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这几日,云笙没有再踏出过孽镜台。
她很安静,也没有再与沈竹漪争吵。
她在室内,望着窗外沉思。
闭上眼,她在识海内,反复地端详着那枚往生镜的碎片。
很快便到了除夕。
云笙画了桃符,张贴在孽镜台的门框上。
她忙活了很久,用彩纸剪窗花,又往屋里摆上了柏枝、柿子和桔子。
到了傍晚,外头便开始放起了烟花。从孽镜台看过去,也能看见皓月高悬,火树银花。
云笙给孽镜台每个不及束发的孩子都包了压胜钱,偷偷放在他们的枕头下。
孽镜台中从不会庆祝这种节日,可是云笙想要将这种氛围带给他们。
除夕夜里,宅院中。
云笙换上了新衣,披着大红色的兔毛斗篷。
她坐在镜前,将口脂仔细又均匀地涂抹在唇瓣上。
镜中的少女眼眸圆润,唇红齿白,她冲着镜子一笑,弯起来的眼眸好似挂满糖霜的树枝。
做完这一切,她沉沉闭上眼。
在她的识海中,那枚往生镜的碎片静静漂浮着。
纵使已经四分五裂成碎片,作为天地蕴生出的灵宝,往生镜依然熠熠生辉。
往生镜预示出的将来,祟神会出世,苍生涂炭,万物凋零。
这也是云笙所预料到的。
而她,她将遵循她的命运,义无反顾地选择为苍生而死。
镜中的那人好像是她,可又好似不是她。
因为她不相信自己能做出这般的选择,她是多么想活着。
这些日子,她都在识海中不停地质问起往生镜。
凭什么要牺牲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她好不容易修复了灵根,可以开始崭新的生活,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残忍?
她只是想活着,想活着!
后来,她再度进入识海。
往生镜里的画面却变了。
镜中牺牲的不再是她,是沈竹漪***化为红莲业火,净灭天地。
云笙更加崩溃了:“你别想了,我和他,我们两个都不可能为这些所谓的大义而死。”
往生镜碎片的光芒渐渐凐灭。
后来的那些日子,午夜梦回,她都会进入识海。
透过那枚往生镜的碎片,看到它预示的结局。
沈竹漪被火光吞没的画面,令云笙感到深深的恐惧。
她快要被逼疯了,想要将一切都告诉他。
她甚至萌生出,想要和他一起逃离这里的想法。
可是每每一闭眼,云笙便能透过镜子,看见那些死去的人和满目疮痍的世间。
她又沉默了。
她想活着,是想要感受这世间的美好。
可若世间已成炼狱,所有她喜爱的事物都已经死去。
天际没有阳光,终日下着血雨。
四处都是妖邪,遍地都是尸骨。
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最致命的不是已经发生的过去,是无法改变的宿命。
她明白,当初云何月封印她的灵力,不惜将她交给蓬莱宗,为的也是想要替她改命。
云梦历代的王女都会因救世人而殒命,无一幸免,云何月所做的,不过是想要让她从这轮回中逃脱出去。
而沈竹漪是第二个妄图替她改命之人,所以他才会打破这枚往生镜,好似这般便能与天道抗衡,扭转宿命。
传闻中,云梦泽有两样宝物,一样是纯阳珠,一样是寒山玉髓,由云梦的王族一脉世代相传。
祟神以世间贪、嗔、痴,以及怨念为食,唯有至阳至刚的红莲业火能伤及他,唯有至阴至柔的寒山玉髓能将其封印。
所以秦慕寒和魔域,才会设计毁了世代守护业火的琴川沈氏,又在灭了云梦之后,追杀身为云梦后裔的云何月。
魔域之人一直在寻找她母亲留下的遗物,为的便是毁掉寒山玉髓。
而他们始终也没找到寒山玉髓的下落。
因为寒山玉髓,封印在历代王女的体内,早已与她们的骨血融在了一起,只由血脉传承。
将此至阴之物纳入体内,所要承受的后果便是日复一日的体寒畏冷。
而她们的血肉受宝物影响,能够驱逐浊气,疗愈一切病痛顽疾。
自出生起,她们的宿命就已经注定。
垂眼看着碎片里的自己,云笙耳边响起当初玄诚子所说的话——
【此人命中带煞,冤魂缠身,本是该死之人,却又存活于世。你的一线生机,在此人身上。唯有他将你的命格背负,替你走完这条路……】
【你二人命格相悖,注定是一死一生,阴阳相隔,难以两全。我劝缘主,莫要深陷,难以自拔啊。】
寒山玉髓在她的血肉之中,而原本不受控制的红莲业火,阴差阳错地入了沈竹漪的体内。
这世间唯有寒山玉髓能困住祟神的躯体,红莲业火能伤及他的本体。
故而他们之间,命格相悖,注定要有一人,因此牺牲。
阴阳相隔,难以两全。
云笙握紧了长命锁。
她要拼一把。
她不想信命。
除夕夜灯火通明,纷扬的雪落满树,若皎白的梨花,宝马香车自街市而过,蜿蜒而过的烛火绵延。
云笙推开门时,沈竹漪恰好收起了书案上的卷轴。
云笙提着一盏灯笼,目光自卷轴上扫过,很快便移开。
她道:“今日要图吉利,所有不愉快都既往不咎。你要陪我守岁,吃长寿面,喝长寿酒。”
“你可不许敷衍我,我忙活了一下午,还专门包了饺子呢。”
沈竹漪抬眸,眼睫上缘便多了一道单薄的褶,他投来的眼神很淡:“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叫饺子?”
云笙有点窘迫,很快便关上门进来。
她脱下外边的大氅,走过来就将冻得发冷的手塞进沈竹漪的衣襟里。
呼……暖和多了。
沈竹漪面无表情看她。
云笙又把手往里塞了一点:“有皮有馅,怎么不是饺子了?”
沈竹漪并未束发,披在身上的长发似是乌黑的丝绸一般。
云笙打量他一圈,紧挨着他坐下来:“好啊你,现在因为养伤偷懒不束发就算了,连长生辫都不编了。”
“算了算了,我给你编吧。”
云笙将沈竹漪的头发放入掌心中,分成了三股,她编得很快,但是却没有那么匀称漂亮,最后系上铃铛。
在她垂眸编发的时候,沈竹漪沉沉地看着她。
她抬起眼,和他对视:“新的一年辫长生辫,你一定会平安顺遂。”
话音刚落,他便毫无征兆地,撑着案几来吻她。
云笙的手抵住了他的唇,很快便有温热的湿意自她掌心蔓延过来。
他舔舐着她掌心的纹路,自她的手指一根根吻过去,吻得云笙的手发软,他才止住,捏着她的下颌,细细地摩挲着。
她今日上了妆,比之平常更为娇艳,敷了薄薄胭脂的面色如海棠,两瓣唇水润润得红。
他的眸色沉了沉,克制地用指腹抹去一点她涂在外边的唇脂。
云笙抿了抿唇,倒了两杯酒,将其中的一杯递给他。
沈竹漪没有接,乌黑的眸静静看着她,他长睫在眼睑处裁出道道锋锐的棱角,声音也透出微渺的冷冽:“我酒量不好,师姐应该知道。”
烛光笼罩而下,少年的眸光清冷,高耸的眉骨于眼下投出一片翳色,像是刀枪剑戟的光影。
对上他的目光,云笙压下心头那一丝慌乱。
她将酒杯放在桌上,弯眼笑道:“那便不喝。”
她眼眸一转:“你是不是该喝药了,今日还没喝药吧,我去给你拿。”
她刚起身,倏地,便被攥住了手腕。
云笙眼眸一缩,尚未反应过来,便一阵天旋地转。
她被抵在了床榻上。
沈竹漪的手掌覆过来,虚虚拢着她的脖颈,像是禁锢着的锁链。
云笙甚至能看见沿着他手背生长的脉络清晰的青筋,和他修长的五指合拢时落下的光晕。
他长睫垂落,睥睨着她:“我的伤势不日便会痊愈,不必再喝药。”
云笙反驳道:“那都是假象。你的经脉骨骼现在都还是破损的,你一日不入地泉闭关,一日便无法好,拖得越久,还会形成顽疾沉疴!”
沈竹漪笑了笑:“至少我清醒着,你就走不了。”
他冰冷的手指拂过她的面颊,她的睫毛也跟着簌簌抖动起来。
他的眼眸笼罩上一层雾气,潮湿又阴暗。
她蹙眉道:“你便这般不信我?”
空气好似凝结成冰。
“是。”他的声音如匕首般破开冰层,令她浑身战栗。
沈竹漪抚着她的脸,低低道:“你从不想着依靠我,任何事都瞒着我。如今你修复了灵根,便能独当一面,更加有主意,更加果断决绝。云笙,你不再利用我了……”
他开始怀念那些被利用的日子,她穿着他给她买的衣裳,吃着他亲手做的羹汤,梳着他为她编的发髻,就连她体内都充盈着他的灵气,去哪里都带着他的气息。
被她需要,被她依赖,这些都令他感到安心。
可是如今,她修复了灵根,能自给自足,就连吃穿用度都不必再假借他手。
他失去了用处。
说到这里,他声音喑哑了几分:“你叫我如何信你?”
这些时日,他甚至不敢闭眼,日复一日看着她屋内的烛火灭了又亮,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快要将他逼疯。
云笙面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她道:“明日缨遥便要处刑问斩于王庭宣武门下。若她因我而死,我会内疚一辈子。”
沈竹漪攥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到近乎要将指骨都嵌入到她的体内。
他忽然笑了,面色格外苍白,嗓音也跟着滞涩:“那我呢?”
云笙愣住了。
她张了张嘴,半晌道:“我必须去。”
“你的腿脚尚不能自如行动,也不能再动用业火,如今外头到处都是通缉你的悬赏令,不止是王庭,很多人对你都虎视眈眈。你听我的,你乖乖去疗伤。”
这次不是在灵山,而是在郢都,在王庭脚下,在他秦慕寒的老巢,他们就等着他自投罗网,没有剑骨,没有白鸿剑,他伤势未愈,去了之后,他会死的。
她舍不得让他死。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她转而道:“而我不一样,我对他们有利用的价值,他们*不会轻易杀我的。于姬承曦而言,娶了云梦泽的王女,赢得民心,便是争夺王位最有利的一步,他不会动我的,而帝姬,她若有心王位,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沈竹漪掐住了下颌。
他的虎口卡着她的唇瓣,止住了她分析利弊的话语。
他眼尾迅速染上一层红,语气似也带着深切的恨意,咬牙切齿道:“住嘴。”
比起他的歇斯底里,云笙显得很平静,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想要取回剑骨,不以身涉险,付出代价,如何能行?”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用什么做的。”
那些无处宣泄的情绪扭曲了他的眉眼,显得乖戾又恣睢,他的眸光一寸寸在她的肌肤上侵占过去。
他的声音冷得刮骨,指腹传来的温度却似火烧一般,令她浑身战栗:“取回剑骨是我的事,需要靠你出谋划策,需要你以身涉险么?所谓代价也好,因果也罢,是我本该承受的。”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而你,又是我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