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蜜水
“大孝备矣~休德昭明~”
“高张四县~乐充宫庭~”
“芬树羽林~云景杳冥~”
“金支秀华~庶旄翠旌~”
寿春宫室中,有乐师奏编钟、鼗鼓、排箫、箜篌、琵琶。笳与角,笙与竽,琴与瑟,皆合为乐章,奏这首汉高祖妃唐山夫人所作的乐府诗来。
“王侯秉德~其邻翼翼~显明昭式~”
“清明鬯矣~皇帝孝德~竟全大功~抚安四极~”
《安世房中歌》。
乃是歌颂天子功德的礼乐。
在这首音乐中,天子是那样的圣明,天下是那样的安定!
即便偶尔有奸臣作祟,也能够很快将其平定,让百姓继续歌颂天子的恩德。
袁术很喜欢这首乐府诗。
因为他一直以为,这诗中说的,简直就是他自己啊!
大海荡荡水所归,高贤愉愉民所怀。
大山崔,百卉殖。民何贵?贵有德。
安其所,乐终产。乐终产,世继绪。
飞龙秋,游上天。高贤愉,乐民人!
百姓,不就应该像诗中说的那样,围绕在贤德的天子身边,共同迎接太平之世吗?
袁术的指尖打着拍子,随着这首诗渐渐进入尾声。
“美好仪容的准则是承受上天的英明。百姓的安乐可以使子孙永保光荣。恭顺善良,可以受到上天的关照。芳香美好的贡品,能够延长众生的生命。”
“承受上天完美的德性,就像山一样不亏损不崩塌。公平地施舍,恩泽就像云一样,人民就能永远享受幸福。有仪容的准则,有上天的英明。地上的百姓就会安乐,就会永远享受幸福。”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袁术缓缓睁开眼睛。
“典乐。”
有乐师受到召唤,来到袁术面前。
“典乐,你觉得朕英明吗?”
“陛下英明。”
“典乐,你觉得朕善良吗?”
“陛下善良。”
“典乐,你觉得朕公平吗?”
“陛下公平。”
袁术悲伤的看着典乐:“那为什么,朕马上就要死了呢?”
“陛下乃是人君,是不会死的。”
“刘邈和曹操的大军就在城外,你怎么能说朕不会死呢?”
典乐顿时满头大汗,伏倒在地上不知如何应对。
袁术又问:“朕总共赐过你多少东西?”
“回陛下……”
典乐有些发懵:“臣记不清了,其中大的几次,陛下赏赐臣宅院、美女、黄金、珠宝、丝绸,可谓厚恩。”
袁术更加悲伤:“你一个负责演奏音乐的典乐,朕都赏了你这么多东西。其他人获得的恩赐只会更多,但为什么他们却不来效忠朕呢?”
典乐额头上斗大的汗珠不断跌落在地面上,好像是直到这个时候还要尽职尽责,向袁术演奏音乐。
“算了,朕又何必为难你呢?”
袁术百无聊赖的挥手,让典乐退下继续演奏。
可就在对方的手放在琴弦上时,一道惊天动地的轰鸣声自城外响起!
紧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
片刻后,就有士卒满脸狼狈的从外面冲入——
“陛下!刘邈军用一种威力极大的投石车将城墙砸烂,如今已经冲入城中!纪灵将军正在宫城与刘邈军激战!”
随后又有几名士卒陆续进入与袁术汇报战况。
只是这些士卒进来的频次愈发急促,就好像乐谱中那段嘈嘈切切的杂弹。
直到最后宫室的大门被重重轰开,那四弦齐齐声犹如锦帛撕裂,随后便彻底陷入沉寂。
典乐眼角一撇,仿佛看到有无数身穿铁胄的士卒带着血气涌入这间宫殿,吓的他立即闭上眼睛。
好在他的技艺过于高超,即便是闭上眼睛,手指依旧能够不断演奏,奏出美妙的乐章。
刘邈进入宫室,一直走到天子的玉阶前,才一屁股坐在地上:“这弹的是什么?”
“《相逢行》,仲山没有听过?”
“没有,讲什么的?”
袁术沉思一阵,念起这首诗来——
“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不知何年?夹毂问君家……”
狭路中间两相達,道路狭窄车难行。
不知谁家一少年,车上有人来打听。
那个人家最易知,容易知道更难忘。
他家大门黄金镶,白玉修建大庭堂。
庭堂里面设酒宴,邯郭女乐供欣赏。
院中桂树飘芳香,庭里花灯极辉煌。
这家兄弟两三人,次子官职为侍郎。
五日一次回家来,路上也自显荣光。
黄金丝绳络马头,群众国观满道旁。
进入大门一环顾,只见鸳鸯各成双。
鸳鸯足有七十二,排列整齐自成行。
听见嗯嗯鸟鸣声,鸣声来自东西厢。
大媳善于织绫罗,二媳善于织流黄。
三媳悠闲无所为,挟瑟慢步上高堂。
公公婆婆且安坐,歌曲未完再弹唱。
袁术唱着雒阳雅音,将这首《相逢行》完整唱完。
刘邈认真听完后,立即点点头:“这诗中的少年人家,听着和后将军家真像。”
袁术眼皮往下,对刘邈这话似乎极为不屑:“不过一寻常人家,怎么比得上我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
“说的也是,纵观史书,汝南袁氏的富贵,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袁术听后,这才十分受用的得意一笑。
走下了天子的御榻,袁术驮着自己那一身天子衮服来到刘邈身边坐下。
“仲山也喜欢音乐?”
“不喜欢。”
“孔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连音乐都不喜欢,那怎么能行呢?”
刘邈奇怪的朝袁术看了一眼,却也不说话,而是从怀中掏出一个陶罐给他。
“什么东西?”
“蜜水。”
袁术眼中露出怀念的神色。
“仲山怎么知道朕想这一口?”
“朕自从来了淮南之后,身子愈发消瘦,医者便不准朕再吃甜的东西。可朕喝别的东西,却是越喝口越渴,唯有这蜜水能解口渴之患!”
袁术打开陶罐的盖子,一股香甜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
可袁术却皱眉道:“不是蜂蜜调的?”
“我到哪给你找蜂蜜去?就甘蔗水,喝两口得了!”
袁术幽怨的瞅了一眼刘邈,不过还是将陶罐抱在胸前,喉结上下滚动,将这一罐蜜水全都灌入自己肚中。
“嗝~~~~”
袁术堪称牛饮!竟然真的一口气将这罐蜜水统统灌入肚中!
“快哉!”
袁术喝完,直接将陶罐往地上重重一摔,炸的四分五裂!
“仲山,你可知,我年少时其实颇为仰慕游侠!当时便常与友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仗剑而行,行走四方!”
刘邈好奇道:“那后面怎么不干了呢?游侠这职业不是挺有前途的吗?”
“呵。”
袁术面色潮红,擦了一下嘴角流出的蜜水:“目光短浅!”
“游侠行走四方,能救几人?”
“大丈夫,合该立于朝堂之上!挥斥方遒!号令天下!”
袁术确实无比怀念那段岁月,说这话的时候,眸中竟然有光芒闪动。
“仲山你年纪小,不懂当时的朝堂是怎么回事。”
“何进与阉党一天只知道争权夺利,那孝灵皇帝更是大肆卖官鬻爵,何时真正做过几件正事?”
“当时的朝廷政务,皆是经由我等之手处置。偌大的大汉中枢却是半点用处都没有!那时朕便知道,所谓的天子,所谓的朝廷,不过也就是那么回事!”
“这皇帝之位,他刘家坐得,为何我袁家坐不得?”
刘邈更加好奇:“当时的政务皆出自你们这些世家大族子弟之手?”
“正是。”
“然后你们就搞出来了黄巾之乱?”
“……”
袁术眼角抽搐:“那是刘宏不修德行!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
两人彼此沉默,显然都有些不知道如何与对方交流下去。
“仲山,朕问你件事情。”
“后将军请说。”
“叫朕陛下!”
“好的后将军,你说就是了。”
袁术质问刘邈:“在你心目中,汉室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朕对你,从来都没有半点私心!你知道吗?”
刘邈疑惑的询问:“那刘勋是怎么回事?后来派来的袁涣又是怎么回事?”
“不过正常的御下手段。”
“哦。”
袁术看刘邈直到现在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是有些羞恼:“仲山还没有回答朕!”
“汉室,对尔等而言,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你们可知,汉室的上层,甚至都没有朕一半用心!你们知道吗?”
眼看袁术就要歇斯底里,刘邈赶紧伸手制止了他。
“后将军猜猜,你和汉室哪个在我心中更重要些?”
“汉室?”
刘邈摇头。
袁术有些意外:“不会是我吧?”
刘邈继续摇头。
袁术这下疑惑起来:“那谁重要?”
“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刘邈起身来驱散那些宫廷乐师,这才回到袁术身前。
“后将军说汉室高层糜烂,我信。”
“后将军说自己比那些汉室高层做的要多,用心的多,我也信。”
袁术疑惑道:“那为何……”
“可后将军不该只盯着云端上的那些人看。”
刘邈摇头:“如我,如其他一般的人心怀汉室,并非是怀念汉室的那些个天子,那些个青史留名的权臣。”
“大家心念的,是那个由无数小吏,无数将士,无数百姓构成的,天下太平的大汉。”
“偏偏后将军天生就生在云端,根本看不到他们。所以我才说,若是后将军当年真的做几年游侠,看看大汉的百姓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说不定就不是现在这般结局了。”
刘邈刚好看到桌案上有根丝绸制成的飘带,便立即满意的将其拿入手中。
“后将军予人大方是真的。方才我在来时的路上,看到不少官吏、宫人都带着成车成车的财物想要逃命。当然,也还有更多的士卒因为感念于后将军的恩德,选择舍生忘死与我交战。”
“后将军麾下大将纪灵,身中数箭,我要他投降,他却以为应该为后将军尽忠,选择战死沙场。”
“还有那张勋、桥蕤,也都是战死,没有向我投降乞饶的,后将军待他们,足以称得上一句仁厚。”
袁术盯着刘邈:“朕对你也一样!”
刘邈不置可否。
“可惜后将军难道就没有想过,您赏赐给其他人的财货是从哪里来的吗?”
“您从不耕种生产,您身边的人也从不耕种生产,为何您就能那样大方,将财货随意予人呢?”
“这些财货的来源,从来都不是您,也不是您身边的人。这就好比慷他人之慨,来成就自己的事情,后将军您难道觉得这是正确的吗?”
刘邈将那根丝绸飘带放在袁术手中。
“所以后将军现在应该明白了,我是代表他们来的。”
“既然后将军非要自称天子,那就展示给天下人看吧。”
“天子,应该要有天子的死法。后将军以为呢?”
袁术拿过这丝绸飘带,脸上有些不屑:“仲山啊仲山,没想到你也和那些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样,动辄就拿百姓出来说事。”
“你以为,你说的那些事我会相信吗?还百姓……呵!”
袁术不信,如刘邈这样的诸侯,出发点真的会是因为百姓。
所谓“仁者爱民”,不过是书上编来欺骗普通人的,他刘邈竟然直到现在还用这样的话来搪塞自己,属实是有些好笑!
刘邈看到袁术的神情,也是立即哈哈一笑:“看来没骗过后将军!”
“实话告诉你!其实我以后也想效仿您一样当当天子!到时候等我死了,您侄女的孩子就是新的大汉天子,到时候天子血脉中有一半是汝南袁氏的,这样说你会不会心安一点?”
袁术神情复杂的看向刘邈:“听你这么说……”
“您就相信了?”
“朕就更不信了,反而是相信你方才什么因为百姓的话。”
袁术拿着丝绸飘带,在自己脖子上试了一下:“这颜色不好看,配不上朕。”
“没事,我到时候会找画师将这一幕画下来,到时候后将军喜欢什么颜色的,我让画师改过来就是!”
袁术终于无奈道:“仲山,你就真的没有感觉自己良心不安的时候吗?”
“偶尔有,但是一想到将来大汉的百姓不用承担几百年的战乱,不用被胡人大肆屠戮,不用衣冠南渡,受人欺凌,我的心里就逐渐安宁了。”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胡人?胡人还能杀到淮南来不成?”
袁术将丝绸飘带系在房梁上:“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与朕没有一句实话?”
“我今日与后将军说的,全都都是实话!”
“算了,随你。”
“……”
片刻后,刘邈拿着一枚通体圣洁,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的玉玺走出宫殿——
“今日,彻底平定淮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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