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很多话,老祖宗们几千年前就已经说透了。 曹峦不是唯一一个往大漠草原深处推广绵羊的商队首领,而驱使他走这么远,把绵羊带到这么远,也无非是因为利益两个字而已。 连大漠深处的阿古拉部落都受到了影响,更何况是羊毛等相关产业链的中心的晋中。 曹家不是唯一往大漠深处推广绵羊的晋商家族。如果说当初曹家跟李嫣的宣徽府接触,六大晋商家族里面还有人观望的话,那么,一年后,几乎每一个晋商家族都想在羊毛生意里面分一杯羹。 无他,羊毛的利润实在是太丰厚了,丰厚到了令人疯狂的地步。而疯狂的羊毛给晋中带来的变化也是极其巨大的,这一点,晋中的每一个百姓都感受到了,其中老人体会最深。 亢家的老亢头便是其中之一。 这个老头儿,如今的口头禅就是“罪孽啊罪孽。” 老亢头是过过苦日子的,他很清楚饥饿是什么滋味儿的。可是这世道变化得太快,让他有些接受不能。这不,这天,他穿着短打,骑着他那只小毛驴儿,颠颠地走在临汾的黄土路上。 以前在满人的统治之下,他穿着杂绸的满式长袍、马褂骑在他的老伙计,那只毛驴儿的背上的时候,他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因为那个时候,北京城里,那些满人的少奶奶们回娘家,也是骑在毛驴儿上。 可是如今呢? 唐人,唐式袍服,高头大马,不知道为什么,老亢头就觉得自己不适合这样的装扮,一来,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气质不大适合,唐人穿那峨冠博带,面如冠玉,英姿勃发,气宇轩扬,怎么看怎么好看,可是老亢头觉得自己穿着那样的峨冠博带,就好像猴子一样,沐猴而冠,太不像话了。二来,他是舍不得他的老伙计,他那只毛驴儿。这只毛驴打爷爷那辈就跟着他,如今都第五代了。老亢头觉得,如今外面拉羊毛都用不上毛驴儿了,难道舍得让自己老伙计的子孙进了屠宰场、祭了五脏庙? 亢家不是没有钱,从明代末年,亢家就是山西首富了。老亢头只是舍不得自己的毛驴儿,因此,每天都会穿着细布的短打骑在他那只毛驴儿的背上,腰里别着他的旱烟袋,在临汾乡间的小路上溜达一圈儿。 反正临汾就这么大,谁还不知道他老亢头啊? 哦,最近两年,还真有人不认得他,谁呢?从西安那边逃来的难民。 这不,这老亢头骑着毛驴儿在临汾自家田地四周溜达了一圈,正打算回家,远远的,就看见一大家子,拖家带口,往临汾这边来。为首的那个男人,肩上背着绳子,那是拉车用的,那后面的平板车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老太太的怀里坐着一个扎着小编儿的男孩儿,边上走着一个挑着担的女人,那扁担的箩筐里面,一边一个,左边是一个八岁的男孩儿,右边是一个五岁模样的男孩儿。车的另一边走着一个十四五岁、梳着大辫子的女孩,女孩的背上背着箩筐的,手里牵着一个约莫七岁的女娃娃。 看到老亢头的时候,那挑着担的女人就快走几步,走到老亢头身前,带着几分谦卑,几分讨好,道:“大爷,请问,这里是不是临汾?” 城门太远了,门上的字看不清。 老亢头道:“打西安那边来的?” “诶,哎!” “想知道,如今的山西,是不是跟传言那么好?” “哎。我们,我们就是听说山西好,所以才,才抛了家业……” “抛了家业?是舍了家里的房子,还是舍了田地?” “都,都有。” 在这个年头,卖房子卖田地的,都要被人戳脊梁骨。因此,女人特别尴尬。 “罪孽啊罪孽。” 老亢头这一摇头,那女人更尴尬了。 那板车上的老婆子这才开口,道:“老大哥,你别见笑。这,这是我这个老婆子的主意。” 不管怎么样,儿子还要做人,儿媳妇也孝顺,若是让人知道,这是儿子或者儿媳妇的主意,那日后可不是被人戳脊梁骨骂败家子么!还不如她这个老婆子担了去,反正她上了年纪,别人最多说一句老糊涂了。可是她的儿孙还要过日子呢。 老亢头道:“该不会是那个鞑子皇帝又要加税了?” 鞑子皇帝。 这四个字,老亢头已经能很自然地说出口了,可是对于这刚刚从西安跑出来的一大家子来说,可着实别扭。 还是那老太太反应快:“虽然还没有诏令下来,却八、九不离十了。去年冬天的时候就加了一次税,今年开春又多了一项徭役。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我就两个儿子,一个已经被拉走了,若是这个再没了,那不是要了我的命嘛!” 老太太很健谈,老亢头又开始了:“哎!真是罪孽啊。” 老太太见老亢头如此,觉得十有八、九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就道:“老大哥啊,你可知,这临汾的牙行怎么走啊?” 老太太觉得,这个老头十有八、九是靠不上的,她还是去问问牙行好了。她把家里的房子、地都卖了,凑了五十六两银子,若是能早早地换了房子、地倒也好。 老亢头这才掏出旱烟袋,却不抽,而是捏在手里,道:“怎么,老姐姐,你还不知道?临汾亢家,有亢家在,你还想买到房子地?” 不想,那老太太竟然道:“那感情好。我之前的房子地就是卖给了亢家,如今我正要去他们家的柜上兑银子。” 老太太相信,在亢家的地盘上,应该不会有匪盗、小偷小摸之流当街实施抢劫。 老亢头当时就愣了一下:“所以,您是特地往临汾来的?” “没错儿。”老太太中气十足地道,“这不是说,如今这山西富得流油,遍地是银子么?我们就来碰碰运气。” 老亢头又开始了:“罪孽啊罪孽。” 老太太才要皱眉,老亢头却已经主意到了她那个小孙孙已经溜下的车,正踮着脚,想够那皇竹草的叶子。 老亢头立刻喝止:“不许动!那皇竹草一个菊花币一棵呢!” 吓得孩子的爹立刻几步过去,一把拽过儿子,在屁股上来了几下,口中道:“你的手咋这么空呢?好端端的,你摸这个做什么?!” 那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他原以为最宠爱他的祖母一定会帮他,却没有想到,这次,他的祖母竟然选择了沉默,这让这一点点大的孩子越发委屈了。 打了儿子几下,那汉子就把儿子丢给了媳妇,然后对老亢头道:“大,大爷,对,对不住。孩子不懂事儿。” “我知道,我知道。小孩子,都是如此。早两年,我们临汾的孩子不也一样?揍两顿就记住了。” 那老太太吃惊地瞪着盐,道:“这,这皇竹草这么贵?” “对啊,唐人老爷们收呢!最贵的时候,一棵就要一个牡丹币。如今是降下来了,可是种的人还是很多。唐人的战马就爱吃这个!如今,这皇竹草也分级,这是顶好的,一棵就一个菊花币,一等的就差许多,才一半,八个杜鹃币。再次一等的,一个牡丹币一大捆。” 那老太太和她的儿子儿媳妇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皇竹草,就好像看到金子一般。 那老太太道:“阿弥陀佛,谁想到,这草竟然这么值钱!” 老亢头敲了敲烟杆子,道:“可不是!如今,山西的一棵草都是值钱的!” 老亢头这么一说,这一大家子心中就更难受了。若是,若是这临汾的物价这么高,那,那他们卖了房子地的银子,又能够使唤多久? 这样一想,不止这老婆子,就连她的儿子儿媳妇也心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老亢头慢悠悠地调转了毛驴儿的方向,道:“好啦,如今在这山西,只要肯出力就饿不死。放心好了,这里的草贵,但是,米面却是极便宜的。只要肯做工,就饿不死。” 那汉子十分心虚地道:“请,请问,这米面的价钱……” “跟西安差不多。就贵了一成。但是,” 听说只贵了一成,那汉子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听到老亢头说但是,他的心又提了上来。 老亢头道:“亢家如今每旬都在招人,毕竟,打草料是要人的嘛。若是能写会算,还能做个小管事,轻松,还有钱。你若是不弃,我带你们去亢家招人的地方,他们那里有大通铺,可以让你们暂时落脚。” 那汉子几乎是感激涕零,连连欠身道谢。 真好,落脚的地方找到了。亢家的买卖这么大,应该不会坑他们。而且如果只是打草料的话,不止是他媳妇,就连他的两个女儿都能干。这样一想,这汉子的心就更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