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见曲雁蹙起眉头, 梁纪倩苦笑一下,把这段时间之事娓娓道来。
当初曲雁与齐影出谷后,梁纪倩还没将当初临州知府出面帮过药堂一事放在心上, 谁料大师姐曾经的话便一语成谶, 那知府果然托人来寻她。
梁纪倩最初假借有事推脱, 只令药堂的师妹们去看, 但那知府言明只望请梁纪倩前去,药堂的医者来了也是无解, 这倒是有些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毕竟知府确实帮过济善药堂的忙, 如此几趟下来,梁纪倩只好带了谢礼登门拜访。
临州知府姓李, 她今年刚升迁到临州, 据说是个清廉好官,但梁纪倩看了看她臃肿的身子与堆了满面的笑容,心间对这个说法有些存疑。
那李大人特意备了桌好酒好菜,但梁纪倩只将谢礼留下,摆出平日应对寻常官府的笑容道:“李大人,小人近日实在繁忙,劳烦大人特意派人来请。此番薄礼不成敬意, 只是便饭我便不吃了, 大人还是与夫郎早些用膳吧。”
那李大人诶呦一声,连忙上前拦住梁纪倩的步伐, “梁大夫, 为民办事本就是我职责所在, 哪里有向你讨东西的意思, 这若传出去像什么话。只是此番请你前来, 我确实是有一事相求。”
到底还是有事, 梁纪倩停住步伐,心间叹了口气,“大人不妨直说。”
那李大人叹了口气道:“是这样的,我有一堂妹前些年喜添一女,可孩子却生了怪病,她们妻夫俩跑遍了十三州给孩子看病,如今人住在我府上,托我打听打听。”
她说完摇摇头,“我亦是受人之托,梁大夫体谅。”
梁纪倩闻言蹙起眉头,“既是怪病,为何不将孩子送去济善药堂,药仙谷出来的大夫皆在此处。”
“她们自然是去了,可惜无用,听人说药仙谷真正有本事的医者皆不出谷。梁大夫,我也这实在是无奈之举,您就给孩子看看吧。”
那李大人态度颇为诚恳,没有为官压迫的架子,梁纪倩也不好再推脱,思索之后便点了头,这本就是为医者职责所在,若真的药堂都医不好的怪病,她回去亦能在病案上填一页。
她被小厮引到一处庭院,院中站着一位抱着孩子的夫郎,在听闻有药仙谷的大夫来访后,那夫郎显然激动几分,抱着孩子快步向门口走来。
令梁纪倩震惊在原地的,并非他怀中沉默不语身患怪病的女孩,而是这位名唤顾如意的夫郎容貌。
顾如意样貌的与齐影极为相似,可周身气质又截然不同。
齐影沉默寡言,气质冷清如剑,而眼前这位夫郎显然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他身着华袍,发上绾着珠钗,一举一动皆得体有度,又有几分柔弱之感。
此刻抱着孩子神情激动的看向她,梁纪倩恍惚间还以为是与齐影身上割裂出的另一个人,一时间竟失语半响。
而且她忽而想起,她曾见过身前这个男子!
前几个月济善药堂有人闹事时,她也曾来过知府一次,就是那次,她从人群中瞥见过这张脸。怪不得她初见齐影时会有一种熟悉感。
“梁大夫,您是药仙谷的大夫吗?”
见身前女人瞪大眼眸,一副见了鬼的模样,顾如意不解的看了李大人,试探着轻轻开口。他声音乍一听与齐影也很像,只是腔调极软,像是南方来的。
梁纪倩猛掐自己腿肉一把回过神,对着身前夫郎点点头,“啊对!是我,不好意思有些走神。”
顾如意点点头,并未把梁纪倩的失礼放在心上,他有比这更心急的事,于是喜道:“那太好了,烦请梁大夫看看我家言儿吧,只要言儿能治,银两不是问题。”
他怀中孩子被放下来,女孩才三岁,分明无哑疾却不会说话,如提线木偶一般安静。
小女孩叫李言,模样生的像她爹,梁纪倩在给女孩诊疾时,偶尔竟能从她面上瞧出几分齐影的影子,她心间更是久久不能平静。
顾如意与他妻主这两年已寻遍明医,结果自然是一样的,女孩身体并疾病,大抵是心病或者其他疑难杂症,可这结论太过笼统,他已听过无数遍。
顾如意的神情从期待到失望,他将孩子再度抱起来,神色已归于平静。
梁纪倩再度从他面上扫过,表情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顾如意与李大人对视一眼,他轻声启唇。
“梁大夫有话何不妨直说,这么多年我也听过许多大夫说我女儿治不好了。”
“此症少见,但治不好一说太过武断。”
见两人向自己看看,梁纪倩思索片刻才道:“顾主君莫急,我虽不敢断言您女儿的症状,但我有一师姐医术高超,她虽年轻,但医好过的疑难杂症足有百人,她或许见过类似的症状。”
梁纪倩的话确实有理,她医术在药仙谷不算上乘,但曲雁在医术上的造诣却少有人敌,更何况身前人显然与齐影有关,大师姐不可能不管。
李大人顿时一乐,“那太好了,梁大夫的师姐定然也是人中龙凤,若愿意出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顾如意更是道:“梁大夫,不知您师姐何时有空闲?我可要带着言儿去贵谷?”
“我师姐近来不在谷内,等她回谷后,我第一时间带她来见你。”
梁纪倩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顾如意说的,她推脱了留下用膳的邀请,只匆忙赶回谷内,提笔将此事简略写给大师姐。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曲雁那时在平江梁府刚听了这个故事,没隔两月梁纪倩信中便又复述一遍,而且此事竟还牵扯齐影身世。
见师姐神情若有所思,梁纪倩喝了水润润嗓子,才继续开口。
“我后来又打听了一些消息,他家是岭南人,自小生活在岭南,此行是第一次来平江,就是奔着药仙谷来的。他妻主是个走仕途的,那李大人是他妻主的堂姐,这才暂居她府上,想托人寻些关系。”
曲雁神色晦暗,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
“你觉得他与齐影是双生子。”
梁纪倩顿了顿,看向师姐小心翼翼道:“师姐,你去看看就知晓了,他与齐影至少八分相似,说不是一个爹生的都难。”
这世上怎可能有无缘无故却生的如此相像之人,就算真赶巧遇到了,却一个生的富贵,另一个无母无父,若是纯是巧合,这话说出去鬼都不信。
“我知晓了,你暂莫将此事告诉旁人。”
见曲雁站起身子,梁纪倩吞咽一下,不确定问道:“大师姐,你不打算告诉齐影吗,那说不定是他兄弟。”
曲雁眉心微蹙,语气不赞同道:“他刚有身子,如今还未满三月,若拿此事激了他,难保情绪不会稳定。”
梁纪倩唇角一抿,点点头并未再言语,孕夫情绪确实容易激动,是她考虑不周。其实她已从最初的惊讶平缓下来,甚至在脑中想象了一场大戏,此事无非是两种结果。
第一,齐影是出生便被抛弃的。
第二,齐影出生便被人贩子拐走。
此两种结果,可谓大相径庭,可那顾如意话里话外中,从未提过自己在岭南的身家,他满心都扑在女儿身上。
岭南山高水远,与临州差了不止千里,若齐影与那人真为双生子,他又怎可能是临州旭泉山被浮屠楼捡到的。
曲雁回去时,屋内除了齐影以外,许粽儿竟也在。两人身前摆着两叠大红绸缎,正是婚服要用的料子,齐影坐在布料前神色茫然,身旁许粽儿正嘀咕说着什么,一见曲雁进来便从齐影身旁起身。
“大师姐。”
“嗯。”
曲雁应了声走到齐影身旁,在看见他发中那枚不起眼的木簪时,眼底浮现一抹笑意,许粽儿移了移位置,给大师姐腾地。
曲雁指尖轻触下那发簪,“这是在选布料?”
齐影点点头,低声解释道:“嗯,今日有人送了这两款布料来,说问我婚服上要绣大花还是小花。我不大会分辩,又怕你忙碌无暇,便想先问问许粽儿的意见,晚上再同你商讨。”
那两款布匹皆上用金丝绣了牡丹,一个大而端庄,另一个小而华贵,是两款不同的风格。
齐影从未对衣裳有过异议,平日有什么便穿什么,若非要挑剔,他不喜欢那些繁华累赘的衣裳,更喜欢简约些的。
但这次不一样,这是他与曲雁的婚服,齐影初看到这大红的布料,心间便激动难喻,指尖轻摸了几遍。他觉得每个都极为好看,饶是许粽儿与他讲了半响区别,他仍无法抉择要选哪个。
曲雁扫了几眼,转身问他,“你喜欢哪个?”
“我……”齐影一顿,小声道,“我觉得都很好看。”
“大师姐,齐影哥哥就是选不出来,才拉我过来看的,如今大师姐回来了,我也便先回去啦。”许粽儿说罢悄悄对齐影眨了眨眼睛。
在许粽儿走后,齐影抿唇忍住羞意,漆黑的眼眸看向曲雁,“妻主喜欢哪个?”
他想让曲雁为自己选。
曲雁神色温柔认真,她将两个布料分别在齐影身上比量了下,思量后才将选了其中一个,“那便选花纹大的这个,大气端庄一些,更衬正夫之位。”
齐影耳根一红,跟着点点头。
布匹被送往山下赶制婚服,而盛木则在几日后朝谷内递了拜贴。
他那徒弟正在暖阳下坐着,身旁还趴了一只黑犬,见有外人过来,乌云霎时立起耳朵发出低吼。齐影顺着抬起头,在看清盛木的身影时一愣,连忙拍了下正呲牙的乌云的狗头。
“莫咬,是我师父。”
黑犬十分通人性,听了这话又懒洋洋趴在地上,只是还支棱着耳朵观察动静。
盛木抬步走来,目光从他尚不明显的小腹上扫过,眉头蹙了蹙,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袖中布袋递给齐影。
“师父,这是什么?”齐影接过袋子,神色有些疑惑。
盛木扬了扬下巴,“给你攒的的嫁妆。”
“嫁妆?”齐影神色一愣,在看清袋中的一叠银票时,又将袋子系紧欲还回去,“师父的钱,我怎能收。”
盛木一脸无谓,“有何不能,谁家正夫嫁人时没有嫁妆,你以往接任务的银两都给了我,这嫁妆也合该我出。何况你也不需她养着,无钱怎么行,往后想收买个打听事的都难。”
见齐影不语,盛木继续道:“莫想那么多,把钱收好,你往后用钱的地方多了去的。”
“……那师父你呢。”
钱财给了他,那师父又要怎么活,盛木听徒弟一问,盛木挑了挑眉。
“你师父我别的没有,钱财还是存了些的,这些你只管收下就行,若以后真遇见什么事,这些钱也够你花销。”
齐影沉默良久,只道了句,“多谢师父。”
“同师父客气什么。”
齐影抬起眸子,认真道:“我无亲眷,大婚那日,我想请师父坐于高堂之上,不知师父可愿意?”
盛木勾唇一笑,“自然愿意。”
自从许粽儿得知齐影的师父给他备了嫁妆后,他好奇在院中张望许久,印象中那一抬抬的嫁妆并未出现,在没忍住问过齐影后才知晓,盛木竟是直接给的银票。
许粽儿听罢震惊良久,回去后翻了翻自己所剩无几的碎银子,竟有些想问问盛木还缺不缺徒弟,但想想浮屠楼那可怖的修罗之地,他便速速放弃了这个念头。
许粽儿坐在齐影身侧,撑着脑袋道:“对了,大师姐今晨出谷了,好像是与四师姐同去的,不知是做什么去了。诶,这针脚错了,应往上勾。”
齐影嗯了声,改了后便继续手上的动作。
许粽儿心性活泼,又喜欢小孩,他前几日自从看过齐影的婚服后,手便痒痒起来,只拿出绣具说要给未出世的小师侄绣小虎头鞋。
上次他来陪齐影解闷,脑中忽而一抽说要教齐影刺绣,齐影听时面上惊诧,可他竟没有拒绝,而是尝试着接过来。
左右他现在无事可做,有些事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可惜他的手握惯了剑,骤然一捏这小小的绣花针,还有几分无法习惯,好在许粽儿教的足够耐心,几日下来齐影竟也歪歪斜斜能在帕子绣出东西来,就是有些丑的不堪入目。
傍晚曲雁回来时,齐影还在与那针线过不去,女人抬手拿起帕子,在看清上面所绣的东西后,笑着夸道:“这太阳绣的不错,只是白日打发时间还行,晚上便莫要摸针了,小心扎了手。”
齐影闻言垂下眼眸,指尖不安捏着那根针,好半响后才道:“……我绣的是丈菊。”
曲雁一顿,从善如流放下帕子,又将他手中针拿走道:“这俩长得差不多,今日小崽子又闹你没。”
齐影摇摇头,对曲雁说这两者长得差不多的言论不置可否,只抬手轻抚在小腹上,眉宇间藏着丝初为人父的柔意。
“孩子这几日都很乖。”
“不闹你就行,若她再折腾你。”曲雁眯眼看向齐影小腹,似威胁般道,“出来便将你揍一顿。”
齐影被逗得一笑,下一瞬便被曲雁轻按在床上,掌心紧贴在男人小腹上,他眼中闪亮,动作却极为乖顺,衣裳在动作中散了些,白皙的胸膛猝不及防映在曲雁眼中。
那颗刺目的守宫砂早消失不见,而他体内正孕育着她的孩子。
两人许久没有亲昵过,曲雁指尖一顿,她压下眼底的欲色,慢条斯理替他拢上衣裳。
“莫着凉。”
齐影没听出曲雁言外之意,他支起身子看向小腹,那处还瞧不出轮廓。
他曾看过孕中夫郎,他们皆高挺着肚子,自己撑着腰身走动,再富贵些的人家则有小厮跟着伺候。反观他这三个月,小腹并未明显变化不说,穿上衣裳根本瞧不出是位孕夫。
曲雁见他神情便知他在想什么,不由失笑的掐了下他脸颊软肉,“不必着急,不显孕穿婚服也好看。”
齐影垂眸点点头,乌黑长发垂在耳侧,手腕的白玉镯他已戴习惯,如今与掌心一同紧帖在小腹处,从曲雁的角度看,更是一番别有风味的美人图。
“齐影。”
被唤之人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一眼见底,齐影从不对她有所设防,某种意义上来说,齐影确实是她见过最纯粹之人。
曲雁藏起眸中情绪,喉间滚动一下,“药仙谷的请帖皆已发出,你有没有想另请之人?”
齐影仅思索一瞬便摇摇头,“只师父在便够了。”
曲雁想起白日所知之事,眼底划过复杂思绪,齐影眸子一眨,敏感观察到女人的情绪变化。
“今日在谷外可是发生了什么?”
齐影神色愈发凝重,甚至还想从床上坐起身子,只可惜努力到一半便被曲雁拉下,他靠在女人柔软的胸前,脸颊染上几分羞红。
“这么多年,一个相熟之人也没有?”
原是因为如此,齐影怔了怔才道:“……没有,妻主可也是嫌我孤僻。”
他早习惯了独来独往,在浮屠楼那污浊不堪的地方,能做到独善其身已是不易。曾是有人想拉他抱团,在被拒绝后,齐影孤僻冷傲的性格便传开。
齐影也曾听人在背后说过,可他一次都没曾理会过。
“什么叫‘也‘,谁嫌你孤僻了。”曲雁眼中划过冷意,“浮屠楼那帮杂碎。”
他扯了扯曲雁的衣角,声音藏着些无措,“妻主无需来气,欺负过我的,我皆已经动手了。”
齐影说罢抬起眼皮偷偷瞧了眼女人的反应,他虽沉默寡言,看起来极好欺负,可也不是个任人揉捏的主。虽暗卫之间有明面上的规矩,可暗地里一向弱肉强食,他当时若不动手,此事便一直无法消停。
那时齐影也才十四岁,那女人竟妄图强迫他,他只能杀一儆百。
“我初见你时,你身上伤疤的数量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人都多。”曲雁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齐影,你恨不恨浮屠楼。”
齐影知晓曲雁是何意思,他从女人怀中抬起头,声音有些微哑,“若没有浮屠楼,我怕是连周岁都活不到,又谈何遇见你。”
何况他现在不再是一个人,他就要拥有一个和曲雁的孩子。若世间真有因果轮回,他不想再染上一滴鲜血,他只想与曲雁安静度过余生,看着她们的孩子长大。
齐影说话时有些发抖,曲雁听完他这番话后,只认真说了句她知晓了,便将他搂着怀中,轻哄着入睡。
男人的气息逐渐平稳,在确认他真的睡着了后,曲雁用目光一遍遍勾勒着齐影的轮廓,眸中神色翻涌复杂。
今日上午,她抽空同梁纪倩去了趟临州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