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银针落处,冰山微颤
争执声的源头,是心外科的晨会会议室。
周浩的声音尖锐得像手术刀划过金属盘,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愤怒:“术后针灸?苏主任,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被那个实习生给洗脑了!我们心外科拼死拼活把手术死亡率压到2.1%,这是整个东华医院的骄傲!你现在要为了一个实习生的‘玄学’,引入一个毫无循证医学根据的流程?这要是出了事,谁负责?”
他的对面,苏清雪如一尊冰雕,静静立在会议室门口。
她身上一尘不染的白大褂仿佛凝结了清晨的寒气,袖口处还残留着消毒液挥发后的微涩气味,指尖冰凉地贴在门框边缘。
窗外灰白的天光斜切进来,在她肩头投下一道冷调的轮廓,像一层薄霜覆在肩上。
她的声音比风更冷:“周浩,我只看结果。林默的术前干预,让术中应激性心律失常的发生率下降了百分之六十七。这个数据,你要否认吗?”
“数据?那几例样本能说明什么?万一是巧合呢?”周浩涨红了脸,几乎是咆哮,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话音在会议室光滑的瓷砖墙上激起轻微回响,连吊灯都仿佛随之震颤。
他猛地一掌拍在桌沿,金属笔筒“哐”地一跳,一支钢笔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护士站内,几个小护士噤若寒蝉,指尖捏着的病历本微微发颤,呼吸压得极低,仿佛连空气的流动都怕惊扰这场风暴。
风暴中心的另一个主角林默,却仿佛置身事外,依旧低着头,手指在键盘上平稳移动,录入着昨夜的最后一例病人信息。
只是,无人看见,他垂下的眼眸里,古井无波。
他的指尖,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抚过手腕上那枚温润的玉纹——触感如初春的溪水,微凉而滑腻,仿佛能引一丝暖流逆流而上,直抵心脉。
昨夜的梦境,又一次清晰浮现。
古老的竹简泛着岁月的黄褐,烛火在纸窗上投出摇曳的影,那自称岐伯的老者,指尖蘸着朱砂,在《灵枢》的空白处写下龙飞凤舞的四个字——术可藏,势不可逆。
墨迹未干,烛芯“噼啪”一响,火星四溅,梦便醒了。
果然,上午十点,医务科的红头文件就下发到了各个临床科室。
措辞严厉,目标明确:即刻起,暂停院内一切“非标准术前干预措施”,直至医院伦理委员会完成全面评估。
文件的发起人一栏,赫然签着周浩的名字。
柳依依拿着通知单,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匆匆跑到中医科的角落里找到林默。
她的脚步急促而轻,皮鞋在地板上敲出细碎的“嗒嗒”声,额角沁出一层薄汗,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林默,不好了!周医生他……他这是要赶尽杀绝啊!他跟医务科说,要‘净化手术流程’,把所有不可控因素都排除在外!”
林默正在整理一堆泛黄的医案,纸页脆得像秋叶,指尖拂过时发出沙沙的轻响。
闻言只是抬了抬眼,接过通知单扫了一眼,嘴角竟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仿佛听见了某种宿命的回音。
“他越是这么着急,越是动用行政手段,就越说明一件事。”
“什么?”柳依依一脸茫然,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通知单的边角。
“他怕了。”林默将通知单随手放在一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新绘的图谱,在柳依依面前徐徐展开。
羊皮纸般的图纸缓缓铺展,墨线与彩笔交织,勾勒出人体经络与神经系统的精密对照。
每一处针刺节点都用红蓝双色标注,旁边是细密的生物电传导路径推演,字迹工整如刻,墨香未散。
“这是……《围术期自主神经调控图谱》?”柳依依惊得捂住了嘴,指尖微微发抖,仿佛触到了某种禁忌的知识。
“还不够。”林默又从一叠外文文献中抽出三份打印页,纸张边缘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
上面是发表在《柳叶刀》和《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的三例神经调控相关案例,图表清晰,数据严整。
“把这个图谱,连同这三份报告,一起交给李老。请他以‘中西医结合学术探讨’的名义,提交给医院的学术委员会。”
柳依依的脸上写满了迟疑:“可是……李老上次不是说,他年纪大了,不想再卷入这些纷争里了吗?”
林默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悉人心的笃定,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两声轻响:“他嘴上是这么说,可他昨晚十一点,一个人偷偷去了ICU,调阅了那几位术后患者二十四小时的动态心电监护记录。整整看了一个小时才走。”
三天后,东华医院最高级别的学术委员会会议召开。
会议室冷光灯下,空气里弥漫着咖啡与纸张混合的气息,投影仪风扇低鸣,像某种潜伏的呼吸。
周浩作为心外科的青年才俊,正意气风发地陈述着维持现有手术流程纯粹性的重要性,言语间充满了对“经验主义”和“伪科学”的批判。
就在他即将赢得满堂附和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年近八旬,早已半退休的中医科泰斗李德全,拄着一根梨木拐杖,在众人的惊愕中,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到了会议桌前。
拐杖与地面碰撞,发出沉稳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上。
“小周医生说的RCT双盲实验,很有道理。但我们不能因为暂时没有,就否定一切。”李老的声音苍老却洪亮,他将林默的图谱投射到大屏幕上,图像之精细,逻辑之严谨,让在场所有专家都倒吸一口凉气——有人下意识地摘下眼镜擦拭,有人身体前倾,仿佛想更贴近那幅图的真相。
“这不是什么江湖术,这是我们老祖宗在《岐黄针经》里提出的‘经气与神经同调’理论的现代可视化验证!百年前的西医听不懂什么叫‘经气’,不代表今天,我们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周浩脸色一变,强撑着冷笑:“李老,我尊敬您是前辈。但您别被年轻人这些花里胡哨的图表给迷惑了。没有大规模随机对照试验,这一切在现代医学面前,就是空谈!”
“谁说没有数据?”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向来以严谨著称的医务科主任吴志明。
他站起身,将一份文件分发给在座的每一位委员。
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这是我让信息中心调取的一份数据。”吴志明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过去三个月,实习生林默以‘志愿者’身份参与的所有高危手术,共计十七台。我们以他是否进行术前干预为标准,分为干预组和对照组。所有数据,均从医院HIS系统直接导出,绝对真实,无法伪造。”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数据显示:使用针灸干预的实验组,术中平均心率波动幅度,比对照组降低了百分之五十八!高敏肌钙蛋白释放峰值,降低百分之三十六!麻醉药物总用量,减少百分之四十一!术后ICU苏醒时间,平均缩短二十二分钟!”
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数字,像重磅炸弹,在会议室里炸开!
有人倒吸冷气,有人猛地坐直,周浩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指甲在皮肤上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主持会议的院长沉默了足足一分钟,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旁听席上始终沉默的林默,最终一拍桌板,做出了决定:“即日起,成立‘围术期中西医结合干预试点项目组’!由心外科苏清雪主任担任组长,中医科李德全教授担任顾问。林默……作为项目技术支持,列席所有相关会议。”
散会后,走廊里,苏清雪快步追上林默,将他拦下。
她那双总是像冰湖一样平静的眼眸,此刻却波澜起伏,紧紧地锁定着他,呼吸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那些数据,你早就准备好了?”
林默坦然地点了点头:“我准备它们,不是为了在会上赢过谁。”他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坚定:“是为了让这根针,能堂堂正正地走进手术室。”
苏清雪凝视了他片刻,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
忽然,她从手中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
林默瞳孔微缩,那正是他前几天画的,用于论证“太冲透涌泉”针法对下肢血压影响的局部解剖图。
只是,此刻图的页边空白处,多了一行娟秀而有力的批注,是她的字迹:“足底筋膜下进针,角度是否可优化至18度?或可避开腓肠神经浅支,减少患者异物感。”
林默的心头,猛地一震。
这不再是上级对下级的审视,也不是主任对实习生的考问。
这是她第一次,以一个纯粹的、顶尖的外科医生的视角,在与他进行一场平等的学术探讨。
当晚,林默在中药房帮着整理新到的药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陈皮的微辛、当归的甘苦、艾叶的温燥,交织成一片沉静的暖意。
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苏清雪推门而入。
她换下了白大褂,一身简单的便装,却依旧掩不住那份清冷的气质。
她手中,拿着一个无菌器械盒。
当着林默的面,轻轻打开。
盒盖开启时发出轻微的“咔”声,金属铰链微凉。
盒子中央的丝绒上,静静地躺着半截银针,正是上次在手术中被周浩折断的那半截。
此刻,它已被高温高压灭菌处理过,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像一段凝固的月光。
“还你。”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林默看着那半截针,轻声道:“不用了。苏主任,你留着吧。”他抬起头,对上她询问的目光,微微一笑,“就算……咱们试点项目组的第一件装备。”
苏清雪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终是默默地合上了盒盖。
金属闭合的轻响,在寂静的药房里回荡。
她沉默了片刻,低语道:“明天上午九点,一台A型主动脉夹层动脉瘤手术,病人有十年房颤史,术中血流动力学稳定难度极高。”
话音未落,她已转过身,向门口走去,只留下一句仿佛飘在风里的话。
“你……来吗?”
林默望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唇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窗外,夜雨初歇,一缕微光挣脱了厚重的云层,穿过玻璃,恰好映在他手腕的玉纹之上,一闪而逝,温润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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