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大军压境
洪承畴站在血泊边,对着张福臻等人大谈其“追剿为上,以杀止乱”的道理。
他神情冷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平息乱局,匡扶社稷。
但洪承畴似乎全然忘记了,或者说,是刻意不去回想,自己也曾是这卑微众生中的一员。
论起出身,洪承畴比起这些饥民们也高不到哪儿去。
他自幼家境贫寒,十一岁时辍学,只能每天跟着母亲走街串巷,靠卖豆干勉强糊口。
如果洪承畴生在陕西,只需要一场大旱,顷刻间就能让他沦为食不果腹的饥民。
但他运气很好,生在了受灾并不严重的福建,而且还有族人办学。
在沿街叫卖豆干的间隙,他常常会跑到村中学塾外,踮着脚尖,偷偷听夫子讲学。
他的这份聪慧与勤奋,被当时的同族才子洪启胤先生看在眼中。
洪启胤见这孩子虽然衣衫破旧,但眼神中透着一股灵气,谈吐间也颇有见地,不禁起了爱才之心。
于是,洪启胤便将洪承畴收为弟子,不仅免除了他所有的束脩和生活开销,更是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在洪承畴的课业簿册上,洪启胤曾写下“家驹千里,国石万钧”的批语,可见其厚望。
而洪承畴也确实没有辜负恩师,他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
万历四十三年,洪承畴一举考中举人,时年二十三岁。
次年,洪承畴赴京参加会试,高中二甲第十四名,赐进士出身,正式踏上了仕途。
二十四岁的进士,可谓是风头无两,然而,官场之路并非一帆风顺。
他入仕后,也曾起起伏伏,在各个衙门间辗转,品尝过人情冷暖,见识过官场险恶。
多年以后,凭借着自身的才干与不懈的钻营,他终于爬到陕西督粮参政得位子上,开始在陕西官场崭露头角。
正因为自幼出身贫苦,洪承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刁民为何要铤而走险,聚众造反。
天灾连绵,百姓无地可耕,再加上官府横征暴敛,这才将他们逼上了绝路。
但为官多年,他同样也很清楚,大明朝的基层政府到底是什么德行。
朝廷对于日益严重的土地兼并,束手无策;豪绅大户们良田万顷,却巧立名目,逃避赋税。
但国库空虚,开支浩繁,朝廷上下都需要用钱。
无奈之下,朝廷只能不停地向农民征税,而这也导致了陕西连绵不绝的农民起义。
面对这种上层无力,下层贪腐的情况,洪承畴逐渐总结出了自己的一套“剿匪理论”。
在他看来,既然朝廷无力从根源上解决问题,那就只能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了。
面对这些刁民,唯一的办法就是杀。
杀他个人头滚滚,杀他个血流成河!
只有把这些吃不上饭的刁民们给杀干净了,才能有效地缓解因为人口过多而造成的粮食压力,进而维持住朝廷在陕西的统治。
洪承畴的这一观点,倒是和数百年后提出人口论的马尔萨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虽然出发点和理论体系截然不同,但在通过削减底层人口来缓解社会矛盾这一点上,逻辑惊人地相似。
有了这样一套理论作为支撑,洪承畴在战场上杀起俘虏来,自然是心安理得,毫不手软。
在他初出茅庐的韩城之战中,他便下令将三百俘虏,无论男女老幼尽数诛杀。
而这一战也打响了他洪承畴“知兵”的名头。
崇祯也因此对其青睐有加,不久便擢升其为延绥镇巡抚,继而升任三边总督。
每一次屠杀,洪承畴来都能积累战功,转而带来官职的升迁。
所以品尝到了“杀人升官”的甜头后,洪承畴也愈发坚定了自己的那套剿匪理论。
陕北的一个又一个饥民,成为了洪承畴在官场里青云直上的垫脚石。
而这样的杀俘行为,自然也会遭到像张福臻这种官员的抵抗,但洪承畴自有办法。
一封措辞严厉的奏疏,从边墙直送京师。
奏疏中,洪承畴不仅详细的汇报了自己在铁角城“大破贼巢,斩首数千,俘虏尽诛”的赫赫战功;
并且还特意点名了延绥镇巡抚张福臻“心存妇人之仁,险些纵走贼酋,贻误战机”云云,请求皇帝圣裁。
崇祯当然也明白其中深意,为了安抚鼓励洪承畴,同时也为了杀鸡儆猴,警告那些在剿匪战事中瞻前顾后、心慈手软的官员;
崇祯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便下旨将张福臻一撸到底,革职查办。
至于空出来的延绥巡抚一职,崇祯思虑再三,最后换上了陕西左布政使陈奇瑜,并命其继续追剿陕西残寇。
看见洪承畴干净利索的解决了陕西的两股大贼,崇祯对其的倚重更甚。
崇祯旋即下旨,命洪承畴督抚山、陕两省军务,负责统筹指挥对山西群贼的围剿。
对于在剿匪战事中表现突出的曹文诏,崇祯帝自然也是不吝赏赐。
他不仅让曹文诏官复原职,坐回了东路副总兵,而且还特意抽调了九百关宁铁骑入关,划归曹文诏麾下。
这在当时的明军序列中,已经算是一支相当可观的机动力量了。
与此同时,崇祯也开始在全国范围内调兵遣将,意图构建一个更为严密的包围网。
他紧急调遣大名府兵备道卢象升,领三千天雄军,火速进驻太行山东麓的临城府一带。
卢象升的主要任务,就是剿灭盘踞在太行山一线的贼寇,避免其窜入北直隶。
针对上山虎和王嘉胤这两个大贼,试图渡过黄河,进入中原腹地的想法,崇祯更是高度重视。
他果断任命太常寺少卿玄默,出任河南巡抚,总揽河南防务。
崇祯派遣京营副将王朴,率领五千京营兵马,沿黄河南岸各处重要的渡口,分兵驻守。
同时,再调昌平副总兵左良玉,率领两千精兵火速南下,协助玄默御贼。
乾清宫内,崇祯看着舆图上一个个代表着贼寇的红点,心里早已发了狠。
他不仅连发五道敕令,更是从早已捉襟见肘的内帑中,又挤出了三十万两白银,拨付给了各路官军。
崇祯严令各路总督、巡抚、总兵,务必在今年入冬之前,将上山虎和王嘉胤这两大贼寇主力,尽数剿灭!
皇帝决心已下,军饷、粮草到位,大明的战争机器再一次高速运转起来。
卢象升得令后,即刻率领麾下三千天雄军,一头扎进了连绵起伏的太行山中。
这里有两股贼寇,蝎子块拓养坤和混天王张应金。
天雄军不愧为卢象升一手打造的精锐,三千士卒兵不卸甲,马不卸鞍,硬是在太行山里追了拓养坤和张应金大半个月。
在这大半个月里,卢象升每天不是在急行军,就是在伏击与反伏击之中度过。
拓养坤和张应金被追得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手下兵马死伤惨重,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拓养坤本来也算得上是一员悍将,但实在架不住卢象升文武双全,扛着一把大刀身先士卒,打得拓养坤抱头鼠窜。
打不过,实在打不过。
无奈之下,拓养坤和张应金只能带着残部,狼狈不堪地退出了经营许久的太行山。
转而一路向南,投奔泽州的王嘉胤去了。
而另一边,刚刚官复原职,又得了兵力补充的曹文诏,更是意气风发。
他统领一千五百关宁铁骑,从延水关浩浩荡荡杀入山西,直奔八大王张献忠和老回回马守应而去。
马守应看见官军的骑兵就犯怵,当年李卑带着两百骑兵追了他两昼夜的事情,他至今还记得。
而如今,来的是人数更多,也更为精锐的关宁铁骑,他吓得魂都丢了一半。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马守应拉着张献忠就要跑。
而此时的张献忠,刚刚在流寇之中崭露头角,手下聚拢了近万人马,也算得上是一方渠帅。
他见着马守应想不战而逃,一脸不屑:
“跑什么跑?他关宁兵是精锐,难道老子手下的儿郎都是泥捏的?”
“传我将令,全军出城,列阵迎敌!”
“老子倒要看看,他关宁兵是不是真的有三头六臂?!”
说罢,张献忠不顾马守应苦苦劝阻,当即点起麾下三千老营兵,再加上五千随从,在蒲县外摆开了阵势,准备与曹文诏硬撼一场。
张献忠也想和上山虎一样,踩着关宁军的名头,一战扬名天下。
蒲县城外,旷野之上,金鼓之声隐隐,肃杀之气弥漫。
张献忠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亲临阵前,面上还带着一股桀骜。
在他前方,三千老营精锐长枪如林,在旷野上列成数个步兵方阵,井然有序。
方阵两翼,则是张献忠的两位义子、孙可望和刘文秀,他俩各自领五百骑兵,分列左右。
不远处,曹文诏率领的一千五百关宁铁骑则是蓄势待发,准备冲阵。
面对张献忠,曹文诏眼里尽是不屑,这是哪里来的蠢贼?
不仅火器没几杆,就连拒马壕沟也不布置,这也敢与我列阵搏杀?
“杀!”
随着曹文诏一声令下,曹变蛟和孙守法带着一千精骑,直直的就冲了上去。
张献忠只看见远处烟尘越来越近,越来越浓。
马蹄踏地的声音也从最初的隐约可闻,迅速变成了急促的鼓点,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一支黑色的铁甲洪流汹涌而来,为首一员骁将,正是曹文诏的侄儿曹变蛟。
他身披双甲,头戴凤翅盔,手持一杆乌黑的精钢马槊,一马当先,直扑张献忠中军帅旗而去。
“放箭!给老子狠狠地射!”
张献忠阵中,有领兵的头目见官军骑兵已进入射程,嘶吼着下令。
随着一片弓弦震颤,羽箭腾空而起,射向高速冲锋而来的骑兵队列。
然而,曹变蛟的率领的先锋,人马具披甲,箭矢射在骑兵厚实的甲胄之上,只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便被轻易弹开。
“列阵,举枪!”
眼见射箭无用,领兵的头目转而下令步卒举起长枪,准备迎敌。
眨眼之间,曹变蛟率领的前锋,便如同烧红的犁头一般,狠狠地撞进了张献忠的步阵当中。
这些贼兵倒也能称得上精锐,面对全速冲锋的铁骑,他们鼓起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长枪奋力向前刺出,试图挡住曹变蛟的冲锋。
只要骑兵冲阵停下一瞬,步兵便能将其包围,完成绞杀。
但他们面对的是曹变蛟,这可是能硬冲东虏中军的狠人。
只见曹变蛟一马当先,不避不让,手中沉重的马槊一抖,便将数杆迎面刺来的长枪磕荡开去。
随即他暴喝一声,马槊顺势向前猛地一捅,面前一名贼兵连人带甲被直接洞穿,惨叫着倒飞出去。
五百精骑如同虎入羊群一般,硬生生地在步兵方阵中,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缺口。
眼见前锋破阵,孙守法紧随其后,率领五百骑兵,从曹变蛟打开的缺口蜂拥而入。
骑兵们的马刀闪烁着寒光,每一次劈砍,都带起一蓬温热的血雨和凄厉的惨叫。
张献忠的老营兵们也称得上悍勇,面对如此凶猛的冲击,依然有不少人拼死抵抗,挥舞着长枪与冲入阵中的骑兵颤斗。
然而,在骑兵的不断冲击与分割下,原本严密的军阵开始各自为战,出现了不可遏制的松动和混乱。
缺口如同一块被撕裂的布帛,迅速扩大,并向四周蔓延。
张献忠在帅旗下看得真切,眼见自己最为倚仗、最为信赖的老营精锐,竟然在刚一交手,就被冲得溃不成军。
他脸上的桀骜,瞬间被惊骇与愤怒所取代。
张献忠厉声呼喊,指挥身边的亲兵和督战队上前堵住缺口,试图稳住已经开始崩溃的阵型。
然而,败势已成,整个战阵如同雪崩一般,溃散的兵卒裹挟着尚在犹豫和抵抗的士卒,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向后方疯狂逃命。
整个大阵被冲了个稀碎,再也无法组织起任何抵抗。
张献忠本人更是差点命丧乱军之中,幸好其义子孙可望和刘文秀拼死杀开一条血路,这才将他救了出来,仅以身免。
这一战,张献忠元气大伤,再也不敢提什么列阵迎敌的蠢话。
他与马守应两人如同惊弓之鸟,带着残兵败将,仓皇向南逃窜。
而曹文诏则是指挥骑兵,衔尾追杀,一连追击了两昼夜,斩获贼首五百余级,缴获辎重粮草不计其数。
张献忠一路疯狂逃窜,一口气直接跑到了江瀚的驻地平陆县,这才甩掉了曹文诏的关宁骑兵。
至于那些分散在山西各地的其他贼寇,像什么罗汝才、过天星、乱世王之流,日子同样也不好过。
在洪承畴的统筹调度下,副总兵张应昌,带着左光先、艾万年、马科等一众陕西悍将,开始在山西各个州府,清剿流寇。
这些小股流寇,哪里是这帮官军的对手,一时间被打的抱头鼠窜。
只能被迫放弃原有的活动区域,一路转战,朝着黄河附近的江瀚和王嘉胤两人靠拢,寻求庇护。
官军则不断地收缩着包围圈,步步为营,层层推进,不断压缩着起义军的生存和活动空间。
大有将其一举困死在黄河北岸,毕其功于一役的态势。
黄河两岸,再次成为了双方战略博弈的焦点。
(本章完)
(/bi/285610/172374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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