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沂州相隔千里之外,昔日繁华的上京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一队队身着甲胄的禁军在巡防。
站在寂静中细听,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压抑的啜泣声。
上京城最中心,焦黑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皇城宫墙之上,脸上还沾染着血迹的魏棕站在已具少年模样的明丰帝身后,二人一同俯瞰着宫墙之下那片已然被鲜血浸透的鲜红土地。
一夜,魏棕带着禁军花了整整一夜时间在夺回上京城控制的同时将多数反贼尽数斩杀在这宫墙之下。一夜厮杀也让魏棕身上的煞气到了顶峰,眼下即便在明丰帝面前,他身上的煞气也难以压制。
“圣上,先回宫吧。此处还不安全。”
反贼虽灭,但李怀远尚未抓到,魏棕不敢放松警惕。而且在昨夜之前,上京城中还一切如常,可不过转息,新任金吾卫大将军李怀远突然就反了。好在反贼人数不算多,值守皇宫的禁军还有城外的城防营也反应及时。否则,昨夜的宫城中又得重现多年前的那场屠杀。
魏棕心有余悸,更不敢拿明丰帝的安危开玩笑,从明丰帝想要登宫墙之时他就在劝,可还是劝不住明丰帝。
明丰帝登宫墙不是为别的,只是想亲眼看看昨夜留下的残酷景象。当年叛乱,他还年幼,对很多事记得不是很清了。这一次,他得看清楚,也记清楚。有多少人觊觎他的皇位的同时又有多少人在誓死守护着他的皇位。
“魏棕。”
明丰帝用着少年时期特有粗哑音调唤了一声魏棕。
魏棕跨步上前:“圣上。”
明丰帝:“昨夜牺牲的将士和禁军都厚葬了吧,抚恤金都发下去,务必保证抚恤金都送到他们家人手上。若有人动了贪这抚恤金的念头,就杀了吧。”
少年皇帝,言语间已具凌厉气势。
魏棕垂头:“是,臣领旨。”
片刻沉默后,明丰帝终于下了宫墙,下宫墙后明丰帝在一众禁军的护送下回了紫宸殿。而魏棕目送明丰帝离去后就带着浑身煞气准备去审一审那些特地留下的活口。
魏棕刚走到宫门处,就看到了他留守在庄子上的亲卫正在翻身下马,亲卫落地的瞬间,地上也留下了两个血红的脚印。
魏棕眼尖,一眼就瞧出了不对劲。反贼刚除,他还未来得及让人去给庄子上送过信。
如今看亲卫这样子,难不成庄子上也出事了?
魏棕面色一变,三步并两步疾步朝着亲卫走去。刚走近,魏棕就闻到了比他身上还浓烈的血腥味。
魏棕眉头紧蹙:“发生了何事?”
亲卫来不及行礼就答:“昨夜庄子上被围袭,属下们护卫不力,王妃和小世子都失踪了。
魏棕瞳孔一震:“夫人呢,源哥儿,还有老太太和老太爷如何?”
亲卫:
“夫人和小主子都无碍,老太爷也安好。老太爷特地叮嘱,所以属下们暂没有将王妃和小世子失踪一事告知夫人,夫人还不知情。只陈国夫人和老太太知晓后,惊恐过度,哭厥过去了。”
晴天霹雳,这消息在魏棕脑中炸开。几个呼吸间,魏棕面色变得铁青:“找,都去给我找。人若找不回来或者伤了一分一毫,你们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一想到任兰嘉或者让哥儿也许会出事,魏棕就头皮发麻。届时别说他的亲卫,只怕他都得在陈朝面前以死谢罪了。陈朝离京前,他信誓旦旦保证,结果转眼丢了他的妻儿。
内忧外患,魏棕焦头烂额。
魏棕在上京城都快把头挠烂了,远在沂州的陈朝此时境遇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压制着心中的郁燥和高行止在大帐中呆了许久。想出来透口气顺便再看看他的夫人时,发觉他的夫人已经醒了。
不但醒了,还将那瓶安神丸摔得粉碎,药丸夹杂着药瓶碎片滚落了一地。而喂他夫人吃下安神丸的观心,此时正被罚跪在大帐外。
在大帐外,看到笔直跪立的观心时,陈朝就有了心理预期。可进帐后才发觉,是他想的简单了。他的夫人,斜靠在榻上,脸色是从所未有的难看。整个人也充斥着阴郁和焦躁,昏睡前那片刻的脆弱和茫然荡然无存,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陈朝放缓脚步缓缓上前,他没有坐到她身侧,而是走到她面前蹲下。
“醒了?手还疼吗?”
任兰嘉丝毫不在意自己被层层包裹着的手掌,她只关心一事。
“找到让哥儿了吗?”
任兰嘉散去浑身的阴郁,紧紧抓住了陈朝的手,眼神中满是期待。
对上她满是期待的眼神,陈朝心头涌起一阵酸涩。酸涩中,陈朝扯了扯嘴角,试图让自己的脸色好看些。
“嗯,找到了。我已经让暗卫护送着让哥儿往沂州来了。”
任兰嘉眼眸一亮:“真的吗?”
陈朝点点头:“嗯,暗卫刚传来的消息。”
本就强制着从昏睡中醒来,又一直强撑着身子的人在听到陈朝的话后顿时卸了力,整个身子陡然一软一歪。好在陈朝蹲在她身前,见状及时护住了她。
任兰嘉歪在陈朝结实的臂膀里,恍然记起另一件事。
“祖父祖母呢,他们可都安好?”
陈朝点点头:“他们都好。让哥儿也好好的。所有人都好好的。”
任兰嘉终于露出笑意:“陈朝,我好累啊,我想睡了。让哥儿到了你唤醒我好不好。”
陈朝拍抚着她的头:“睡吧,一切有我在,让哥儿还得有几日才到呢。”
任兰嘉再度昏睡过去,陈朝摆好她的手脚又给她盖上被子后又深深看了她两眼,这才再度出帐。
出帐后,陈朝看向依旧笔直跪立着的观心。
“怎么回事?不是说一颗能维持三个时辰吗?”
陈朝算算时间,他离开满打满算至多两个时辰,再看大帐里那满地的药丸,只怕她醒来已经有一会了。
观心面无表情,淡淡回:“安神丸的药效是能维持三个时辰,但郡主心有执念,执念大过药效,郡主逼迫自己强行醒来。方才郡主看似清醒,但对郡主而言,她是在梦中。”
陈朝一愣:“游症?”
观心:“似游症但也不是。郡主此番情形,不适合再用安神丸了,若再来几遭,只怕精神会绷不住。”
陈朝想到观海给的信件中的内容,他不由绷紧下颚:“那便不用了。”
陈朝垂眸沉思,观心默默开口:
“方才片刻清醒,对郡主而言虽似梦,但郡主的一言一行皆是她心中所愿。郡主方才叮嘱属下交一个人给王爷。希望王爷能善加利用,早日擒得安王。”
陈朝闻言眉眼一动:“何人?”
观心:“安王长子,赵泰德。”
陈朝眼神一凛:“赵泰德?”
观心:“是。人在来的路上,明日就能到。”
陈朝沉了沉眼眸,他的夫人,还真是令人惊喜,暗中竟然还藏了这么一个大礼。
陈朝:“明日人到了就将人送来,还有,若你主子问起小世子一事,就说已经寻到小世子,小世子安然无恙。明白吗?”
一贯冷脸的观心脸上难得露出讶然之色,她脑中思绪千转百回,许久她才微微颔首:“是。”
任兰嘉醒来时,看着头顶矮小压抑的圆顶帐还怔愣了下。她眨了眨眼,扭头环视了一圈,才想起自己这是为了让哥儿到军营来找陈朝了。
让哥儿?任兰嘉的脸色一白,一段模糊记忆同时显现在她脑中。记忆中,陈朝蹲在她身前和她说让哥儿找到了。
那记忆很模糊但又很真实,任兰嘉支起身子想找陈朝证实。
帐中不见陈朝身影,掌心传来了清晰的痛感。任兰嘉侧头去看,自只见己的右手掌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观心给她上药的场景也回到她脑中。
“观心……”
任兰嘉轻轻唤了一声。
“王妃。”
应声而入的是莫桑,而不是观心。
任兰嘉:“观心呢?”
莫桑:“观心去给您熬药了,要属下去叫她吗?”
任兰嘉摇摇头:“你家主子呢?”
莫桑:“在隔壁大帐中和高将军议事。”
任兰嘉沉默了下,然后幽幽问道:“有让哥儿的消息了吗?”
莫桑歪了歪脑袋,神色自然道:“小世子安然无恙,已经寻到了。如今正被护送着往沂州来呢。主子方才和王妃说过,王妃忘了吗?”
原来那不是梦,是真的。
任兰嘉的脸上慢慢浮现笑容。
“寻到就好,我要去接让哥儿。”
说罢,任兰嘉就打算起身。听到任兰嘉的话再看到任兰嘉的动作,莫桑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她尽量维持着正常,劝道:“王妃,您还受着伤。怎么接小世子呢?小世子有人护送着,一切都好。”
莫桑的话,任兰嘉压根没入耳。她一心只想早点见到让哥儿。
“叫观心来。让她随我去接让哥儿。”
莫桑整个人一僵,正当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高大的身影进了大帐。
见到来人,莫桑如释重负。
“主子,您来了。王妃正说着要去接小世子呢。”
陈朝迈着大步进帐,听到莫桑的话点了点头。
“知道了,你下去吧!”
陈朝发话,莫桑暗暗松了一口气。
莫桑出去,帐中只留下了陈朝和任兰嘉。任兰嘉难掩眸中喜色。
“我要去接让哥儿。”
陈朝神色未变,一脸坦然走到任兰嘉身侧坐下,坐定后很自然牵住了她未受伤的那只手。
“如今青州,凉州开战在即,你们母子就是最好的制衡威胁我的工具。让哥儿眼下好不容易才安全了,你再去接,若不小心将暗中的危险也引向他可如何是好。”
任兰嘉面露犹豫:“可是,上京城距离沂州上千里,让哥儿独自……”
陈朝打断了她:“怎会是独自,有我的暗卫,有慧心,还有你的侍卫。你睡着时,我也让观心给观海去信了,有观海陪在让哥儿身侧,你总能放心了。”
听到观海,任兰嘉紧绷的神色有了些许松动。又沉默了一会,她妥协了。
“让哥儿大概几日能到?”
陈朝握着她的手,温声道:“让哥儿还小,现在天气又还冷着。若为了急着赶路,惹个风寒什么的更麻烦不是。所以我命他们车马慢行了。若一切顺利,说不准让哥儿还未到沂州,我们就启程回京了。”
儿子先是失踪,好不容易寻到又怕将危险带给他,这种抓心挠肝的郁燥感让任兰嘉不耐地拧了拧眉。说到底,还得彻底解决这危险,否则有一就有二。
“上京城如今什么境况?”
陈朝如今能安然镇静坐在她面前,其实也侧面说明了京中并未出现大问题。
陈朝:“李怀远逃了,剩下的反贼多数都被魏棕带着禁军杀了。”
提到李怀远,任兰嘉面带疑狐看了陈朝一眼。
“李怀远怎么会突然反了,他和安王有勾结?”
能和安王勾结的,大多都是老臣或是世家大臣。譬如当初的孙太尉,如今青州军主将。这李怀远,不管是年岁还是他的庶子身份,都不应该和安王有交集。
提到李怀远,亲手把他提到金吾卫大将军位置的陈朝面色也不佳。
“暂未可知。只有抓到李怀远或者安王才能得到解答了。”
任兰嘉没再追问,毕竟这本也不是她关心的事。
“对了,我给你一个人吧。用他,说不定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让安王露面。”
陈朝:“赵泰德吗?”
任兰嘉:“你怎么知道?”
陈朝:“夫人不久前醒来,已经同我说过了。”
任兰嘉:“……”
她醒来那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只有一小片断的模糊记忆,就如梦境一般。其他的什么更是都不记得了。
陈朝眼看着任兰嘉露出迷茫之色,出声安抚。
“你手上血流太多了,失血过多,就是会晕沉沉的。受伤了,就别再来回跑了,干脆就留在帐中先养两日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