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屹的视线停在手机上,直到屏幕暗下去。
他回过思绪,拿起手机,回复一个“好”。
“无事,”他淡声回助理的话,拾起钢笔,在文件落款处签上自己的名字,”
接着刚才的继续说。”
助理点点头,“是。”
“关于城北新区的科技园开发项目,果然如您所料,被江总那边塞进了几个探子,他们不仅浑水摸鱼还企图煽风点火搅乱我们的步伐,”助理将手里的资料递过去,“这几人已经被揪出来了,小江总您看看,该怎么处理。”
江屹接过资料翻了翻。
都是表面上看起来和江衍景毫不相关的人,为了安插这眼线,倒也难为他绕几个弯做得如此隐蔽。
江屹轻轻嗤了一声,将文件甩在桌上。
“小江总,我们现在怎么办?”
“证据收集起来,先等等,”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他语气平静,却带有不怒自威的气压,“小挠小痒没什么意思,打蛇就得打七寸。”
不回礼以致命一击,怎么对得起江衍景费心排的这一出好戏。
宁愿不计后果损伤江氏也想折掉他手里的兵将,真是个执着不屈的好哥哥。
“自从您回国后,江总和江太太背地里的小动作是越发猖狂了,”助理将纸质文件收起来抱在怀里,嘀咕道,“他们唯恐压不过您的风头,处处打压,有这心思多钻研钻研自己手头的项目不行么...”
助理于帆是江屹的大学学弟,从四五年前就一直跟着江屹,对他在集团的情况再清楚不过。在芝加哥的时候,江屹就经常澳美欧三洲到处飞,若不是他,江氏死气沉沉的国外市场哪有如今的欣欣向荣;这可把那对母子气坏了,送江屹出国的本意是流放,没想到竟给了他时间丰满羽翼,还没等他们有所动作,江董就已决定把小儿子调回来。这下江屹离核心权力更近了,他们母子警铃大作,用尽一切办法给他设碍。
程度几乎算得上围剿。
如今的江氏,国外市场基本在江屹的掌控范围内,而集团运作多年有深厚积淀的生物医疗、互联网科技研发依然握在柳菁悠和江衍景手里,他们为维护自己的蛋糕不被分食,摆在目前最迫切的任务就是阻止江屹扩大在集团内部的话语权,所以对于江屹回国后新接手的度假村及城北科技园项目,举手底下的全力去使绊子。
江屹在国内的根基毕竟没有他们深,要想辟出一条通畅的路,眼下就不能输。
于帆是跟着江屹一路走过来的,国外这些年他们几乎从零开始,现在好不容易回国了,还以为能松口气轻松几天,却没想紧接着迎来更猛烈的腥风血雨。
“江太太他们何必如此,一味内斗不是两败俱伤就是你死我话,但凡聪明一点儿就应该拉拢您,而不是将您逼至对立面,”于助理忿忿不平,“现在好了,既然他们执意如此,那我们也不必留什么情面,一旦动起真格,他们可未必是您的对手。”
于助理还年轻,许多事想得太简单。
站在柳菁悠和江衍景的立场,多年来的积怨难以消除,想让他们与他握手言和,欣然接纳他在江氏的存在,谈何容易。
何况,追名逐利不是他的目的。
可不往上走,他没有出路。
“行了,说这些话没用,”江屹合上钢笔盖,平声,“他们那边的人要提防,但目光不必一直放在他们身上。”
只盯着一个对手,局限的是自己。
“回国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低声,摩挲着手里昂贵的黑色钢笔,想起高三毕业那个假期,他无意中听到柳菁悠的电话。
弄清楚他想要的答案,才是他必须回国的缘由。
言多必失,于帆意识到自己方才过于情绪化,低头沉默。
“后面几天的日程表排了好么,”江屹抬头,“待会儿发我一份。”
“是,我现在就发您,”于助理打开手里的平板,想起来什么,“对了小江总,蓝恒那边的负责人杰里瑞这两天来京市了,我们是否需要联络一下,约顿晚餐?”
蓝恒作为全球前五十强的外企,是江氏连锁度假村的最大合作方,也是江屹两年前结下情谊的友好伙伴,若不是有江屹,蓝恒这次和江氏的合作应该也不会如此顺利。
生意场上的情谊再真挚,也需要花心思维系。江屹思虑片刻,应下。
“联系杰里瑞,如果他有时间,就近两天安排晚餐。”
“——聚餐,香斋楼吗?好的...不用,不用来接我,六点半对吗?我会准时到的。”
接到电话时,楚徽宜刚刚结束午睡,她挂掉通话,看了看时间,接近下午三点。
她眯着眼,抱着邦尼兔小赖了会儿,慢吞吞起床。
今天难得放一天假,可能是最近有点累,总是犯困,怎么也睡不够。
拍拍脸让自己精神起来,她去浴室洗了头澡,在衣帽间挑了一套干净衣服换上,再简单化了个淡妆。
从楼上下来经过客厅,余淑茵看见女儿,脸上绽笑:“打扮得这么漂亮,准备去哪儿啊,是不是背着爸爸妈妈和男孩子出去约会?”
楚徽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碎花裙和针织衫,没有特意打扮啊。
“我本来就漂亮,”她小声哼哼,挎上包包换鞋,“是同事啦,大家今天都没事,就约着在香斋楼聚餐,所以我今天可能晚点回来哦。”
“去吧去吧,”余淑茵对女儿的社交基本是尊重且不干涉的,“让王叔开车送你啊,待会儿也让他去接,晚上不要一个人走啊,知道吗?”
楚徽宜回了声“知道啦”,打开玄关门。
正是晚高峰时段,公路上的车排成一条条长龙,走走停停一个多小时才到了香斋楼。
楚徽宜小步快走,卡着点到了二楼包间。
被堵在路上的不止她一人,所以迟到的不少,已经到的人三三两两聚着聊天说笑,大概半小时后,人终于陆陆续续到齐。
“今天这包间不错啊,挺大的,”有人说,“这样才好嘛,咱们大家都在一块儿,不像之前,一个团分在几个房间坐,一点儿也不热闹。”
“当然,我特意提前打电话订的,”总监手搭在椅背,笑吟吟站着,“这里就是包间宽敞,休闲娱乐也齐全,待会儿吃完饭都不用挪地方。”
这么多人在同一空间也不显得拥挤,而同样规格的隔壁包间,却只有三五个人。
正是江屹和蓝恒的人。
因为蓝恒算得上是关系比较近的合作伙伴,所以即便是平日应酬不饮酒的江屹,今晚也乐意与杰里瑞一行人多饮了几杯。
度假村的合作已经在谈判桌上聊定,也签下了合同,今晚的见面,更多是朋友间的话题。
“小江总,能再次跟您合作,真的很荣幸,”杰里瑞喝得有些醉,揽过江屹的肩膀,平时一口流利的伦敦腔也变得慢吞吞,舌头在酒精的作用下变笨了,磕磕巴巴的英文像学生念课本,“两年前我便见识到您在企业管理上的高瞻远瞩,几个月前,当我听闻您即将回国发展,还为我们打交道的机会减少感到惋惜,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合作了,这实在是我的荣幸。”
他再次倒满酒,执着地和江屹碰了杯,笑呵呵一饮而尽。
“您知道吗,其实在接触度假村项目时,江氏一方是想让您的哥哥接手做负责人,但我只相信您的能力,提出的唯一条件便是让您接手这个项目,”杰里瑞笑笑,他脑袋现在不太清醒,但还是记得江屹和兄长及他母亲的弯绕,“大家族嘛,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矛盾,我非常理解。于是我选择与您的父亲谈话。”
“您的父亲,说起来也是一位太懂利益权衡的老商人,”杰里瑞摇摇头,感叹,“我隐晦地向他表达您处境的不易,并越了分寸,说了一些不该我
说的话——抱歉,这个我要和您道歉,希望您别介意——然后,令我吃惊的是,江董他什么都知道,甚至还说了一些更令我吃惊的内幕。”
“没错,我认为江董对我说的话也越分寸了,可是他好像无所谓,对于您的兄长、他的妻子,他似乎很多事情都知道,这也不奇怪,毕竟他是最高掌权人,不会让灯下黑的范围太大。可是他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让我...既有感慨,也觉得在情理之中。”
他拍拍江屹的肩膀,语气饱含复杂情绪,“任何一位地位崇高的实权者都有深沉的城府,对于江董...我不知道该说他是位偏心的父亲,还是割舍了亲情、只知执棋制衡的企业家。”
......
饭局进行到最后,杰里瑞完全醉了。
他被手下的人扛着走,离开时还频频向江屹告辞,说他今天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说以后来京市,一定还会找他,还说以后江屹去伦敦,也记得让他也尽一次地主之谊。
送走了客人,于助理跟在江屹身后,体贴地问是否需要现在打电话给司机。
“不用了,”从斋香楼里出来,马路对面便是岚泽江,“我一个人走走,散散酒气。”
“你先回去吧。”
江边徐徐微风,的确会令人清醒几分。
江屹很久没有像今晚这样喝酒,虽然没有杰里瑞醉得那么夸张,但和平时的状态也相差甚远。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他的心情也有些低沉。
江面上有游轮,江对岸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夜晚的五光十色,是京市再平常不过的风景。
他很少想到江谨腾,也很少与人提起江谨腾。
在他前十三年的人生中,父亲,仅仅只是一个苍白的、空洞的词。
他见过许多人的父亲,却想象不到属于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模样;同学中也不是没有单亲家庭,但他们并没有因为缺少父亲而受人欺辱;父亲缺失在他的生活中,却无时无刻往他的生活里填充冰冷的痛苦。
明明杳无音信的是那位所谓的父亲,可被人踩在脚底唾弃的却是他和母亲。
童年过得很艰难,每天一个馒头的早餐经常会被巷子里的其他小孩抢走,但好在有母亲,虽然他总撒谎说没被欺负,可母亲总是用怜惜愧疚的眼神看着他,摸摸他的头,然后晚餐会尽力为他多做一道喜欢的菜。
世界满满都是恶意,但他有一个爱他的母亲,这就够了。
可十二岁那年,母亲突然离世,他被送到了福利院。
于是唯一的光芒消散,恶意吞噬一切,全部弥漫过来。
大半年后,福利院一向对他冷言冷语的阿姨忽然满脸笑意地过来找他,告诉他,你的父亲来接你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了父亲这个空洞词汇对应的真实的人。
他把他接回了家,从未见过的偌大的家,他的生活突然从极致的灰色转换成应接不暇的彩色,新的家庭,新的哥哥和“妈妈”,崭新的学校,高贵的同学...恶意依然存在,但他好像遇见了愿意朝自己伸出手、欢迎他存在的人。
而一杯芒果汁打破了可笑的幻想。
原来恶意有很多副面具,他从兄长那里学到的,便是笑里藏针这一课。
而带笑关怀他的父亲,会把这点似有若无的关怀放在颜面、利益、价值等等之后,他不是没见过柳菁悠将热汤洒在他肩上,却还是笑着说,小江屹啊,做人要知感恩,家庭和睦很重要,不要闹小脾气。
所以没人会真正站在他这边,真心欢迎他的存在。
他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江边的风渐渐变大,也渐渐变冷。
江屹随意坐在台阶上,手里握着喝剩的半瓶矿泉水。
脑袋昏沉的感觉愈发明显,他想,明早大概会头疼。
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江屹抬头,看见楚徽宜的那一刻,以为自己还沉浸在回忆里。
他在心底唾弃今晚的脆弱。
“江屹?怎么在这儿坐着?”楚徽宜在他眼前挥挥手,观察了下他的神色,“你喝酒了吗?”
他抓住眼前细瘦的手腕。
...还真不是梦。
肌肤相触的温度让他找回了理智,他松了手,眼里清明了几分。
“你怎么在这儿。”他嗓音里有微微的哑。
“我在香斋楼和同事聚餐,出来的时候,望见对面有个背影好熟悉,走过来一看,果然是你。”
原来她是和同事聚餐。
此刻,她就弯腰站在他身边,漂亮的碎花裙很长,随着她的动作沾上了地面的灰。
她不该因为他染上一点点脏,任何层面的。
“没事,我醒醒酒。”他抬头看她,她的眼睛里有毫不掩饰的关切,盈得很满,给他一种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弃、不会把他排到后面的感觉。
“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家吧,”他收回视线,不让自己索取不该得的东西,声音很低,“待会儿让你的同事看到我们,不大好。”
楚徽宜一时没说话,沉默地望着他深邃的侧脸。
是不是那天楚序城的态度让他多想了,不然为什么他一再介意会不会有别人看到他们在一起。
她垂眸,手在裙面上收紧,又松开。
“我不走,”她往下跨了一台阶,干脆地在他身边坐下,“我就坐这儿。”
不知是不是有意,她离他很近,几乎没有隔任何距离,手臂挨着他的手臂,渡来暖暖的体温。
台阶上没有垫任何东西,她的裙子...
楚徽宜扭头,看见他的视线落在台阶上没有看她,说不清什么缘故,有点小恼。
“我就是想陪陪你,”她努力想进入他的世界,声音里含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小委屈,“你不欢迎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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