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再次睁眼,云笙已然回到了百花楼。
而在百花楼,围绕着画舫的水榭发出一道道爆鸣,那些隐藏着阵法的地方尽数被毁。
一旁的赵缨遥也猛然睁开眼,她面色苍白,不知是经历了怎样的幻境,嘴唇一直在抖。
红姑因为幻境的反噬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难以置信地望向沈竹漪:“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如何能在幻境的因果之外,甚至还毁掉了我们的阵法……”
其他客人们自幻境醒来后便作纷纷鸟兽散。
百花楼内的侍女们娇呵一声,朝着三人围攻而来。
从幻境出来后便一直阴沉着脸的沈竹漪忽然拔剑,一道剑风自堂内扫过。
这道剑意并无任何花哨之处,丝毫不掩饰其中的杀意,堂内的桌椅被径直劈成了两截,便连刀枪不入的盘龙柱触及到余威,也留下了触目惊心的剑痕。
在看见那道剑意后,所有人心中都涌现出一个想法——血肉之躯,触及必死。
眼见那些侍女要血溅当场,一道牡丹色的披帛自高楼涌下,披帛用以柔和的绸缎制成,却能裹挟着那道锋锐的剑意。
剑风在披帛中穿梭,竟调转了方向,朝着湖面飞去,湖面那八十八道暗桩被剑风扫过,瞬间矮了一截,就连湖水都被劈开。
一道身影自顶楼缓缓而降,那是一位眉心点缀花钿的婀娜女人,眉眼妩媚,唇色红润,指甲涂着漂亮的丹蔻,声音也好似戏曲般婉转:“小公子,杀意这般重,不怕遭业报吗?”
红姑见到此人,毕恭毕敬地行礼道:“楼主。”
云笙意识到,这女人便是百花楼的楼主燕辞楹。
她的相貌极美,身姿丰腴却又不失少女的轻盈,第一眼见到她都会想,传闻中的国色天香合该是这般。
云笙从未见过这般明艳的女人,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她。
燕辞楹轻笑一声:“生得这般俊俏不凡,貌美郎君,怎地如此铁石心肠?”
她眼波妖娆流转,自沈竹漪高耸的眉骨落下,停在他窄而有力的腰身上,格外满意地勾了勾唇:“不若留在我百花楼,侍奉我左右?放心,好处少不了你的。”
“金银、地位、权势,这世间男人所追求的无非便是这几样,你来我百花楼必有你的所求,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她迤逦的眼尾被淡金色的水粉勾勒着,手肘间长长的披帛犹如缠绵的春风般笼向少年清隽的面庞。
牡丹色的披帛卷上他的腕骨,冷白的指尖被衬得像是一寸雪。
他抬起浓密的睫毛,眉骨下方落下的阴影恰好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只有声音,像是被碾碎的花瓣,旖旎朦胧中,缓慢又惫懒:“若我要王庭之内一人的项上头颅呢?”
燕辞楹轻笑:“当真是一朵恶毒带刺的花。”
“虽然有些难度,不过也不是不行。我反正也看王庭那些人不顺眼许久了。”
“说吧,你要杀谁?”
百花楼内的光朦胧又眩晕,纷扬而落的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儿,是一种迷人心智的香气。
“呵。”
沈竹漪忽然低头笑起来,笑得胸腔都在震动。
“你不会当真了吧?”
云笙望过去,就见少年小幅度地扬起下颌,那张脸上有着淡淡的讥诮,弯弯的眼眸中,恶劣呼之欲出:“你配么?”
乌黑的眸子深处,那种轻蔑流露出来,似乎看人和看犬并无两样。
云笙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话音落下,燕辞楹似乎踉跄了一下,她面色大变道:“你……”
红姑更是气到站起来:“大胆狂徒,竟敢如此无礼!”
沈竹漪的长靴碾上披帛的末端,逼得燕辞楹的身形跟着被踩在地上的披帛朝他快速靠近。
而他另一只握剑的手,手背经络分明,早已准备洞穿女人纤柔的身体。
燕辞楹只得将那段披帛舍弃,她身后飞出好几名持剑的男子,皆是俊美无双,实力非凡,应是楼里的其他花仙。
燕辞楹沉着脸道:“我要他死。”
“是,楼主。”
而红姑手中的扇子化作长剑,也领着一众侍女朝他杀了过去。
云笙摸向袖中的符箓,转头对赵缨遥道:“缨遥,还请你祝我们一臂之力。”
赵缨遥早就拔出腰间的长刀:“这是自然。”
许是云笙的声音吸引了燕辞楹的注意,她袖间飞出数道金针,直奔云笙和赵缨遥而去。
她拂袖道:“我劝你们不要多管闲事,将这不识好歹的臭小子交给我调教,看在我们同为女子的份上,我尚且能放你们一条生路。”
只听“叮”得一声,那几枚金针悉数落在赵缨遥的刀面之上。
赵缨遥冷冷道:“少废话。”
燕辞楹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她取下发髻上的菱叶般的金簪,很快便在她手中化为两把金色短剑。
她持短剑向二人攻来,赵缨遥提刀迎上去,云笙也使用符箓在一旁帮衬。
燕辞楹看出云笙是弱点,找准时机向她刺去。
云笙俯身躲避,那把金色短剑近乎擦着她的脊背而过,削断了她的一截长发。
而她颈间的长命锁也因此坠出衣襟,落在其上的光点划出一道光晕。
燕辞楹目光错愕一瞬,眼神发愣地盯着那枚长命锁。
云笙抬眸,少女的面具掉落,那双清亮的眸子看过来。
她快速祭出一道定身符,与此同时,一道凌厉的剑风自她身后呼啸而来。
不知何时,那些围攻沈竹漪的花仙和侍女们纷纷口吐鲜血倒了一地,竟无一人能拦住他。
“楼主小心!”
燕辞楹愣神的这片刻,那道利落的身影就已经到了她眼前。
定身符并不能拖她多久,可就是这短短的瞬息间,便也足够了。
她只能勉强躲避要害,沈竹漪手中的剑便已经穿透她的腹部。
他目光落在云笙断了一截的黑发上,攥着剑柄的手瞬时暴起青筋,朝着燕辞楹的心脉攻去。
燕辞楹身上的法宝勉强护住了她,楼中的花仙和侍女纷纷上前掩护她后撤。
红姑眸中杀意尽显:“竟敢伤楼主,今日便是倾尽我百花楼一切,也要你们死无全尸!”
被她护在怀中的燕辞楹吐出一口血,却哑声道:“等等。”
燕辞楹定定看着摘下面具的云笙,那熟悉的眉眼近乎令她身形颤抖。
缘何……有故人之姿?
哪怕心中已然隐隐有了猜测,燕辞楹仍红了眼眶,半晌,她失声道:“这枚长命锁,你是从何来的?”
云笙蹙了蹙眉,却没有回答。
燕辞楹自袖中取出一枚符箓,在看见那枚符箓的瞬间,云笙胸口的长命锁开始隐隐发烫。
那道睡梦中熟悉的声音再度在她耳畔响起——
“皎皎。”
沈竹漪冷冷盯着她,攥着剑的手再度抬起时,云笙拉住了他的袖摆。
“等等。”
沈竹漪垂眸看着她的指尖,蹙了一下眉。
云笙认出制作这枚符箓的纸张,是曾经慕容知韫和她说过的,极为罕见的不朽纸。
不朽纸在世间仅有寥寥几张,以这种纸张绘出的符箓,一经使用也不会作废,其中的术法能够世世代代,永久保留下去。
燕辞楹往那张不朽纸的符箓中灌入灵力,很快的,符箓中的术法便开始生效。
符箓中的法术笼罩,是一片明媚的春光,耳边鸟雀啾鸣,山风拂过来,百花楼内盛开出堆云叠雪一般的花卉,在短短的时间内,随着季节时令变化,花开花落,从三月阳春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到初冬迎霜寒的芙蓉面。
四季眨眼而过,最后,在大片盛开的紫檀金粉中,一道女子的幻影侧过身,微笑道:“皎皎。”
这女子的声音和梦中的声音重叠。
云笙一怔,望着那道女子的幻影,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云笙脖颈上的长命锁缀着的泪滴状的宝石开始发光发热,她看不清那女子的容颜,却莫名心跳如擂鼓。
“住手!都住手!”
幻影渐渐消失,燕辞楹紧攥那张符箓,流下泪来,她紧紧盯着云笙的脸,仿佛看见了当年的那个女子,在花丛里冲她轻笑。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辞楹,我希望这孩子能够无忧无虑,不被世俗所困所扰,你瞧,就像这春日幽谷中的白驹一般,就像此刻的你我一般】
【她的小字,便唤皎皎】
"所以,我在梦中频繁梦见的那个女人……是我娘?”
“而你和我娘是义结金兰的姐妹?那张不朽纸绘制的符箓,是我娘放在你这里的?"
云笙简直难以置信。
事情往众人都未料到的方向发展,以至于整个百花楼都陷入了沉默。
红姑手里的剑都差点没握稳。
她知道楼主有位视之如命的挚友,只是那女子来自云梦泽,且格外神秘,在十六年前便没了踪迹,所有人都认为她或许已经死了。
楼主曾被燕家威胁,不得踏出红袖城,故而十六年来都只能在百花楼内等待这位故人。
难不成……
这位小姑娘,竟是那位故人之子么?
燕辞楹没有着急解释,而是一面疗伤一面打量着云笙。
怎么看怎么满意。
她笑道:“小云儿,说起来你还要叫我一声干娘。毕竟这枚长命锁,我当年可是也见过的,不仅知道上头刻着你的小字,就连其上的缀着的宝石还是我送的呢,叫做花萤石,其中的光芒代表着一花的生命,每一颗石头底部都雕刻着五色花,你瞧瞧是也不是?”
云笙一怔。
这种细节,除了每日摸索长命锁的她,根本无人知晓。
静默片刻,云笙已经信了五分,恭恭敬敬道:“不敢欺瞒楼主,我来红袖城百花楼,只因此地的景象频繁入我梦中,而我的身体又遇到了瓶颈。我们之所以乔装打扮以斗花仙的名义进入其中,是因外头有过多流言蜚语,实在是不知是敌是友,是否会是陷阱。因此造成的误会,我向您赔个不是。”
毕竟她只是想解困惑,若是能够相安无事,那自然再好不过。
燕辞楹捂唇笑得花枝乱颤:“哎呀,小云儿,你真是和你娘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你做的没错,谨慎点好,毕竟这世道可是乱得很。至于这点小伤嘛,也不算什么,你燕姨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至于你的困惑,我或许能解,只是小云儿,此事事关你娘亲还有你的身世,外人不可知晓,你需一人和我来,我慢慢为你解答。”
见云笙尚有戒备,燕辞楹笑道:“我知道你没这么快信我,这样,你亲手封我经脉,待我为你解答完,你再替我解开如何?封了经脉我可无法使用灵力,又受了伤,也对你没有威胁了罢?”
红姑和侍女们纷纷变了脸色:“楼主,这不妥……”
燕辞楹抬手打断他们:“不必多言,小云儿不会伤害我。”
云笙也没客气,果断上前封了她的经脉。
她欲要和燕辞楹走,却被沈竹漪用剑鞘拦住了去路。
云笙知道他想说什么,轻声道:“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可以的。”
沈竹漪不以为然:“她只是封了经脉,又不是废了手脚。你是无知无畏,还是有好几条命,敢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走?”
云笙道:“你就这般看不起我?一个身无灵力的人我尚且对付得了。若那梦中的女人真是我娘,那便是我的秘密,不能说与外人听。”
沈竹漪的面色沉了几分。
云笙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再者,她再危险,能有你危险?你方才在幻境里都做了什么,你忘了么?”
沈竹漪怒极反笑,缓步朝她逼近,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她的唇瓣上:“我都做了什么?”
云笙蓦地红了脸:“你……你……”
怎么能这般不要脸!
二人的拌嘴落在燕辞楹眼里,令她微微有些动容。
唉……果真是老了呢。
哪怕用灵丹妙药洗去了容貌的衰老,可是那些岁月留下的痕迹却是怎么都带不走的。
看见朝气的少年少女,还难免会怀念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鲜活可爱。
燕辞楹无奈一笑,这才缓缓抬眼,看向沈竹漪:“这位小公子,一切都是误会,我先前对你的孟浪之词和你捅我的这一剑,便是一笔勾销了罢?你非我红袖城中男子,调戏几句也不会影响名声,你也不必因此对我有偏见。”
她妩媚的眼波淡淡流转:“你若非要和小云儿一起,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是以何身份呢?我同她娘亲交好,自然也要对她负责,此事非同小可,只有她未来的夫婿可以知晓……”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红唇轻勾:“你这般关心我家小云儿,莫不是心悦于她?”
此话一出,方才还在争锋相对的两人顿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云笙的脸苍白了一瞬,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为荒唐的事情,转头道:“楼主慎言,我们之间只是一起合谋共事的利益关系罢了,并无任何男女之情。”
沈竹漪见她一副遭了洪水猛兽的神情,袖中攥着剑的手紧绷了一瞬。
心里某处扭曲在一起,是一种莫名的酸麻,这种割裂而又复杂的情绪,令他有一瞬的茫然。
而后,他心中燃起如燎原之势般的恼怒。
他乌黑的眼眸亮得惊人,也跟着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一声:“你带她走,要杀要剐都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