱高炽,还私养军队,杀害地方军将。最后连他父亲朱棣都受不了了,将他废为庶人。多亏了朱高炽求情,他才恢复了藩王身份,但被徙封至乐安州,不得出城。
朱高煦的野心并未因此停息,他派自己的儿子朱瞻折在北京,随时监控京城动静,经常一天送出六七份情报。尤其是朱棣北征之后,他更是派遣了许多党羽潜入京城,看是否有可乘之机。
所以当朱棣死于北征时,杨荣如临大敌,秘不发丧,直到太子朱高炽迎到棺椁,方才放心,这正是为了防止朱高熙父子搞出什么小动作来。
后来朱高煦杀了朱瞻折的母亲,父子失和,朱瞻折向洪熙皇帝举报朱高煦的种种恶行,而朱高煦也不示弱,亲自跑到北京来,举报朱瞻折在京城私窥朝廷的恶行——这一对父子,真是够奇葩。洪熙皇帝哭笑不得,说“汝处父子兄弟间,谗构至此,稚子不足诛”,把朱瞻折远远打发去了凤阳守皇陵,改了老二朱瞻坦为世子。
一年不到,同样的局面又出现了。这一次是天子死在京城,太子远在外地。这一次天赐良机,朱高煦岂会放过,他除了设伏谋害太子之外,自然也得在京城搞出点事情来。不,不只是京城,朱高煦这一次的篡位动作,比想象中要大得多。整个计划的轮廓,要再等一年才会完全浮出水面。
宣德皇帝即位之后,对这位派兵伏杀自己的叔叔挺好,非但没下旨申饬,反而增加了封赏。他之所以这么做,显然也是意识到了汉王的布局太大,一时不宜动手。先等自己位置坐稳,再清算不迟。
洪熙元年,就在这种诡异的和睦气氛中过去了。到了次年,也就是宣德元年的八月,汉王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惶恐,决定动手了。
他派遣了一个叫枚青的亲信,潜入京城,联络勋臣做内应,结果被英国公张辅给抓起来了。与此同时,汉王不知怎么说服了山东都指挥靳荣,在山东境内拉起一支强悍的队伍,给诸多将领分派官职,大加许诺。更夸张的是,天津、青州、沧州、山西诸都督指挥,也相约举城响应汉王。
倘若这个计划真能搞起来的话,等于是将京城团团包围,说不定真能成事。
可惜这一连串举动,全在宣德皇帝预料之内。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就像郑庄公对付弟弟共叔段一样,安静而耐心地等对方主动跳起来,等着汉王“多行不义必自毙”,然后再师出有名,一击而定。
当汉王在乐安州正式打起反旗之后,宣德皇帝终于动了。他御驾亲征,带领京营大军把乐安州团团围住,四周神机铳箭,声震如雷。在这种恐怖的震慑之下,汉王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一点胜机,主动出城请降。
宣德皇帝指定身边一个叫于谦的年轻御史,历数汉王的罪行。史书记载于谦:“正词崭崭,声色震厉。高煦伏地战栗,称万死。”完美地完成了任务,令宣德皇帝龙颜大悦。这让他接下来的仕途一帆风顺。
不过宣德皇帝并没有杀掉汉王,而是将他们父子带回京城,关在西安门内。但其他参与者就没这么幸运了,被砍头的有六百四十余人,戍边者一千五百余人,编边氓者七百二十人。可想而知,朱高煦叛变的规模有多大。
虽然从现有资料里,我们无从判断朝中重臣有谁参与了这场叛乱。但从京城动静来看,汉王绝不是孤军作战,一定是内外呼应,才有胜算。其中最值得怀疑的,正是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吕震。
吕震虽然官运亨通,但性格佞谀倾险,操行无取。他在这场汉王之叛中并未受到什么牵连,但在汉王覆没的稍前时期,突然离奇暴毙。史书上说他去祭祀太庙,在西番僧人那儿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回家之后突然死了,算得上是一件奇事。
汉王这个人,当真是骨子里桀赘不驯。他即使被禁锢在西安门内,依旧没夹起尾巴老实做人。《国朝献征录》里记载了他的结局:有一次,宣德去探望汉王,没想到汉王一伸脚,把他绊了个大马趴。宣德这次可真是气坏了,找来一个三百斤的铜缸,直接把他扣在地上。汉王还不服,试图把大缸举起来。宣德命人在旁边烧起炭火,把汉王硬生生烫死在里面。而汉王的十个儿子,包括朱瞻折、朱瞻坦、朱瞻域在内,一并处死。
都惨到这份上了,居然还主动作死,只能说汉王真是性情中人,宁可不要性命,也要好好出一口恶气。在解决汉王的同时,宣德皇帝还在忙碌于另外一件事:为先皇修建陵寝。
这事本来不算奇怪,哪个皇帝登基之后都会干同样的事。可麻烦就麻烦在,朱瞻基必须同时修两座陵寝。
永乐七年,朱棣选定了京城北边的黄土山,改名天寿山,开始修建自己的长陵。长陵规模宏大,工程浩大,一直到永乐十一年,方才修完地下部分,但地上部分始终没有彻底竣工。洪熙皇帝即位之后,长陵工程仍在继续。可谁也没想到,朱高炽在位不到一年便突然去世,别说他父亲的陵寝没修好,连自己的都没开始动工呢。
两座陵寝,都要朱瞻基来主持修建,这个负担可是不小。好在洪熙皇帝临终遗诏:“朕既临御日浅,恩泽未涣于民,不忍复有重劳,山陵制度务从俭约。”于是朱瞻基在长陵西北不远处选定了下葬位置,亲定规制,是为献陵。献陵的规模与设计,完全遵照了洪熙的遗愿,不张奢华,力求简朴,很多建筑能省则省。
献陵的正式动工,是从洪熙元年七月开始,也就是宣德皇帝登基后一个月。为此南京守备襄城伯李隆亲率军士万人,南京附近卫所旗军以及匠户等十一万人前往助建,另外又从河南、山东、山西、直隶等地区征调了五万名民夫。
如此规模的人力动员,加上陵园设计不算繁复,建造速度自然很快。同年八月,玄宫便告落成,洪熙皇帝正式入住。但其他配套建筑比如明楼,则暂时停止了施工,因为无论如何得先把长陵完成,不然儿子的陵寝比父亲的先修完,于礼不合。
长陵最终全部完工,是在宣德二年。不过我们现在去参观所见到的大石牌坊、棱恩门等,都是嘉靖年间才增补起来的。至于献陵的正式完工,则要拖到正统八年三月,宣德皇帝已经去世很久了。顺便一提,宣德死后入葬的景陵,比献陵还小。他临终前表示身为儿子,不敢比父亲的陵寝规制大,更不要像长陵那么劳民伤财。所以后人做过总结,明十三陵中,献陵是最简朴的一座,而景陵是最小的一座。
说到这几座明代帝王陵墓,还有一个无法绕开的残忍话题,那就是殉葬。
殉葬作为一种古老、野蛮的葬礼制度,盛行于商周,式微于春秋战国,并在秦汉之后基本绝迹。此后中原王朝不复见成习俗化、礼制化的陪殉之仪。但到了大明开国之后,这种古老的殉葬习俗突然便死灰复燃。据毛奇龄的《彤史拾遗记》记载,朱元璋去世时,一共有四十六个妃子陪殉于孝陵,宫人也有十几名。《万历野获编)则说“凡妃殡四十人,俱身殉从葬。仅二人葬陵之东西,盖洪武中先殁者。”
无论是哪一种记载,都说明朱元璋去世时,陪葬宫妃的数量相当惊人。这些不幸的殉葬女子有一个专有名词,叫作“朝天女”,她们的亲属则被称为“朝天女户”,颇得朝廷优恤。
比如在建文朝中,一批殉葬妃子的亲属被特批进入锦衣卫,成为百户或千户。靖难之后,这些人本该作为建文一党被清洗,但朱棣特意下旨挽留,对这些朝天女户安排不同,调去了孝陵卫。一个叫程嗣军的诗人这样写道:“掖廷供奉己多年,恩泽常忧雨露偏。龙驭上宾初进爵,可怜女户尽朝天。”
建文帝在南京陷落后神秘失踪,无从下葬,并无殉葬的机会。而到了朱棣去世之时,遗诏一体遵照祖制,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宫妃殉葬。《太常续考》称陪殉长陵的妃子一共有十六名,但具体有哪些人已无可考。只有《李朝实录》的世宗卷二十六里,记录下了韩氏、崔氏两名朝鲜妃子的名字,以及殉葬的详细过程。这里姑录全文,至今读之仍是毛骨悚然:
及之崩,宫人殉葬者?十余缘。当述之恳授皆饷之于庭授饷辍授俱引升堂,哭牌宸殿阁。堂哺置木小床,使立其上,挂绳围于唉咭,以诫纳唉中坞遂怨其床岐皆雉经碟死坞“韩氏临蚽岐顾谓金黑疮辨娘岐吾去拷娘岐吾去訰菲语未竟。旁有棋者笆床,乃辐崔氏俱死。诸死者怀初升堂石授仁宗亲入辞诀坞
洪熙皇帝虽然宅心仁厚,庙号仁宗,可在宫妃殉葬这件事上也未表露出任何不忍。关于他的陪葬宫妃人数与名字,《大明会典》《太常续考)《宛署杂记》《宣宗实录》《万历野获编》等材料记述不一。但统而言之,一共有五名妃子陪殉献陵,其中甚至包括一名贵妃郭氏。郭氏为洪熙生了三个儿子,按道理如果宫妃有所出,则不该算入殉葬之列。究竟她是自愿而往还是别有隐情,不得而知。
另据《长沙府志》,这五个妃子之中有一位谭妃,是湘潭人,父亲曾任浙江道御史。她在永乐二十二年被选为太子妃,没过一年便赶上洪熙驾崩,“自缢”而死,被宣德封为“昭荣恭禧顺妃”,想想看,一个年轻女孩子入宫才几个月,便要被拖去黑漆漆的陵墓中殉葬,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这位谭妃的生平,是小说中王景妹这个角色的最早源头。
而到了宣德皇帝去世之时,殉葬制度仍在延续。《太常续考》称一共有八位妃子殉葬,其他材料记载的数字不等,其中《英宗实录》的数字最多,一共有十名妃子,而且姓氏、封号、谥号俱全,当为最可信。
接下来的正统、景泰二帝,情况有点特殊。先是正统陷于虏手,景泰称帝,正统归京之后,发起夺门之变,将景泰废为郕王,改元天顺。景泰帝既被废为王,死后没资格入天寿山帝陵,遂葬于西山,是为景泰陵。但宫妃殉葬之制,并未因此豁免。《双槐岁抄》记载说:“天顺元年二月……癸丑,郕王薨,葬祭礼如亲王,谥日戾。唐氏等妃殡俱赐红帛,自尽以殉葬。”
更夸张的是,明初除了帝王热衷于殉葬之外,诸王去世也讲究要王府妃嫔殉葬。仅在正统年间,就有丰王去世,丰妃刘氏自缴;周宪王去世,有七名妃子陪葬;越王去世,有妃子吴氏死殉;河阴王去世,夫人巩氏殉夫。甚至唐王世子去世,世子妃也要被迫自杀。
这种风气越演越烈,连民间都深受影响,寡妻殉夫竟成为美谈,民众纷纷效仿。不知多少无辜女子因此而死。
正统帝朱祁镇虽然在历史上名声不佳,但在宫妃殉葬这件事上,倒比之前的诸位先帝要强。到了天顺八年他临终前,颁布遗诏说:“殉葬非古礼,仁者所不忍,众妃不要殉葬。”他怕别人误会只是客气两句,还特意叮嘱说“此言俱要遵行,毋违”,说明是真心实意要废除。
于是从正统帝开始,明代帝王再无殉葬之事,这个野蛮传统就此消亡。不过上头虽然踩了刹车,下面的惯性却不那么容易停住。成化、正德两代帝王期间,王府、勋贵殉葬之事仍不绝于耳,直到隆庆一朝,仍有零星记载。可见恶政影响之深远,又岂是一两代人。
起初我起意写这部小说时,只是单纯想写个冒险故事。但随着阅读资料深入下去,尤其是读到殉葬史料时,我意识到,自己没法对此视而不见。洪武、永乐、洪熙、宣德诸帝或雄才大略,或仁慈淳厚,从大历史角度来说都有着极高贡献,但在殉妃这件事上,他们的责任无可推卸。所以我想,也应该为这些莫名殉葬的女子留下点什么。吴定缘当然是主角,但真正推动书中波澜的灵魂人物,是苏荆溪。
聊到这些角色,也有几句话要念叨一下。
吴定缘是完全原创的,史上并无此人。不过《明史纪事本末·卷十八》记载了铁铉一家的结局:“妻杨氏并二女发教坊司,杨氏病死,二女终不受辱,久之,袨同官以闻,文皇曰:‘渠竟不屈耶?’乃赦出,皆适士人。”
铁铉的夫人杨氏病死于教坊司,两个女儿虽然生活凄惨,但并未遭受侮辱。在铁铉同僚的暗中帮助之下,朱棣最终赦免了她们两个,释放出去嫁给士人。
铁铉的父亲铁仲名以及母亲薛氏,被发配去了海南,在那里终老一生。而铁铉的两个儿子,长子铁福安被发配到了河池,后遇洪熙赦免,返回偃师魏家寨。次子铁福书则避难逃亡关外。两边各自发展繁衍,相继有沈阳铁氏、偃师铁氏、南阳铁氏等多条支脉,皆以偃师铁氏祠堂为祖祠。
铁铉本人被捕之后,遭遇磔刑而死。坊间有油炸不屈、面北站立而死等传说,多荒诞不经,但铁铉死状颇惨,确系史实无疑。因为他是对抗朱棣而死,所以在官方一直无从正名。但民间早早就开始祭祀铁公,偷偷修起了很多铁公祠。比如在济南有一座七忠祠,据说就是为纪念铁铉和其他六位济南保卫战死难者而修的祭祠;邓州还有一座在南刁河畔的荒丘,相传是铁铉之衣冠冢。
到了万历年间,皇帝下了诏旨《苗裔恤录》,彻底为“靖安罪臣”们平反正名,铁铉亦在其列。至此距离铁铉死难,已过去了一百七十年。
苏荆溪历史上无其人,大率综合了赵娥、王舜、申屠希光、唐传奇里的谢小娥、《儿女英雄传》里的何玉凤、吕四娘,以及刺杀孙传芳为父报仇的施剑翘等人,亦参考了一代女医谈允贤的生平。
气质上最像的,应该是蒲松龄的一部短篇小说《侠女》里的无名女主角。这位侠女一直打算要对仇人复仇,只因老母还活着,暂时不能动手,但时常去仇人门口溜达,生怕因此淡忘。邻居顾生对她们母女很是照顾,女子便跟他同房,但不肯结婚。后来她怀孕产下一子,扔给顾生抚养,独自出门去砍下了仇人的头颅,从此不知踪影——该谈恋爱谈恋爱,该生孩子生孩子,生完了让老公去带,绝不会为这些事耽误自己的事业,这样的侠女是很具现代意义的。
苏荆溪提供给朱瞻基的那个拔箭头的解骨之法,来自《刘涓子鬼遗方》。这本书是晋代刘涓子所著,后来在南齐又被人重编过,是中国最早的一本外科专著。原有十卷,但到宋代只剩五卷了。书中记录最多的,是关于瘫疽的辨证与治疗,苏荆溪毒杀朱卜花,或是从中得来的灵感。书中亦记载了金疮外伤等伤的处置办法,且多是在战场上急救之用。苏荆溪使用的解骨法,即从中得来。不过我本人没试过,方子有效与否,权当小说家言吧……
梁兴甫本是永乐年间的一位民间搏击高手。《都公谭繁》记载了他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他身材矮小,但臂力超绝。有一次梁兴甫去南京,在城门与守军发生冲突,一个人打得一群大兵没有还手之力。指挥听到这个战绩,把梁兴甫请到堂下,当着一百多名军中精锐打了一套拳,慑服了所有人。梁兴甫往外走的时候,竟没人敢拦。后来他跑到北京,看到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