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我难道比你关宁兵差?
山雨绵绵,冰冷的雨水混杂着泥泞,将狭窄的官道化作一片修罗场。
两队人马在泥泞间来回冲撞绞杀,鲜血与雨水交融,染红了脚下的泥塘。
不断有人倒下,重重地砸进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旋即被后续涌上的人踩过,再无声息。
曹二杵着一柄捡来的长柄骨朵,在后方歇息。
他不停地喘着粗气,雨水顺着他满是血污的脸颊不断流淌,模糊了视线。
曹二从戎六年,大小阵仗经历过不知凡几,刀口舔血的日子早已习惯。
可眼前这般几乎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纯粹以命换命的血腥肉搏,也让他这个老兵感到头皮发麻。
曹二是土生土长的榆林人,年纪不大,刚满二十二岁。
他父母早亡,家中也无兄弟姊妹,孤身一人。
十六岁那年,他稀里糊涂的就被吴大帅勾了军,从此成了延绥镇的一名边军。
听说要面对关宁军,说实话曹二有些紧张。
关宁军是大明九边的精锐,每隔一段时间,朝廷都会从各边镇中抽出精锐,编入辽东四镇。
曾几何时,能够被选中进入关宁军,去辽东搏一个出身,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念想。
他当然知道辽东战场很残酷。
曹二常听军中同袍们说,东虏和蒙鞑可不一样,兵精甲足,去了就是九死一生。
朝廷在辽东接连吃了几场大败,损兵折将无数,这才不得不从各处抽调精锐填补窟窿。
并且为了激励士卒用命,还把关宁军的饷银定在了每月一两四钱,更难得的是,据说从不拖欠。
一两四钱,还不欠饷。
这几个字,日日夜夜在曹二的心头萦绕。
他馋啊,做梦都馋!
每年朝廷派员来延绥镇挑人时,他都伸长了脖子盼着,希望自己能被选中。
同袍们嘴里“东虏凶猛,九死一生”的告诫,到了他耳朵里,自动就变成了“辽东饷高,月月实发”的诱惑。
曹二才不在乎那劳什子东虏是不是真有三头六臂。
在他看来,大家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的丘八,谁又比谁命硬?
手中的骨朵抡圆了砸下去,就是神仙来了,脑袋照样也得开花。
他心心念念的,只有那足额且准时发放的军饷。
延绥镇的日子,就是一个“苦”字。
他实在受够了这种饿肚子的日子。
不知多少个夜晚,他被饿得胃里直泛酸水,只能蜷缩在冰冷的铺上,捂着自己抽搐的肚子,辗转反侧。
在吴大帅麾下这些年,延绥镇欠饷是家常便饭。
每到发饷时,吴大帅总会苦口婆心的开导他们。
朝廷只是暂时困难,挪用了你们些许饷银,日后肯定会补发,要以大局为重。
辽东战事吃紧,关宁军的将士们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
咱们后方的弟兄,紧一紧裤腰带,体谅一下,支援一下,也是应该的嘛!
大局为重?
曹二听了,却只觉得满嘴苦涩。
为了这狗屁的“大局”,他和同袍们,不得不厚着脸皮跑到榆林城里的客栈酒肆门口,像乞丐一样蹲着。
只为了能闻一闻里面飘出来的酒菜香味,希望能侥幸讨到些残羹冷炙。
曹二始终想不明白,他也是戍守边疆的士卒,也要提着脑袋上阵杀鞑子,凭什么他的饷银就要挪给关宁军用?
难道他们延绥镇的兵,就活该饿肚子?
直到后来,吴大帅换成了江大帅。
日子才有了盼头,曹二也终于吃上了饱饭,再也不用饿着肚子睡觉了。
而当江大帅笑眯眯地将二十两银子拍在他手心时,曹二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
那白花花的银子,简直比榆林城里的娘们儿还白。
更别提每个月还有一两五钱的月饷。
想到这,曹二心中那股面对关宁军的紧张感,顿时散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明的底气。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他娘的,老子领的可是一两五钱的月响,他关宁军才一两四钱。
这么算下来,老子岂不是比关宁军还厉害百分?
想到这,曹二心中胆气顿生,身子也不由得多了几分力气。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曹二提起手中的骨朵,发出一声咆哮,再次扎进了前方的战场当中。
他盯上了面前的一个关宁兵,借着冲势,沉腰发力,手中的骨朵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在了对方的胸口上。
一声沉闷的骨裂声响起,那关宁兵连哼都没哼一声,胸膛便肉眼可见地塌了下去,口中鲜血狂喷,最后一头栽倒在泥水里。
曹二还没来得及高兴,左侧一阵恶风袭来,一把雪亮的钢刀带着雨水,直劈向他的面门!
他瞳孔骤缩,本能地想要向后闪避。
但战场狭窄,人挤着人,后面的同袍推搡着他,根本没有后退的空间,反而将他往前推了几步。
眼看人头不保,千钧一发之际,曹二也爆发出了凶性。
他急中生智,竟不退反进,向前一个猛扑,狠狠撞进了那使刀的关宁兵怀里!
两人顿时滚作一团,在泥泞中翻滚缠斗。
手中的兵器双双脱手,他们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本能,用拳头、用膝盖、用牙齿互相厮杀。
那关宁兵身强力壮,死死压在曹二身上,胳膊肘狠狠顶住他的喉咙,巨大的压力让曹二几乎窒息,眼前发黑。
就在这濒死之际,曹二的双手不停挣扎,竟然意外的在泥水中摸到了一把短刀。
他死死抓住刀柄,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朝身上的敌人捅去,只听噗嗤一声闷响,他感觉像是捅穿了几层棉布。
温热的鲜血洒了他一脸,脖子上传来的压力瞬间消失。
那关宁兵身体一僵,捂着喉咙不停挣扎,随后瘫倒在地,彻底没了动静。
曹二自己也受伤不轻,他感觉自己的肋骨好像断了一样,浑身使不上劲。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继续战斗,却被后面赶到的同袍一把给拖了回去。
曹二还想再战,却被几个同袍七手八脚的抬回了本阵后方,让他好生休息。
他喘着粗气,躺在泥地里,雨水不停拍打在他的面门上,死里逃生的感觉让他无比幸福。
就在此时,他的身旁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曹二撑起身子一看,原来是姗姗来迟的炮营。
只见几个炮营的兄弟,手提肩抗,总算是带来了几门四五十斤的小炮。
“前面什么情况?”
“有没有前面退下来的?!”
董二柱扯着嗓子大喊,他刚刚才赶到,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需要有人来解释一二。
曹二认得炮营的把总董二柱,他连忙爬起身来,凑上前去:
“董头儿,前面都打成一片了,人挤人的,您这炮恐怕派不上用场!”
听了这话,董二柱皱紧了眉头。
前面的战场里敌我交错,刀光剑影混作一团,他也不敢随意开炮。
生怕伤着自己人,尤其是主帅江瀚还在前面浴血奋战。
曹文诏带领的关宁兵不愧是强军,攻势一波接一波,打得江瀚都有些招架不住。
眼看着战局不利,董二柱提着刀就要上去帮忙。
但曹二却拦住了他:
“董头儿,你去也帮不上忙的!”
“把炮给我!我来当炮架,我知道往哪儿打!”
他自告奋勇,要亲自将炮抬到最前沿去。
曹二不由分说,挑了一门四十多斤的连珠炮,抱在怀里,并示意身后的炮手填装弹药。
炮手小心翼翼的撕开油布,往里面填装了一颗四两八钱的铅弹和一把散子。
做好这一切,曹二带着炮手,两个人一前一后,抱着那连珠炮,踉踉跄跄地冲到了战线前方。
曹二躲在刀盾手身后,眯着眼仔细观察着雨幕中混乱的战场。
很快,他的目光便锁定在了对面一个身着银色山文甲、正大声呼喝指挥的敌将身上。
此人正是曹文诏。
“这狗日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轰他准没错!”
曹二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看老子给你来一炮狠的!”
说罢,他朝着身后的炮手使了个眼色,示意炮手点燃火绳。
炮手会意,从油布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了引线。
火绳嘶嘶作响,冒着白烟,曹二见状深吸一口气,抱着火炮就往前冲。
“大帅,让开!”
曹二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江瀚,挺直了腰杆,将那黑洞洞的炮口稳稳地对准了前方的曹文诏。
幽冷的的炮口突然出现在面前,让正在拼杀的曹文诏和他身边的亲兵们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么近的距离,要是被轰上一炮,肯定非死即残!
想到这,曹文诏连忙带着人疯狂后退,生怕被一炮轰到了脸上。
曹二见状,胆气更省,抱着炮管又往前拱了几步。
那姿势,就像是在迎风撒尿一样。
或者粗俗点说,曹二就像是在用自己的那话儿,往对面关宁军的脸上杵,充满了赤裸裸的挑衅与侮辱。
曹文诏又惊又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戎马半生,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但他虽然恼怒,却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只能一边怒视着曹二,一边带着亲兵疯狂后退。
而曹二也不甘示弱,扛着炮,紧紧地跟了上去。
可退着退着,曹文诏却猛地察觉到不对劲!
这都过去了好一会儿,对面的炮怎么还没响?
按理说,火绳这么短,早该引燃发射了,莫非是火绳被雨淋熄了?
“妈的!被这小子给诈了!”
曹文诏恍然大悟,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
他勃然大怒,厉声喝道:
“这么大的雨,老子的铳都打不响,你还能使炮?”
说罢,他不再后退,反而提起手中的骨朵,便要亲自冲上前去,一锤将这个羞辱他的贼兵砸成肉泥!
后面的江瀚见状不妙,一把推开曹二,挺身而出,将曹文诏拦住,与他战作一团。
曹二被江瀚猛地一推,打了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低头看向炮尾的火门,果然,火绳有一小截已经彻底湿透,火星在那里徒劳地闪烁了几下,便彻底熄灭。
曹二心中大急,连忙从腰间抽出解腕尖刀,哆哆嗦嗦地想要切掉那一小截火绳,重新点燃。
然而,不知道是因为力竭后的虚弱,还是因为紧张、寒冷。
他的手抖得厉害,那截湿漉漉的火绳韧性十足,一时间竟切不下来。
随着雨水不停地流下,火绳已经彻底被打湿,再也无法点燃。
眼看着曹文诏已经和自家大帅交上了手,而更多的关宁兵也蠢蠢欲动地准备围拢上来。
曹二急得满头大汗,情急之下,他一咬牙,做出了一个极其疯狂的决定:
他要直接用火折子去捅火门,强行点燃里面的火药!
“兄弟,把火折子给我!再帮我扶住炮身!”
他嘶吼一声,招来身后的两个炮兵,让他们帮忙扶住火炮。
曹二接过火折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揭开火门上的活盖,
“扶稳了!给老子扶稳了!”
他对着两个炮兵叮嘱一声,然后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江瀚,将手中的火折子毫不犹豫地对准火门,猛地捅了进去!
滋啦!
一声轻响,火折子接触到了火门内的引药,瞬间点燃。
曹二只觉得一股灼热的剧痛从手上传来,火药爆燃的气浪甚至燎到了他的手腕。
但此刻曹二已经顾不上疼痛,他死死抱住炮身,用尽全力向前猛冲几步,将炮口再次对准了面前的曹文诏。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盖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喊杀声和雨声。
这门被曹二寄予厚望又险些哑火的连珠炮,终于在最后关头吼了出来。
实心炮弹裹挟着散子呼啸而出,撕裂了雨幕,狠狠砸向关宁军阵中!
对面的关宁军猝不及防之下,被这近距离的一炮给轰了个结结实实!
冲在最前面的几名关宁兵,瞬间被打得血肉横飞,惨叫着倒飞了出去。
更多的人则是被横飞的散子崩了一脸,发出凄厉的哀嚎,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甚至滚下了山坡。
而处于炮口正前方的曹文诏更是避无可避。
要不是他身旁的亲兵反应极快,在炮响的瞬间,下意识地举起了长盾,挡在了曹文诏身前。
只怕这一炮下去,曹文诏就直接被送上了天。
但就算是亲兵舍身抵挡,曹文诏也没好到哪儿去。
这一炮,直接把那亲兵的盾牌给轰了个粉碎,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硬生生地撞飞了出去。
连带着他身后的曹文诏,都被狠狠地掀翻在地,滚出去老远,重重摔倒在泥水之中,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眼见主帅中炮倒地,周围的关宁兵们都愣住了,呆立在原地。
短暂的死寂之后,关宁军的阵中爆发出一片惊恐的呼喊:
“保护总兵!”
曹文诏的亲兵们最先反应过来,顾不得再战,连忙冲过去查看他的伤势。
见到曹文诏胸口起伏,尚有一丝气息,亲兵们二话不说,将他抬起,不顾一切地向后方退去。
“撤!”
眼见军中的几位将帅都受了重伤,关宁军士气尽丧,不敢再战。
一个个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丢盔弃甲,掉头便朝着山下狼狈溃逃。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曹二,在看到关宁军溃逃的一刻,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再也支撑不住,嘴里猛地喷了口鲜血,便眼前一黑,缓缓地倒在了泥水里,昏死了过去。
(本章完)
(/bi/285610/17237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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