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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栅栏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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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栅栏门内
    村东头那道歪斜的木栅栏门,是狗娃整个童年的锁钥。几根粗细不一的圆木用铁丝草草捆扎着,风吹日晒,早已褪成灰白,缝隙里嵌着岁月的尘泥。狗娃小小的身子挤在两根木桩之间,摇晃着门扇,那“吱呀嘎呀”的**便刺破了清晨的薄雾,像一声含混的呼唤。门内,四叔那张嵌满风霜的笑脸应声探了出来。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肩头磨薄的蓝布衫,裤管高高挽起,露出黝黑如铁、筋肉虬结的小腿,那是土地刻下的最深的印记。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盛着暖意和数不清的山野故事。
    挤过栅栏,门内是个喧腾的小世界。老黄牛慢悠悠地反刍着草料,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驱赶不依不饶的蝇虫。鸡舍里的芦花鸡“咯咯”叫着,为争抢一粒玉米扑棱着翅膀,羽毛乱飞。高大的香椿树撑开浓荫,树干上趴着几只奇形怪状的虫子,看的叫人有些害怕,我对香椿树不敢靠近,敬而远之。地面上筛下碎金般的光斑,那是狗娃和小伙伴们追逐疯跑的乐园,尖叫声、嬉笑声撞在土墙上,震得树叶簌簌。这道歪斜的栅栏门,更是村里天然的“议事厅”。农闲时,大爷大娘们揣着自家的小板凳,陆陆续续聚拢在门前的空地上。日头暖暖地晒着脊背,乡音裹着家长里短便热腾腾地冒出来:谁家的后生出息了,考上了城里的学堂;谁家的麦子沉甸甸压弯了腰,丰收的喜悦藏不住;谁家的锅碗瓢盆又磕碰出了火星子……这些带着泥土气息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从栅栏门缝里溜出去,钻进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四叔总是笑呵呵地招呼着,有时变戏法似的从屋里捧出几个自家结的歪把梨,或是半瓢炒熟的南瓜子,用那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递给大家。狗娃接过四叔递来的果子,那粗粝手掌传递的温度和清甜,是他最早懂得的人情世故。
    堂屋熏黑的土墙上,静静挂着一杆猎枪。乌黑的枪管泛着冷硬的光,磨得油光水滑的木托,深深印着四叔肩头的形状。狗娃每次溜进去,目光总被它牢牢吸住,心头又敬又怕。四叔是方圆几十里数得着的猎手,那杆枪是他从牙缝里抠出油盐的伙伴。秋冬时节,天还墨汁般浓黑,四叔就背上枪,低低唤几声,一条精瘦的猎狗便幽灵般紧跟,一人一狗的身影无声地没入村后雾气弥漫的山林。狗娃踮着脚紧跟着,脚下是厚厚一层腐叶,踩上去“噗嗤”作响,心在腔子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乱撞。山林里的空气清冽得像刀子,带着松针和腐木的气息,每一片树叶的抖动,每一丝细微的窸窣,都让狗娃的汗毛竖起来。
    四叔突然像山岩般定住,回身,一根粗糙的手指压在唇上,眼神锐利如电。狗娃顺着那目光,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远处稀疏的灌木后,一只灰褐的野兔正机警地竖着耳朵,鼻翼快速翕动。四叔缓缓地、极其沉稳地举枪,动作流畅得像山涧的流水,整个人与枪仿佛铸成了一块铁。他的眼睛眯起,紧紧锁住那抹灰影,枪口随着野兔轻盈的跳跃,细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调整着方向。狗娃屏住呼吸,世界骤然失声,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野兔蹬踏枯叶的沙沙声。骤然,“砰!”一声炸响撕裂山林的死寂,惊起漫天宿鸟,扑棱棱乱飞。猎狗如离弦之箭射出,片刻便叼回了软绵绵的猎物。四叔粗糙的大手重重揉在狗娃汗湿的头发上,声音带着山风的凛冽:“娃,打猎讲究个眼毒、心稳、手快,差一丝一毫都不成!”  这话像一粒坚硬的种子,“咚”地一声,砸进了狗娃懵懂的心田。
    更让全村炸开锅的是另一次。一个冬日傍晚,村口人声鼎沸。人群簇拥着四叔回来,他宽阔的肩上,竟赫然扛着一只死去的狼!那黑色的躯体软塌塌地垂着,尖削的耳朵,狭长的吻部呲着森白的獠牙,即使没了生气,那凝固的狰狞仍让挤在人群里的狗娃脊背窜起一股寒意。狼爪尖长弯曲,透着生前的凶悍和力量。四叔把狼“噗通”一声扔在院子中央,男女老少立刻围得水泄不通。火光跳跃着映亮四叔汗津津的脸,疲惫也掩不住那份沉稳的自豪。他讲述着惊心动魄的追踪:那畜生如何狡猾,几次在密林山坳里差点甩脱追捕,猎狗如何死命围堵,自己如何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顶着巨大的压力,屏息扣动了扳机。大人们啧啧赞叹,烟袋锅子磕得山响。孩子们又怕又好奇,围着那冰冷的狼尸指指点点。那晚灶膛里的火格外旺,炖野兔的香气浓郁得化不开,热气腾腾中,四叔低沉的声音和着汤的鲜美,深深煨进了狗娃的骨头缝里。后来,山里的枪声彻底绝迹,那杆油亮的猎枪也被收走了,但四叔肩扛死狼的身影,连同那份山野赋予的勇毅,却像烙印般刻在狗娃心底。
    紧挨机械厂的那片空地,曾日夜吞吐着四叔土炼焦厂的滚滚浓烟。几座青砖和泥巴胡乱垒起的土窑,像蹲伏的怪兽,张着黑洞洞的巨口。刺鼻的硫磺味儿霸道地钻进鼻孔,飘出老远。狗娃却爱往那儿钻。工人们简直像是从煤堆里刨出来的,只有眼白和偶尔咧开笑时露出的牙齿是亮的。沉重的煤块被铁锹“嚓嚓”地铲起,带着沉闷的声响投入窑口。看守火候的人,眼珠死死盯着窑膛里翻滚的赤红,汗水在煤灰覆盖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四叔是其中最忙碌的身影,一身辨不出颜色的破工服,顶着顶瘪了的安全帽,在浓烟、热浪和刺鼻的气味中穿梭。他停下,眯眼细看火焰的颜色,用铁棍指点着工人调整风门;或是俯身侧耳,听窑内燃烧的声响;有时抡起沉重的撬棍,“哐当”一声敲打着结块的炉渣。窑火的亮光把他忽长忽短的影子投在焦黑的地上,像一幅无声的皮影戏。
    “狗娃,瞧这火头,”四叔抹了把脸上的汗,指缝里都是黑的,他指着窑内变幻跳动的火焰,“炼焦跟熬日子一个理儿,火候差了分毫都不行。温吞了不成器,猛了烧成灰渣。得拿捏得刚刚好,像熬一锅老粥。”  狗娃似懂非懂地看着那吞噬一切的烈焰,看着四叔在烟火熏燎中异常专注坚毅的侧脸。那跳跃的火舌,仿佛就是四叔心里憋着的那股劲儿,闷声不响,却硬生生要在贫瘠滚烫的岁月里,炼出一点支撑光景的硬实东西来。狗娃也学着帮忙,小手费力地捡拾散落的煤块,很快小脸小手就抹得乌黑,汗水一冲,成了花猫。心里却有种奇异的踏实感,仿佛自己也成了这庞大而粗糙的“炼造”中,一颗小小的煤渣。只是,那倔强升腾的黑烟终究拗不过越来越紧的风声。土窑渐渐熄了火,冷了膛,窑身在风雨中颓圮、坍塌,最后连残砖碎瓦也被清理干净,空地上长满了野草,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但那股在烟火毒气里咬牙苦熬、与生活较劲的硬气,却像窑里炼出的焦炭,沉甸甸、黑黢黢地压在了狗娃心上。
    土炼焦厂对面山坡上那片曾如粉霞泼洒山坡的桃园,最终也走到了暮年。狗娃记得和堂兄弟一块摘桃子的情景,鲜红的桃子一筐一筐的被水果贩子拉走,那是桃树结果最鼎盛的时期。如今花稀了,零零落落,不复往年的繁盛。接着是挂果少了,桃子也失了往日的水灵饱满,变得瘦小干瘪。虫害也多了起来,树叶上布满难看的斑点。四叔在园子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眉头锁得越来越紧。他更勤快地翻土、施肥,尝试各种法子,可桃树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回应他的只有沉默的凋零。那曾经醉人的甜香,仿佛被时光悄悄抽走了。
    终于,在一个萧索的深秋,四叔抚摸着桃树粗糙皴裂的树干,沉默了许久,浑浊的眼里有东西闪了一下。他哑着嗓子,像对老伙计告别:“老喽,不中用喽……该歇了。”
    砍树那天,天色阴沉。四叔叫上了能帮手的亲戚邻居,狗娃也早早到了。碗口粗的桃树,根系却比想象的更顽固地盘踞在泥土里。斧头沉重地落下,发出“梆!梆!”的闷响,震得人虎口发麻。锯子拉扯着,木屑飞溅,带着一股陈年桃木特有的、微苦的清香。狗娃跟着大人一起,拖拽着砍倒的树干树枝,汗水和尘土混在一起,黏糊糊地糊在脸上、脖子上。沉重的劳作持续了一整天,直到暮色四合,才勉强清出一片狼藉的空地。狗娃累得骨头像散了架,沾着泥污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日头爬得老高,狗娃才揉着酸痛的胳膊醒来。他匆匆扒了几口饭,奔向那片昨日还喧嚣的桃园。奇怪,园子里静悄悄的。昨日堆积如小山的枝干还在,却不见人影。只有几只麻雀在断枝残叶间跳跃觅食。
    “四叔?”狗娃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园子里显得突兀。没有回应。一丝不安爬上心头。他绕着园子走,终于在靠近地头一堆乱枝旁,看见了坐在半截树桩上的四叔。四叔的左脚缠着厚厚的、脏污的布条,脚踝处肿得老高,布条边缘隐隐透出暗红的血色。旁边扔着一把沾满泥土和木屑的斧头。
    “四叔!你脚咋了?”狗娃的心猛地一沉,扑过去。
    四叔抬起脸,脸上沟壑里的汗渍泥痕还没洗净,他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摆摆手:“没啥大事,狗娃。昨儿个天黑,眼花了,拖树杈子没留神,绊了一下,让斧头刃儿轻轻‘碰’了口脚面子。”他故作轻松地拍了拍缠着布的脚踝,却忍不住“嘶”地吸了口凉气。那布条显然是从旧衣服上撕下来的,包扎得粗陋,血和泥浆浸透了大半。
    狗娃蹲下身,看着那肿胀渗血的伤处,鼻子发酸。他想起昨天砍树时,四叔挥斧的动作依然有力,却掩不住那份苍老和疲惫。这伤,哪里是“轻轻碰了一口”?分明是拼尽最后气力时,岁月和辛劳给予的无情一击。
    “别愣着,狗娃,”四叔指了指旁边,“帮叔把那个水罐子递过来。”他接过水罐,仰头灌了几口,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清凉的水似乎冲淡了些许痛楚,他长长舒了口气,望着眼前这片只剩下断桩残根的园子,眼神复杂。有痛惜,有不舍,有无奈,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平静的接受。他粗糙的手摩挲着身边那半截光秃秃的树桩,低声道:“砍了也好,省得看着它们受罪……地空出来,开春……再琢磨点别的活路。”
    寒风掠过空旷的园地,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狗娃站在四叔身边,看着他缠着脏布条、肿得发亮的脚踝,看着他凝视荒园时沉默的侧脸,心头沉甸甸的。那扇歪斜的、吱呀作响的木栅栏门,贯穿了狗娃的整个童年——它是通往四叔烟火人生的入口。门内门外,四叔的身影如山:他是栅栏前谈笑风生的热心肠,是山林里沉稳如磐的猎手,是炼焦厂烟火毒气中闷头苦干的硬汉,是桃园里将汗水酿成蜜、又亲手埋葬了暮年老树的园丁。岁月奔流,栅栏门的**、猎枪的余响、土窑的烟火、桃花的甜香与最后的枯枝败叶,都渐渐沉入了时光的河底。唯有四叔那布满风霜的脸上,笑容里透出的那份勤勉、那份骨子里的韧劲、那份面对伤痛与失去时沉默的承担,像一颗饱经风霜却依然坚硬的桃核,深深嵌进了狗娃的心坎里,随着年轮滋长,成为他生命里最深沉、最温热的底色。
    (/bi/284916/3663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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