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云笙轻声道:“自我从雪域回去后,我便病了,将这一切都忘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这个幻境也悉数破碎。
沈竹漪的背影一顿,也跟着融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在他的背影消失之后,她的声音也悄然响起:“其实从那时起,我便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喜欢,沈竹漪,我不喜欢他。”
说完这句话,她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像是一场戏剧开场,锣鼓锵锵,满坐寂然。
只闻高台之上,曲调婉转: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而就在这戏曲浅斟低唱之际,云笙的脑海中也莫名跟着浮现出一道画面。
桃花落红如雨下,簇拥在琼华学宫的人们面露惊叹。
“此人年方七岁,便能使出十八式惊鸿剑法?”
“这你便不知了吧,这位小公子年少成名,在琴川一带,可是有名的神童剑骨!”
“琼华学宫可是有王庭和九大世家的天才,竟无一人是他敌手?”
云笙的目光随着春风拂过纷扰的人群,终是看清了琼华学宫的桃林中的情景。
桃林之中,四仰八叉倒着一群朱缨宝饰的世家子弟,一抹剑光穿过桃林,桃花簌簌而落,飒然有声。
那抹剑光最后乖巧地落在了桃林中唯一立着的人手中。
那少年约莫七八岁,着一抹明艳灵动的红衣,容貌格外秀美,像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他挽了个剑花,挑眉间尽显倨傲:“王庭脚下的琼华学宫,也不过如此。”
倒在地上的人不甘地骂道:“当真是狂妄,你今日只是侥幸赢了我们,报不出名头的无名之辈,也敢大放厥词?”
身后的百里桃林像是一片粉红灿烂的胭脂云,那少年踏上剑,骄纵一笑,意气风发:“那你便记好了,我名沈霁,琴川沈氏的沈,光风霁月的霁,十年之内会是王庭白玉京剑主,青云榜的榜首,届时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识。天下第一剑,合该冠以我琴川沈氏之名。”
婉转的戏曲之中,少年的声音清脆如玉,字字响彻桃林。
很快,这一副生动的画卷被纷乱如雨的桃花掩盖。
云笙眼前又陷入一片黑暗。
直至一声刺耳的锣鼓声落下,云笙猛地睁开眼。
她环顾四周,却发现并不是在百花楼,也不是方才的桃林,而是在一个以椒涂璧,以琉璃为瓦的宫殿中,外头正下着雪,殿内却温暖如春。
怎么回事?她还没有出幻境么?
还未等她想明白,便有人执住她的手。
眼前的女子打扮像是宫婢,面色慌张,低声对她道:“听说了么?沈家那个逃跑的余孽被抓回来了,挖去了剑骨,就等着赐死呢。”
云笙愣了片刻。
沈家余孽……剑骨……
是沈竹漪!
那么现在,她应是处于郢都王庭。
她未曾去过郢都王庭,所以这个幻境应该是沈竹漪的回忆构成的。
方才的那片桃林,也应当是他的回忆。
云笙强掩异样,透过殿内悬挂的铜镜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样貌。
她进入了沈竹漪的回忆,变成了王庭内的一个宫婢。
那和她窃窃私语的宫婢继续道:“原本这沈家余孽狡猾,藏得深,逃到了雪域去,好在一个猎户发现了他的行踪,及时告诉了王庭,广阳宫的大人领人才将他抓了回来。”
云笙攥紧了手心。
当时的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昏迷的他跟着她,左右也不过一死,不若托以旁人,还有一条生路。
可那时的她涉世未深,不知道一个为利救人的人,自然也能为利出卖。
她的指甲陷入肉中,若是当初她能再坚持久一点,带他出雪域,会不会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云笙闭眼不再乱想,继续套这宫婢的话,渐渐摸清楚了沈竹漪被关押在了广阳宫的一处宫殿内。
她必须要在他被处死前,将他救出。
这是他根据他的回忆构成的幻境陷阱,所以哪怕沈竹漪成功逃脱,很可能如今,幻境中就成了他无法躲避的杀机。
云笙以打扫文渊阁的落雪的由头,偷了朱砂和符纸用以画符,入夜便借着符纸溜进了关押沈竹漪的宫殿。
一进去,她便闻见了刺鼻的腥味。
八角宫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放眼望去,是一片血池。
在这血池的中央,站着一个少年。
准确的说,他并不是站着,而是被洞穿他琵琶骨和腕骨的锁链吊了起来,胸口处破了一个大洞,犹可见里头猩红的肉,裸露出的脏器,和森森白骨,背脊处亦是如此。
就像是将他身体里的某块骨头,活生生地挖了出来。
圈养在此处的乌鸦站在他的肩头,啃食着他的肉,他垂着头,形销骨立,生死不知。
云笙的嘴唇不断发颤。
不久之前还曾见过他意气风发地立在桃林之中,如今却见到他残破的模样,这种强烈的落差感令她感到由衷的绝望。
她记不清这几步是如何走过去的,只觉得格外漫长。
在快接近他的时候,被锁链钉住的少年忽然抬眸,血污下的眼神似一道闪着寒光的箭矢,径直刺过来。
他盯着掏出匕首的云笙,漂亮的眼中满是阴狠的杀意。
然后便看见,云笙用匕首刺死了那只乌鸦。
乌鸦的尸身坠在血河中,慢慢沉了下去。
云笙盯着他的脸。
以前的他生得阴柔美丽,眼尾上扬,五官还未长开来,披着长发的样子,就像是谁家柔弱皎白的姑娘。
不似现在,眉骨和眼睛都锋利许多,纵使仍是昳丽的,却更有几分凌厉清隽的少年气。
云笙都差点没认来,还是通过眼神辨认出了他。
云笙哑声道:“公子,我是祁山沈氏安插在王庭的细作,是来救你的。”
她知道,那时的沈竹漪经历了这么多,绝不会再信旁人。
只有提及沈氏,或许能博取他的一丝信任。
沈竹漪唇角牵动了一下,只吐出一个字:“滚。”
云笙:“……”
好吧,他果然不信。
她看向头顶的锁链,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剑符。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了声音。
掌事公公尖细的声音响起:“太子,这边请。”
云笙一惊,四处环顾,发觉这殿内瞧着宽敞,竟无任何藏身之处,她来回跑动,没法犹豫,只好深吸一口气,藏身在了血池中。
“吱呀”一声,厚重的红檀木门被推开,走进一名头戴皮貉帽,腰系黄金犀角带的青年。
青年沉声道:“你们,退到三丈之外,孤要亲审沈氏余孽。”
“是。”
沉闷的脚步声在殿内响起,青年注视着被锁链束缚的人,白玉般的面容浮现阴恻恻的笑容。
他缓声道:“沈霁,当年你在琼华学宫的论剑大会上以一十八式惊鸿剑法闻名天下,千年出一剑骨,好不风光。那时便连孤的恩师,都感慨生子当如沈家郎……”
说到这里,他已然有些咬牙切齿,俊美的脸上满是嫉恨:“孤身为天潢贵胄,却因在瑶华学宫不慎败在你剑下,就要被人拿与你处处比较。活在你的阴影之下的这些年,你知道孤有多么想将你扒皮抽筋,以解心头之恨。”
“苍天有眼,当初惊才绝艳的沈家少主,如今成了王庭的阶下囚,人人喊打的罪臣之后,昔日风光无限的沈氏一族,全族俱灭,哈哈哈哈哈……”
他捂着腹部,开始癫狂大笑起来:“就连你引以为傲的剑骨,也被挖了出来,很快就是孤的了。这剑骨于你多有浪费,可若孤得到了,便能笼络朝臣,王庭之内,皆为孤用,这天下岂不是就在孤的掌中?”
“沈霁,在你目中无人之时,你可曾想到,会有一日,被孤踩在脚下?”
太子没能得意多久,便闻一声嗤笑。
那血池中的少年抬眼,乌黑的双眸静静打量着他,半晌后,不屑地挑了一下眉:“你谁?”
太子变了脸色,暴怒喝道:“沈霁!”
宫殿外风雪呼啸,寒鸦盘旋。
沈竹漪轻笑道:“败在我剑下的人无数,若是每一个碌碌无为之辈我都要记住,岂不是白费功夫?”
太子暴跳如雷,拔出腰侧的剑,上前几步就要朝他刺去:“沈霁,孤要杀了你!”
就在此时,他身后的血池传出一声异响。
太子一怔,转头便看见血池中跃出了一个人。
那似乎是个宫婢,满脸是血,只能看清一双明净的眼。
她扔出手中的剑符:“狗太子,看剑!”
剑符中射出数道飞剑,毫无防备的太子被飞剑钉在了柱子上,手臂和大腿都被剑刺穿,无法动弹。
云笙走过去,蹲下身在他脸上贴了一个定身符,顺带用笔墨在他脸上画了个王八:“你连我都打不过,还肖想与天下第一剑道天才比?”
血池里的沈竹漪眸光微动。
太子又惊又怒:“你是哪个宫的宫人,竟敢与沈氏勾结!你胆敢对孤行此无礼之举,这是灭九族的大罪!”
云笙踩在他头上,学着他的语气扮鬼脸,阴阳怪气道:“哦~这是灭九族的大坠~”
太子气得快要昏厥:“你你你……”
云笙直接将匕首抵在他的喉管处:“把这锁链的钥匙给我,不然杀了你。”
太子咬牙道:“钥匙在掌事太监手中。”
云笙将匕首一个反转,刺入他掌心,他痛呼一声,脸都皱成了一团。
云笙垂眼道:“别给我耍花样,你自诩皇命金贵,我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咱们一起死。”
太子这才颤抖地从袖中摸出了钥匙。
他本想借此好好折磨一番沈霁,谁成想会有这般变故!
云笙立刻用钥匙解开了沈竹漪的身上的锁链。
她想去搀扶他,被他冷冽的目光刺了回去。
她一怔,看着他撑着外壁一步一步走出血池。他背脊处的蝴蝶骨清晰可见,腰腹部的骨头森白,他缓慢地淌在血池中,像是破碎的蝴蝶,翕张着残缺的羽翼。
云笙移开了目光。
鼻尖却在泛酸。
沈家少主自幼便是出尘脱俗的人物,合该睥睨群英,立于剑道之巅。
怎么能在这个阴暗的宫闱里,被乌鸦啃噬血肉,像是花瓣一样片叶凋零?
她收回了搀扶的手,走回去,将一枚符箓贴在了太子里衣的胸口。
太子变了脸色:“贱女人,孤岂是你能碰的?”
云笙给他头上来了一下。
太子气得满脸涨红:“孤要杀了你……孤要杀了你!”
云笙垂眼道:“贴在你胸口的这枚符箓,是瞬息而发的符,你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这道符箓,顷刻间就会要了你的命。”
太子不甘地攥紧了拳头。
云笙道:“屏退所有宫人,包括守在外边的暗卫。去你寝宫,我要梳洗沐浴,给他疗伤医治,还有,再给我准备一百枚上品灵石。”
太子瞪大眼:“你简直贪得无厌!”
云笙一巴掌呼过去。
他最要面子,自然招架不住,只得喊道:“住手!孤会安排人去做。”
云笙这才满意,转眼看见了一旁因伤势过重,而吐血倒地的沈竹漪。
云笙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想要扶他起来。
沈竹漪眸间覆上一层寒霜:“滚,别碰我。”
云笙没听,走过去,伸手扶住了他。
她微微一顿。
好细的腰身。
沈竹漪似乎意识到她要做什么,额角青筋一跳,冷声道:“你敢——”
云笙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如今的少年还有未褪去的稚嫩,骨量很轻,瘦得皮包骨头,她这副身躯是干粗活的宫婢,还算游刃有余。
仗着他重伤无法反抗,云笙走得飞快。
沈竹漪面色紧绷,脸色阴沉到吓人:“放我下来。”
云笙道:“不放。”
沈竹漪气到浑身颤抖,他恶狠狠道:“我会杀了你。”
云笙浑不在意地点头,踢了踢地上面如土色的太子:“他也说要杀我呢,要不你们商量一下谁先谁后呗。”
沈竹漪蓦地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云笙探了探他的鼻息,确认人没事后,低头瞥向地上的太子:“带路。”
最后,云笙在太子寝宫的汤池内舒舒服服洗尽浑身污秽。
沐浴完后,云笙将太子绑了,仍然不放心,干脆带在身边。
太子声称暂时拿不出这般多灵石,会惊动库房,云笙便取走了他寝宫内那些价值连城的法器。
有些符箓以她的灵力无法驱使,需要借助灵石或法器之力。
此法过于奢侈,但是用这狗太子的她不心疼。
她走去偏殿,查看沈竹漪伤势,却看见他已然醒来,欲要下床。
他的伤尚未好,摔在了床榻下,却又很快地撑着床的边沿站了起来。
云笙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殿内悬挂着的宝剑,握上剑柄,欲要挥剑之时,那把剑“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身后被绑着的太子发出一声怪笑,云笙给他腹部来了一拳,不顾他的咒骂,将他狠狠踩在脚下。
殿外的雪堆满了台阶,檐下缀着参差不齐的冰棱,窗外寒梅琼萼,疏枝横斜。
殿内的沈竹漪鸦羽般的睫毛落下阴翳,那张皎白的脸像是脆弱的瓷器。他弯腰去拾剑,腰腹处的伤口崩裂,洇出血迹。
他握住了剑柄,背脊挺直,劈、刺、点、撩,一招一式凌厉飘逸,身上的白衣多出数不清的斑驳的血迹。
像是雪中怒放的红梅,苔枝缀玉。
可在云笙却看见,他握着剑的腕骨一直在颤抖,在最后一个长剑反撩的时候,剑不受他控制,从他手中脱空,刺入宫殿内的九龙盘柱。
他吐出一口血,垂下头,盯着自己不受控制的,发颤的手。
在那一刻,他有一瞬的茫然。
鬓边的长发垂落。
他的睫毛簌簌抖动。
剑骨被硬生生从血肉中抽离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比之抽筋剥骨的痛,更痛却是,那种体内的灵气消散,渐渐趋于死寂的平静。
他立在那里,眼底映着窗外的飞雪,是一片白茫茫的荒芜。
云笙攥紧了手。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他还这般年轻。
在这迷茫的这一瞬,他是不是也在想,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样呢?
本该前程似锦,本该意气风发。
这种落差会要了一个人的命。
云笙宁愿他像这个年纪的少年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或是歇斯底里地咒骂那些人。
无论怎么样。
都不要像这样,这种不发一言的死寂。
像是白雪坠入泥潭中,一点点融化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