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递进跃升
在“红星道班”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蒋梦言辞别二哥，蹬上自行车返回县城。
与来时相比，他此刻的心情如同这眼前的冬末初升的太阳，暖洋洋、亮堂堂的。车轮碾过路面上的碎石子，发出吱吱咋咋的响声。蒋梦言脑海里翻腾着二哥透露的消息，嘴角便抑制不住地高高翘起。
记忆中蒋家在1973年会迎来的“三喜”：二哥进车管所、三姐调到县局、大哥立功报喜；如今这第一件喜事已然落定，后面两件将指日可待。想到这里，一股巨大的喜悦充盈着他的胸膛，几乎要满溢出来。他仿佛已经看到，笼罩在蒋家头顶多年的“家大口阔、拖累沉重”的阴云即将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将是放鹰台大队人人称羡的“多名子女在县里工作”的荣光！
人逢喜事精神爽，蒋梦言觉得自己的腿脚今天格外有劲。不大的功夫便从南门进了城。在五金公司门口瞥见哑巴贺国强，他竟兴奋地大声招呼，喊完才猛地想起对方是个哑巴，怎么能听得见？自己倒先乐了。
“云片糕？还是雪枣？”路过副食品公司门市部时，昨日对奶奶的承诺瞬间跃入脑海。他赶紧捏闸停车，跳了下来。
心头的喜悦，需要与人分享。蒋梦言站在柜台前，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眼睛亮晶晶的。他不再是只想着兑现给奶奶的零食了，而是想把这份快乐分享给在县城里的他最亲近的几个人。
“同志，麻烦您：云片糕半斤，雪枣半斤。还有……”他踮起脚尖，指着玻璃罐子，“橘子糖半斤。嗯…炼乳，炼乳要三瓶！”他盘算着：奶奶、五姐，还有楠琴姐，一人一瓶！对了，橘子糖也给楠琴姐分一份。
付完钱，他将要给楠琴姐的网兜提在手上，其余的就寄存在柜上。骑上自行车先朝人民医院而去。他要第一时间，把这份无言的喜悦，分享给那位在展览馆时光里给予自己无限温暖和庇护的蒋楠琴姐姐。
轻车熟路地找到蒋楠琴所在的科室，正赶上她刚忙完一阵，坐在护士站小憩。看见门口探进一张熟悉的小脸，笑容灿烂得晃眼。
“楠琴姐！”蒋梦言喊了一声，快步走进去。
“梦言？你怎么来了？”蒋楠琴有些意外，但看到他脸上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纯粹到有点傻气的笑容，也不由得跟着笑起来，“啥事这么开心？瞧你乐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
蒋梦言却不答话，只是望着她嘿嘿地傻乐，清澈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在蒋楠琴疑惑又好笑的目光中，他从身后拿出网兜，不由分说地把两瓶炼乳和一包用油纸包好的橘子糖塞进蒋楠琴手里。
“姐，给你！”说完这句，他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也像是怕被追问，转身就跑，只留下一句带着笑音的话“我走了啊姐！”，身影就消失在走廊拐角。
蒋楠琴被他这风风火火又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一愣，低头看着手里的礼物，再抬头看看空荡荡的门口，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楠琴，看你弟高兴的样子！家有喜事？”旁边一位相熟的护士大姐凑过来打趣。
蒋楠琴摩挲着光滑的炼乳瓶子，心里也暖融融的，虽然不知道具体缘由，但蒋梦言那份毫无保留的、带着孩子气的喜悦，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被惦念的幸福。她笑着摇摇头：谁知道这小子今天犯什么傻呢？看他这高兴劲，或许是家里真有大好事儿了！
带着这份被弟弟“傻乐”感染的余温，蒋楠琴小心地将炼乳和糖收好，心里也充满了对“好事”的好奇和一丝期待。
蒋梦言蹬着车，一路哼着不成调调《事事歌》回到居民区路东九十六号。远远看见许奶奶正在屋门前凉晒刚洗好的被单。
“奶奶！我回来了！”蒋梦言的声音里都透着雀跃。
许奶奶一眼就瞧见了孙子那张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
“哎哟，这就回来了？你哥可好？”许奶奶抖了抖被单，狐疑地看着他，“瞧你这傻样儿，一路笑着回来的？捡着宝了？”
蒋梦言也不解释，依旧嘿嘿地笑，把自行车支好，献宝似的把云片糕和雪枣捧到奶奶面前：“奶奶，给您带的！云片糕！雪枣！”
许奶奶接过点心，看着孙子那副掩饰不住的、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的开心劲儿，忍不住被他感染，笑骂道：“好小子，还算记得奶奶！不过你老实交代，到底遇上啥喜事了？去一趟你二哥那儿，回来就跟喝了蜜似的？你二哥给你找着嫂子了？”
蒋梦言只是笑，那笑容干净又明亮，冬日的寒意，仿佛也被这发自心底的喜悦驱散了几分。
他心想：我嫂子？那还早着呢！不过，我们蒋家的好日子，是真的要来了！
果然，没有过三天，预想不到的好消息又来了。
交通局接到县委通知：为加强县城主要街道的交通管理，维护好通江口县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县委决定，在城关镇派出所增设两名负责交通管理的专职人员。这两名人员由交通局车辆管理所派驻，人事档案和工资关系暂留车辆管理所。待县编制委员会开会研究后，再决定人事归属。
蒋林丰前去新单位报到后，当即被在车管所临时办公的刘副局长叫去谈话，告知他立即去城关派出所找（矮墩墩的派出所长）梅生亮所长报到。他的工作被调整为派驻到城关派出所的“穿警服的交通管理员”。
听到这个消息，蒋林丰傻了。他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半个小时的领导谈话，他只听见了“去派出所找梅所长报到”这几个字！脑袋里嗡嗡地发响，面部表情诚惶诚恐。他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要知道在中国的七十年代，人民警察是多么令人崇敬的高尚职业呀！
听到这个消息的蒋梦言也非常吃惊！前世没有这个呀！喜上添喜，递进跃升！这样的大喜，还真有点叫人招架不住了啊。
许奶奶却很冷静。她仔细地向蒋林丰询问了相关细节，然后才对说：“二小子，”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沉静，让还在晕乎乎傻乐的蒋林丰瞬间收住了咧开的嘴角。
“你的这身警服，是体面，可也是责任。这责任里有对国家、对社会的责任，也有对家庭的责任。”许奶奶的目光扫过蒋林丰身上那崭新的、挺括的上白下蓝警服，那鲜艳的帽徽领章在傍晚的余晖下闪着微光，刺得人眼热。
“从此时起，孩子，你将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是羡慕你也是监督你，是你的光荣，同时也是你‘紧箍咒’。所以，奶奶在这个时候要提醒你：‘得意之时莫忘形 。’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你是从基层道班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更何况你还没有正式编制，只是临时负责交通管理而已。”
蒋林丰脸上的红晕褪去了一些，发热的头脑像被浇了一瓢井水，骤然清醒了几分。他嗫嚅着：“奶奶，我……”
“你得把心沉下去，把眼睛擦亮了！别以为进了派出所，就高人一等。要夹着尾巴做人，踏踏实实做事，这才是长久之计！”
这番话像一记记重锤，敲在蒋林丰的心上，也敲在屏息旁听的蒋梦言心上。这才是最宝贵的人生智慧呀！刚才还兴奋得手脚都无处安放的蒋梦言，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那股飘起来的浮躁劲儿瞬间消散，整个人立刻沉静下来。
他暗自警醒：自己这是怎么了？就因为知晓一点“前世”的轨迹，便觉得一切都会顺理成章，甚至还能锦上添花？二哥能穿上这身警服，固然是巨大的幸运和荣耀，但这背后沉甸甸的责任，远比那身制服的颜色更深重。奶奶看得多透彻啊——“得意之时莫忘形”。编制未定，根基未牢，无数双眼睛在看着，羡慕背后也可能藏着审视甚至挑剔。这份突如其来的荣光，稍有不慎，就可能变成沉重的负担，甚至给整个家庭带来意想不到的波澜。
“我是从基层道班而来……”二哥低声重复奶奶的话。蒋梦言心头一震。是啊，起点在哪里，根就在哪里。自己重活一世，难道不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吗？家庭的每一步向上，都如履薄冰，需要的是清醒的头脑和踏实的脚步，而不是被喜悦冲昏头脑后的忘乎所以。奶奶那句“夹着尾巴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朴素得如同脚下的泥土，却是最经得起岁月打磨的金玉良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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