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带着山涧的凉意,吹得篝火噼啪作响。韩成功靠在一棵老槐树下,将半截长矛横在膝头当枕,战袍上的血痂被体温焐得发黏。队伍在卯时(清晨5-7点)抵达这片林地,距断木崖已有十里地,花如月说此处背风且有水泉,适合暂歇,他才松口让弟兄们停下脚步。
“校尉,喝口热水。”花如月端着陶碗蹲在他面前,碗沿还冒着白气。她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怀里的药箱敞着口,露出里面缠成卷的布条和捆扎整齐的草药。
韩成功接过碗,热水滑过喉咙,熨帖着干涩的食道。他瞥向不远处,陈玉正带着人在林地边缘埋设警戒哨,独眼里的红血丝比昨天更浓,左臂的伤用新换的布条裹着,却仍有血渍往外渗。赵大牛则指挥着几个新加入的流民,将缴获的羯兵甲胄摊在草地上晾晒,那些人里有两个还是断木崖附近的农户,今早见他们队伍经过,揣着锄头就跟了上来。
“新添的那几个,可靠吗?”韩成功低声问,指尖在碗沿摩挲。断木崖一战折损了三十多人,虽有流民补充,可人心隔肚皮,乱世里最难得的就是信任。
“张婶认得其中一个,是她远房侄子。”花如月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子溅到她鞋边,“那后生说,村里昨晚被羯兵的溃兵洗劫了,只剩他一个逃出来。”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就算不可靠,此刻也无更好的法子。咱们的弟兄,实在太缺人了。”
韩成功没再说话。他望着林地深处,那里影影绰绰躺着二十多个伤员,张寡妇正带着妇女们给他们喂水。李三郎的担架被安置在最隐蔽的灌木丛后,花如月刚才去看过,说烧退了些,只是腿伤发炎,怕是要瘸一阵子。
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漏下来,在地上织成斑驳的网。赵大牛突然喊了声“校尉”,手里举着块从羯兵身上搜出的羊皮地图,兴冲冲地跑过来。那地图边缘卷着毛边,上面用胡语标注着村落和山道,墨迹晕染得厉害,显然有些年头了。
“你看这标记,”赵大牛指着地图中央的一处黑点,“像是座坞堡!离这儿不过二十里地,说不定能讨些粮草。”他脸上的伤疤在晨光里泛着红,是昨天推巨石时被碎石划的。
韩成功展开地图,指尖划过那些歪歪扭扭的胡语标注。他看不懂文字,却能从地形轮廓认出这是断木崖以南的区域。那处黑点位于两条山道的交汇处,地势险要,确实像是座坞堡的位置。“陈玉,”他扬声喊,“带两个人去探探,若真是坞堡,先问清是汉是胡,别贸然靠近。”
陈玉应了声,拎起环首刀就往林外走,步伐虽有些踉跄,却依旧稳健。他走前特意叮嘱手下:“看好西侧的泉眼,别让牲口污染了水源。”那是昨天花如月反复强调的,说“干净水比粮食金贵”。
日头爬到头顶时,队伍开始原地休整。能走动的士兵用缴获的羯兵战马驮着伤员,妇女们则将剩下的干粮按人头分匀,每人得到半块麦饼和一小把炒豆子。韩成功的那份被花如月掺了些芝麻,说是从流民手里换的,他没舍得吃,掰了一半递给正在擦拭长戟的赵大牛。
“校尉,俺不饿。”赵大牛往后缩,手里的麻布把戟杆擦得发亮。
“拿着。”韩成功把麦饼塞进他手里,“下午说不定还要赶路,不吃饱没力气。”他看着赵大牛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想起梦里那个总爱说“兵无粮自散”的老将军,心里莫名一动。
午后的阳光变得毒辣,林地成了天然的凉棚。韩成功靠在老槐树上打盹,连日的厮杀和行军让他眼皮发沉,没多久就坠入了梦乡。
梦里的天色是铅灰色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他站在一片黄土高坡上,面前立着个身披重铠的老将,头盔上的红缨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面容模糊不清,却透着股久经沙场的威严。
“断木崖那仗,打得糙了。”老将开口,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带着风沙的质感,“诱敌太深,险些收不住手。若石擒虎留了后手,你这点人,不够填崖底的。”
韩成功心头一震,这话说到了他最后怕的地方。昨天石擒虎虽逃了,可若是对方早就在谷外布了伏兵,他们就算赢了崖底的厮杀,也难逃被围歼的命运。“前辈是……”
“老夫李牧。”老将转过身,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副沙盘,上面堆着高低起伏的土丘,赫然是断木崖的地形,“当年守雁门,对付匈奴的骑兵,靠的从不是硬拼。”他用手指在沙盘上划了道弧线,“坚壁清野,以逸待劳。把草场烧了,水源断了,让他们的马没草吃,人没水喝,不出三月,不战自溃。”
韩成功盯着沙盘,忽然明白过来。断木崖的胜利靠的是奇袭和地利,可若想长久立足,对付源源不断的羯兵,还得有更稳妥的法子。“坚壁清野……是要毁掉沿途的粮草?”
“不止。”李牧摇头,指尖点在沙盘上的坞堡位置,“要让每个坞堡都变成钉子,互相呼应。敌人来攻,就缩进去守;敌人退了,就出来袭扰。让他们进不得,退不得,像被蚊子叮着的老虎,再凶也没处使力。”他抓起一把沙土撒在沙盘上,“还要会选兵。能负重百里的,让他当步卒;善骑射的,编进骑兵;识些字会算数的,让他管粮草器械。人尽其用,才是强军之道。”
韩成功看着那些被分门别类的沙土,脑子里像有团雾被吹散了。他想起陈玉的勇猛,赵大牛的机警,花如月的细心,还有那些流民里藏着的各种手艺,以前只想着把人拢在一起,却没想过要按本事分工,难怪总觉得队伍散乱。
“可羯兵势大,单凭几个坞堡……”
“积少成多。”李牧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当年赵国边军也不如匈奴人多,可老夫就是靠着这法子,让他们十年不敢南下。汉人不缺勇力,缺的是章法,是抱团的心气!”他猛地一拍沙盘,“你记住,对付豺狼,不能只靠刀子,还得靠脑子,靠让弟兄们觉得跟着你,有奔头!”
沙盘在震响中散开,李牧的身影也渐渐模糊。韩成功想再问些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校尉!陈玉回来了!”赵大牛的喊声在耳边响起。
韩成功猛地坐起身,额头全是冷汗。他摸了摸后背,战袍已被浸湿,梦里李牧的话还在脑子里回响,字字清晰。花如月递过一块布让他擦汗,眼里带着关切:“做噩梦了?”
“不是噩梦。”韩成功摇摇头,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是个……教我打仗的老先生。”
陈玉这时已经走进林地,脸上带着喜色:“校尉,那真是座汉人坞堡!叫‘磐石坞’,坞主姓苏,原是西晋的县令,听说咱们杀了不少羯兵,还让弟兄们带了水和粮食来!”
跟着他来的两个坞堡兵,正指挥着民夫往林里搬粮袋,里面装着麦饼和糙米,还有几捆新鲜的野菜。为首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自称是苏坞主的儿子苏明,对着韩成功拱手道:“家父听闻韩校尉在断木崖大败羯兵,十分敬佩,特备薄礼相赠,还请校尉移步坞堡歇息,让弟兄们也好治伤。”
韩成功看着那些粮食,又想起梦里李牧说的“坚壁清野”和“坞堡联盟”,心里忽然有了计较。他对苏明拱手还礼:“多谢苏坞主美意,只是我等带着伤员,怕是叨扰了。”他话锋一转,“不过,倒是有件要事,想与苏坞主商议。”
苏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家父说了,只要能杀羯兵,韩校尉有任何吩咐,磐石坞万死不辞。”
韩成功望向林地深处那些疲惫却眼神发亮的面孔,又看了看花如月手里正在包扎的布条,缓缓开口:“我想请苏坞主,与我们结个联盟。”
风穿过林地,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伤员的咳嗽声,近处是民夫卸粮的动静,韩成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里。他知道,断木崖的厮杀只是开始,真正的硬仗,是如何在这乱世里,把散沙般的汉人拧成一股绳,像李牧说的那样,用章法和心气,硬生生闯出一条活路来。
花如月看着他眼里的光,悄悄把那块没吃完的芝麻麦饼收进布包。她知道,韩成功又在琢磨新的法子了,就像每次打完仗那样,总能从疲惫里生出些新的念头,带着他们一步步往南走,往有希望的地方走。
(本故事纯属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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