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棚屋像溃烂的疮疤,密密麻麻地吸附在湄南河陡峭的泥岸上。
腐烂瓜果、劣质香料、排泄物和廉价毒品的甜腻气味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发酵,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小船如同搁浅的死鱼,歪斜地卡在腥臭的淤泥和漂浮的垃圾之间。
浑浊的河水拍打着朽烂的船帮,每一次晃动都让船底的积水混着血污晃荡。
哲子蜷缩在船尾,背靠着一堆散发着鱼腥味的破渔网,脸白得像糊墙的石灰。小腿上那道被弹片撕开的伤口,边缘翻卷,皮肉在泥水和汗水的浸泡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白色,肿胀得像发酵的面团。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口,让他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漏气风箱般的**。失血和疼痛抽干了他最后一点力气,眼神涣散,只剩下求生的本能支撑着微弱的意识。
江默浑身湿透,冰冷的河水浸透了衣服,紧贴在身上,带走体温,却带不走心头的沉重。
他跪在船底浑浊的积水中,小心地将玛瑙的头托起,让她口鼻脱离污浊的水面。
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覆盖全身的黑色硬痂在棚屋区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层冰冷僵硬的甲壳。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甲壳之下,江默的手指触碰到她脖颈侧面的皮肤时,却感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搏动。
那搏动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却又顽强地存在着。
硬痂覆盖下的毒纹似乎也暂时沉寂了,只有偶尔在阴影中闪过的一丝极淡的金红色流光,昭示着那非人改造并未停止。
雅拉站在船头,背对着他们,像一尊融入夜色的黑色石像。
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
她撕掉了左臂被玛瑙利爪撕裂的皮衣袖管,露出紧实的小臂。此刻,她正用牙咬着从战术腰带里抽出的绷带一端,另一只手熟练而迅速地缠绕着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抓痕——那是玛瑙在石室异变时留下的。她的动作精准、冷静,仿佛处理的不是自己的伤口,而是一件需要保养的武器。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头和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泄露了疼痛的存在。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棚屋之间狭窄、堆满杂物的缝隙,扫视着远处河岸。
将军的快艇像条死鱼瘫在河心,隐约传来气急败坏的叫骂和引擎徒劳的轰鸣。更远处,城市方向,直升机坠毁的火光还未完全熄灭,映红了小片夜空,警笛声由远及近,尖利地撕破水灯节残存的宁静。
“他们被拖住了,暂时。”雅拉的声音打破了船上的死寂,冰冷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打好绷带的最后一个结,动作干净利落。“但不会太久。警察和将军的人都会封锁这片区域。必须立刻离开河道。”
她的视线落回江默和他怀中的玛瑙身上,尤其在玛瑙覆盖硬痂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复杂难明。忌惮?评估?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她怎么样?”雅拉问,语气像是在询问一件物品的状态。
“还…活着。”江默的声音嘶哑干涩,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玛瑙脖颈硬痂的缝隙,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但很弱。你给的东西…”他看向被自己死死攥在手里的金属药瓶,里面的透明液体只剩下一半。
“给她注射。”雅拉命令道,毫无商量的余地。“维持最低生命体征。她现在不能死,也不能…醒。”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格外重。
江默没有犹豫。
他拔掉药瓶上的密封塞,露出里面细小的针头。
他小心地找到玛瑙手臂上硬痂相对较薄的一处,避开虬结的青黑色脉络,将针尖缓缓刺入。冰冷的液体被推入她几乎停滞的血管。玛瑙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连那微弱的脉搏都感觉不到变化,仿佛注入的是清水。
“接下来去哪?”江默扔掉空药瓶,看向雅拉。
贫民窟如同巨大的迷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雅拉没有立刻回答。
她蹲下身,从战术靴的暗格里抽出一把薄如柳叶、刃口泛着幽蓝冷光的匕首。在江默和哲子惊疑的目光中,她用刀尖极其小心地撬开玛瑙左手紧握的拳头——自石室异变后,她的拳头就一直死死攥着,指甲甚至刺破了覆盖掌心的硬痂。
几缕湿透的、染着污血的黑发被撬开,露出了她紧握的东西。
那不是什么武器,也不是什么信物。
那是一小撮被捏得变形的、湿漉漉的白色粉末。粉末沾着血迹和黑色的粘液,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奇异药草味——正是石室里那种浓烈香气中的一种!
雅拉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伸出指尖,极其小心地蘸取了一点粉末,凑到鼻尖。冰冷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疑和…凝重?
“金孔雀的标记…”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河水声淹没。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棚屋区深处某个方向,眼神锐利得可怕。
“哲子,还能走吗?”
哲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懵,随即牵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默…默哥…扶我…我能撑…”
“扶他起来!”雅拉的命令不容置疑,她率先跳下船,踩进及膝深、散发着恶臭的淤泥里。
“跟我走!快!”
她的目标明确,动作迅捷,径直钻进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堆满腐烂垃圾和破渔网的狭窄缝隙,身影迅速被棚屋投下的浓重阴影吞噬。
江默心头一紧。
金孔雀?又是什么?
雅拉的反应让他意识到这撮粉末绝不简单。
他咬咬牙,再次将玛瑙冰冷僵硬的身体扛上肩头。
硬痂的冰冷触感透过湿透的衣服传来,硌得他生疼。
他感觉肩上的重量似乎又轻了一点,仿佛这层甲壳下的血肉正在被某种力量加速消耗。
“哲子,抓住我!”江默低吼一声,另一只手架起几乎虚脱的哲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雅拉,艰难地跋涉在恶臭的淤泥和垃圾中。
棚屋区内部比从河岸看去更加混乱、压抑。
迷宫般的通道在低矮歪斜的木板房之间蜿蜒,头顶是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胡乱拉扯的电线。
劣质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泥泞的路面,也照亮了墙壁上层层叠叠、色彩艳俗的涂鸦和斑驳的污渍。
空气闷热粘稠,混合着汗臭、尿臊、廉价香水、油炸食物和大麻的刺鼻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阴暗的角落里,偶尔能看到蜷缩的人影或警惕窥探的目光,如同暗处的老鼠。
雅拉对这里似乎并不陌生。
她像一条滑入暗渠的毒蛇,在复杂的地形中快速穿行,避开主要通道,专挑最阴暗狭窄的缝隙。
她的步伐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脑中有一张精确的地图。
江默扛着玛瑙,拖着哲子,艰难地跟在后面,每一步都伴随着哲子痛苦的抽气和脚下粘稠淤泥的吸吮声。
“默…默哥…我…我不行了…”哲子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越来越沉,全靠江默支撑。
他小腿的伤口在泥水浸泡下,肿胀得更加骇人,边缘开始渗出淡黄色的脓液。
“坚持住!快了!”江默喘息着,汗水混合着泥水从额头流下,模糊了视线。
他能感觉到肩上玛瑙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覆盖的硬痂似乎在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咔…”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挣扎。
突然,前方带路的雅拉猛地停住脚步,身体瞬间贴在一处棚屋凸出的木板墙后,右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手枪上。
江默心头警兆顿生,也立刻拖着哲子缩进旁边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前方狭窄通道的拐角处,传来两个男人压低的交谈声,用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暹罗语。
“…‘金孔雀’的货今晚必须送出去,上面催得紧…”
“妈的,外面全是警察和军队的人,码头都封了!怎么送?”
“走‘老鼠洞’!老地方!动作快点!这批‘白象粉’要是丢了,我们都得被剥皮!”
“知道了…催命…”
脚步声快速远去。
阴影里,雅拉缓缓收回按枪的手,眼神冰冷如霜。
她看向江默,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道:“‘白象粉’…将军的货。‘金孔雀’在接手。”
她的目光扫过江默肩头覆盖黑痂的玛瑙,“跟着他们。‘老鼠洞’可能是出路。”
江默的心沉了下去。
卷入将军的毒品交易?
这简直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但他没有选择。
哲子快撑不住了,玛瑙的状态也诡异莫测,雅拉是他们唯一的向导,尽管这向导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危险源。
他们远远地、极其小心地吊在那两个匆匆离去的毒贩身后。
棚屋区的复杂地形提供了天然的掩护。
七拐八绕,空气变得更加污浊,光线也愈发昏暗。最终,那两个毒贩闪身钻进了一间挂着破烂布帘、门口堆满空酒瓶和废弃针筒的低矮棚屋。门帘掀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化学药剂甜香和汗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雅拉没有跟进去。
她像幽灵般贴在棚屋侧面一处堆满破轮胎的阴影里,示意江默和哲子也隐蔽好。
“里面是制毒窝点,至少有五个人。”雅拉的声音压得极低,耳朵贴着薄薄的木板墙,似乎在分辨里面的动静。“‘老鼠洞’应该在里面或者后面。等他们转移货物时动手,抢通道。”
动手?抢?江默看着几乎昏迷的哲子和肩上不知何时会再次异变的玛瑙,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拿什么抢?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猛地从江默肩头传来!
江默浑身一僵!猛地低头!
只见玛瑙左肩胛骨位置覆盖的黑色硬痂,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巴掌长的缝隙。裂缝边缘如同烧焦的炭,翻卷着。而裂缝之下露出的,并非预想中溃烂的皮肉。
那是一片光滑的、如同新生婴儿般的皮肤。细腻、苍白,在昏暗的光线下甚至泛着一种柔和的、珍珠般的光泽。与周围狰狞丑陋的硬痂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更让江默头皮发麻的是,那片新生的皮肤之下,正清晰地凸起一个东西。
一个硬币大小、轮廓极其规则、如同某种金属徽章的圆形凸起,它嵌在皮肤深处,随着玛瑙极其微弱的呼吸,极其轻微地上下起伏着。
凸起的中央,似乎还烙印着一个极其微小的、难以辨识的图案。
江默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改造?植入体?!
他猛地抬头看向雅拉,眼中充满了惊骇和质问!
雅拉显然也看到了。
她冰冷的瞳孔在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近乎惊悚的表情。她死死盯着玛瑙肩胛骨上那个新生的凸起烙印,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辨认那个图案。
下一秒,她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堆叠的破轮胎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谁在外面?!”
棚屋内立刻传来警惕的厉喝和拉动枪栓的金属碰撞声。
几乎同时,
棚屋区上空,由远及近,传来了螺旋桨高速旋转的、令人心悸的轰鸣。
不是一架!
是至少两架!
声音低沉有力,绝非民用型号,探照灯刺目的光柱如同巨大的白色利剑,开始在密集的棚屋上空来回扫射。
“是军方的直升机!他们找到这里了!”棚屋内传出惊恐的叫喊!
“该死!快!带上货!从后门走‘老鼠洞’!”
“外面有埋伏!”
混乱的脚步声、物品碰撞声、气急败坏的咒骂声瞬间从破布帘后爆发出来。
雅拉眼中的惊骇瞬间被冰冷的决绝取代。
她猛地拔出微型手枪,枪口对准了棚屋那摇摇欲坠的木板门。
“没时间了!”她声音如同淬毒的冰,“要么冲进去抢路,要么…死在这里!”
刺眼的探照灯光柱如同死神的视线,穿透棚屋的缝隙,猛地扫过他们藏身的阴影,将江默肩头玛瑙身上那道裂开的黑痂和下面新生的、烙印着金属凸起的皮肤,照得一片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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