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他的故事(一)
天地一片凌厉的漆黑, 混沌一体,分不清是天上还是地下。 只能听见潺潺流动的流水声。 还有一个女人的哭声。 是的,一个女人的哭声。 凄凄哀哀,呜呜咽咽,似是受到了极大委屈与痛苦。 这时,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哭啊?” 女人仍然在哭,不停地哭。 她正欲再问时,英诺森柔和的声音出现在她耳畔,“她听不见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看到的只是幻象。” 她悚然一惊, 向四面看去。 一片漆黑,漆黑,还是漆黑。 只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和女人的哭声。 “我们现在被困在青铜鬼剑里, 从目前的幻象来看,是专为我设下的灵鬼巫术。” “你怎么知道是专为你设下的?”她问。 “因为, 目前展现的,便是我出生时的幻景。”他的声音蓦地缓又长, “如果我魔怔了,不要管我,找寻机会离开。” 她正欲说什么,眼前的景象突然一变。 那一片漆黑天地,蓦然变亮, 变得灰蒙蒙,天与地转瞬分开。 灰蒙蒙的是高高的天空。 深黑色的是苍茫的大海。 之前听到的潺潺流水声是离大海不远的黑色森林里的一条小溪的流水声。 小溪流水顺着弯弯曲曲的河道,穿过大大小小的河石, 流入大海。 黑色森林里,小溪旁,一个白色曳地长裙漂亮女人正抱着一个婴儿哭泣。 她在哭,她当然会哭。 因为她生下的是一个儿子。 心美竟真切感受到了她的所思所想。 她来自以恶劣生存环境出名的深渊峡谷,那里是最凶悍的种族--妖兽们的居住之地。 她是妖兽王一百多个孩子中最富于灵性最美丽的一个,也是最受妖兽王宠爱的女儿,自小便被称为天才公主。 因为备受宠爱,也备受嫉妒。 十五岁那年,她被二十多个姐妹共同陷害,落下高高的凶险山崖,堕入一片苍茫的大海。 黑森林旁边那片苍茫的深黑色大海。 那一年,一艘扬着灰帆的大船正在海上航行,公主是几近狼狈地被救上船。 船上的主人是一位刚成年没多久的年轻王子,对美丽聪明的公主一见钟情。 年轻王子来自这片大陆边界的一个地底王城,那里被称为活死人城。 那里没有活人,没有活着的动植物,甚至没有活着的河流与山川。 只有一片荒芜。 所有子民都在荒芜中苦苦生存。 子民没有血肉,没有身体,只有完整粗壮的白色骨架,根根惨白肋骨,在阳光下泛着可怖的光泽。 那位年轻的王子,便是这座骷髅王城的君王最小的儿子。 苍茫的深黑色大海,风暴凶猛,王子与公主深陷生与死的边缘。 风雨飘摇的潮湿甲板上,王子倾力相助,甚至几次不顾自己的性命。 公主由此深深爱上了王子,并随他一起回到了地底骷髅王国。 画面一转,天与地再次黯淡无光。 天空是深深的漆黑,地面是深深的灰色。 天与地的界线模糊不清。 没有河流,没有山川,没有活物。 便是寸草不生的地底骷髅王国。 公主对这里深深地失望,但肚子里多了一个小生命,不得不暂居于此。 就在这时,王子为争夺王储之位,不得不娶入两位大家族的新妃。 争宠夺爱,向来惨烈。 两位新妃联手对付受宠公主,公主奋起反抗,竟失手杀掉其中一位。 迫于压力,王子不得不将即将临产的公主送回妖兽国。 天地再次一片漆黑。 黑色的森林阴冷森林,茂密枝叶遮挡整片天空,终年不见天日。 嫁给异族的公主被禁止入谷,只能暂居森林小屋。 夹着沙尘的黄风卷起飘扬。 从黑森林飘往东面,飘到了深深凹陷的深渊峡谷。 那里生长着最顽强最丑陋的植物,还有着最凶悍嗜血的猛兽。 那里终年无雨,黄土彻成的巍峨起伏的王宫没有屋顶。 每日的沙尘寒风如刀子般割过每个皇亲贵胄的脸。 公主的父亲,坐在空旷黄土大殿的高高王座上的凶悍王者。 认定公主背叛家族,不再原谅她。 公主的母亲,早已失宠多年的王妃,无力相助,只是承诺若生下女儿,可为其想办法,但若是儿子,她无能为力。 儿子便意味着争夺王位,血腥厮杀。 即便只是公主的儿子,却因其外公的血统,也拥有继承王位的权利。 公主的母亲,不敢轻易与其他凶猛王子为敌。 时间如漏沙,转瞬流逝。 炙热的午后,公主诞下一子,出生的那一瞬间,终年不见天日的黑色森林竟透出了阳光。 茂密的枝叶被带有潮湿气息的海上大风掀起,枝叶疯狂乱窜,七零八落,透出一丝丝的星点光芒。 微弱的淡金光线,落在出生的小男婴脸上。 那双湛蓝得不带一丝杂色的眼睛,深刻立体的精美五官,深深震撼了濒临绝望的公主。 她紧紧抱住他,失声痛哭。 黑森林里,小溪旁,她抱着他哭了很久很久,才细心地为他洗净身体。 画面再次一转,三年后,灰蒙蒙的天空下,贫瘠的深渊峡谷里,公主牵着一位极其美丽的小公主走入了妖兽王的神殿。 为了使儿子获得最好的教育与生活条件,公主谎称生下一女。 但重返王宫依旧不是一件易事。 凄厉寒风里,冰冷的土砖上,公主的生母在王座前每日下跪一个时辰,足足三年,妖兽王才同意公主携子回宫,让他们暂居神殿,每日为国祈福。 公主将儿子打扮成女儿,并嘱咐他任何情况下都不可暴露身体。 公主深深爱着儿子,除了费尽心力为他寻找最好的老师与书籍外,还给了他所有的爱和关怀,在血腥与阴谋如同家常便饭的王室,这种爱多么稀有而珍贵。 “看到了吗?薇安,”英诺森温柔的声音徐徐传来,“我的母亲是那么爱我,将最好的一切都给了我,可我的父亲,却又是那么绝情而自私。” “你的父亲,后来来找你了吗?” “来了,可却是为他的私利而来。” 画面又一转。漆黑得不见一丝星光的夜晚,已夺得王储之位的骷髅王太子,用迷药迷倒守卫王宫的凶猛彪悍的神兽,买通若干侍卫宫女,偷偷入了神殿。 他跪在公主母子面前,痛哭流涕,请求原谅。 深夜的寒风从他们的脸上刮过,带着难以言喻的隐痛。 单纯的公主以为他悔过,以为自己苦尽甘来,泪如雨下。 只有刚满七岁的他,安静地,用他那双湛蓝得宛若让人流泪的眼睛,异常冷静注视着这个突然而来的父亲。 正当母亲就要同意与父亲一起走时,他的手暗暗按在了她的手上。 “母亲,”年仅七岁的他,在密室里与母亲交谈,“您可要想清楚了。若与父亲离开,我的男孩身便会暴露,外祖父必会勃然大怒。而父亲到时又未能遵守照顾我们的誓言的话,我们既无法待在地底王国,又回不了妖兽国,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母亲没有料到年幼的他竟如此“深谋远虑”,不禁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让他亲自向外祖父求娶您,正大光明地举行婚礼,并且承诺将王储之位许给我,我们便随他回去。” “可你的父亲会同意吗?”母亲犹疑不定。 “母亲,父亲这次历经千辛万苦才能来到深渊峡谷,必是在本国遇到了无法想象的难事,非得我们随他回去才能解决。所以,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必得同意。” 年幼的小王子还说道:“为了您的儿子,您得强硬一点。如果我能得父亲的承诺获得王储之位,才能在变化的形势中进可攻,退可守。所谓王者一诺,价值千金,如果父亲背弃誓言,外公会以王国名誉的名义为我们讨回公道。毕竟一国宝座对他的诱惑力太大。再退一万步,就算夺不回王储之位,外公还是会接纳我们回国,因为我曾经的王储身份可成为他与父亲为许多利益讨价还价的筹码。” 公主将小王子的话反复斟酌,终于同意。 母子俩于是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使得骷髅王储不得不同意他们的要求。 不过一瞬,画面便转到了一场盛大的婚礼,所有贵族盛装出席。 土石彻成的大殿里,身穿华丽新娘红色礼服的公主与一身新郎黄色华服骷髅王储站在一起,接受了妖兽国祭司的祝福,与妖兽王的认可。 在公主的强烈要求下,骷髅王储不得不当众宣布年幼小王子将是他的下任继承人,并取下无名指上的祖母绿戒指作为信物。 公主新娘沉浸在婚礼的幸福中,可年幼小王子却不断受到来自其他王子、公主或贵族的攻击与嘲笑。 他们背着大人,嘲笑他是个娘娘腔王子,嘲笑他扮女孩以假乱真,还嘲笑他的母亲蠢笨如猪,未婚先孕。 几个未成年的小王子暗暗朝他丢食物,将面包、果子扔到他的头上、身上,甚至还有两个偷溜到他身后,将一整壶酒浇到他头上,发出尖锐的大笑。 他默默忍受了这一切。 这些对他而言,不过小儿科。 他七岁以前,还有过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玫瑰宴厅灯火通明,玫红色地毯上,十来个十几岁女孩穿着性感抹胸长裙,个个浓妆艳抹,分别抱着光着上半身的男孩高声调笑。 一阵奇妙而迷乱的音乐突然响起,狂野的音乐声中,女孩与男孩突然亲吻拥抱着跳起舞来。 只有一个小小女孩躲在土黄圆柱后,角落里的一道不起眼的影子。 那是年仅五岁的公主之“女”。 蓦然之间,所有衣服从男孩女孩身上脱落而下,身体迅速变形,竟变成一只只奇形怪状的小兽。 这些凶恶小兽既像虎又像猫,身形庞大似虎,双眼妖媚似猫,利爪在火光下发出犀利尖锐光芒。 它们拉长身体,像猫一样敏捷地半空飞跃,狠狠扑向伺候殿内的所有侍女和侍女,狂吼着抓咬或吞吃。 公主之“女”躲在最隐蔽的角落,将圆柱旁的纱幔慢慢拉长,遮住全部身影。 小兽们的利爪撕破一个个侍女、侍从的肚子,挖出鲜血淋淋的心肝,一口就吞了下去。 殿内飘荡着浓浓血腥和破碎肢体的气味,还有小兽们发出肆无忌惮的尖叫与狂笑。 公主之“女”瑟瑟发抖,却竭力控制恐惧,不让长长纱幔颤动一下。 能从这场仪式中活下来,是多么不易。 而这场仪式,竟是外祖父的宠妃之女因嫉妒他的美貌,怂恿外祖父迫他参加的。 残忍冷血的画面再次飘过,一幕又一幕。 带着惊心动魄的冰寒之感。 侍女、随从的虐待犹如“温馨日常”,经常几天几夜不给他水喝,不给饭吃。 其他小王子与公主的恶作剧,将他骗入斗兽场,拍手大笑着看他如何与雄壮的妖兽搏斗,看到他狼狈不堪,浑身是血的模样时,笑得前翻后仰。 神殿品行恶劣的祭司以教学的名义将他关进私人房间,对他欲行不轨之事,有好几次差点得逞,险些让男儿身曝光。 还有来自外祖父及权贵的冷暴力,他们不承认他的公主之“女”身份,认定他是王室的耻辱,明明清楚他所遭受的一切,却从不为他主持公道,反而认为这些全是神明对他的惩罚。 他的出生,便是一种原罪。 原本不该存在于世上,却偏偏存在。 从此他将大量时间花在王宫图书馆与练剑场。 他在午夜时分偷偷去图书馆与练剑场,以免受到其他王子与公主的攻击与嘲笑。 他在白天还得规规矩矩地跟随王子、公主一起上课,坐在神殿里,默默承受着那如刀子般飞来的冷眼与不时丢到他身上的各种污物。 恐怖残酷的画面如倒放的电影一般迅速掠过。 “你会不会觉得七岁以前的我太过软弱?”英诺森的柔和声音再次出现在她的耳际。 “我只看到了一个顽强生存的孩子,”她叹息着,“还看到了他的母亲是如此美丽又是如此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