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书途
16.书途
在狗娃记忆深处的小村庄，宛如一幅宁静的田园画卷，铺展着他整个童年的底色。村庄离县城不远，步行可至。年幼的狗娃对路程懵懂，只知道心底对书中奇妙世界的渴望一旦涌起，便会迫不及待地呼朋引伴，踏上那条通往县城的路。
狗娃家的日子清贫，父母终日田间辛劳，微薄的收入仅够温饱。一本崭新的课外书，于他而言，曾是遥不可及的奢望。然而，这渴望如同顽强的种子，在他心底悄然生根、蔓延，日复一日地鼓动着他的脚步。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晨曦如金纱，透过叶隙洒下细碎光影。狗娃早早起了床，胡乱抹了把脸，怀揣着雀跃的心，奔向与伙伴们的约定。一路上，这群半大的孩子像一群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清脆的笑声在乡间小路上回荡。他们沿着蜿蜒的小路前行，空气中原本的清新渐渐被一股异样取代。远处焦化厂巨大的烟囱直插云霄，吐着浓白的烟雾，如狰狞巨兽般向天空蔓延；路过造纸厂时，刺鼻的气味裹挟着黄浊的污水肆意流淌，侵蚀着枯败的草地。踏上大路，车流卷起尘土，引擎的轰鸣与工厂机器的喧嚣撕碎了乡野的宁静。但这嘈杂与灰暗，丝毫未能黯淡狗娃眼中那束名为“书店”的光亮。那是他心中的圣地，一个散发着油墨香气、蕴藏着无限可能的殿堂。
推开书店厚重的木门，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清香瞬间将狗娃温柔包裹。宽敞的空间里，木质书架整齐如林，从地面直抵天花板，宛若一座座沉默的“知识通天塔”。架上书籍密密挨挤，静候着翻阅的指尖。有些封面已经泛黄，书页微卷，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售货员在长长的柜台后忙碌，或整理，或用鸡毛掸子拂去灰尘。昏黄柔和的灯光，如冬日暖阳，均匀地洒落，为每一本书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角落的小书桌旁，一盏台灯亮着，几本书随意摊开，仿佛刚刚还有人沉醉其中，指尖还残留着书页的温度。墙上的字画——“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像无声的智者，静静注视着每一位踏入此地的灵魂。在这里，时间仿佛放缓了流速，外界的喧嚣被厚重的木门隔绝，只余下内心的宁静与对知识的无尽渴求在胸腔里鼓噪。
狗娃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墨香都吸进肺腑。目光急切地在浩瀚书海中搜寻。终于，一本故事书精美的封面攫住了他。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翻开书页，只读了几行，那些跳跃的文字便如磁石般将他吸入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他紧紧抱着这本书，如同抱着稀世珍宝，指关节都微微发白，脸上是藏不住的欢喜。付了钱，将书宝贝似的揣在怀里，才心满意足地走出书店。
刚走出书店没逛多久，县城热闹的街景便被骤然变幻的天色笼罩。太阳隐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凉风毫无预兆地卷过街道，吹得街边小摊的布幡猎猎作响，行人纷纷裹紧了衣衫。就在狗娃和伙伴们缩着脖子准备加快脚步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稀落的人流迎面而来——是上高中的大哥！他穿着整洁的蓝白校服，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脸上带着一丝行色匆匆。
“狗娃？你们几个小鬼头怎么跑县城来了？”大哥看到他们，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快步上前，宽厚的手掌习惯性地揉了揉狗娃的脑袋。狗娃立刻像献宝一样举起怀里的新书，声音里满是兴奋：“哥，我们来买书啦！”大哥接过书翻了翻，眼中满是赞许的笑意：“行啊小子，爱看书是好事，长见识！”说完，不由分说地揽过狗娃的肩膀，“走，哥请你们吃好的。” 便带着他们来到一个冒着热气的火烧摊前。金黄油亮的糖饼在铁鏊子上滋滋作响，散发着焦糖混合着芝麻的诱人甜香。大哥付了钱，摊主麻利地用油纸包好几个热腾腾的糖饼递过来。狗娃接过，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酥脆的外皮应声而碎，软糯滚烫的内馅裹挟着浓郁的甜香瞬间在口腔中爆炸开来，那暖融融的甜意仿佛顺着喉咙一路熨帖到心底，连带着初冬的寒意都被驱散了。伙伴们也狼吞虎咽，糖渣沾了满嘴。糖饼很快一扫而光，大家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大哥看了看腕上的旧手表，拍拍狗娃的肩，眼神温和而关切：“行了，哥还有事，得回学校了。你们回家路上当心点，书看完了，下次再来买。好好读，听见没？” 简单的叮嘱后，他便转身汇入人流。狗娃抱着书，望着大哥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街角。唇齿间残留的香甜与怀中书本的墨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无比踏实而温暖的幸福感。
当然，书途并非总是铺满阳光和糖饼。也有那么一次，阳光同样灿烂，狗娃和伙伴们怀揣着积攒了好久的零钱再次奔向县城书店。熟门熟路地钻进那片墨香氤氲的天地，狗娃像条灵敏的小鱼在书架间穿梭，目光锐利地搜寻着。啊！就是它！那本他心心念念、封面绘着神秘星空图案的小说！他迫不及待地抽出来，倚着书架就翻开了扉页。那些文字仿佛带着魔力，瞬间将他卷入星辰大海的漩涡。他看得如痴如醉，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自己加速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猛地从奇幻世界跌回现实，想起要把它带回家。满心欢喜地攥着书冲到柜台，手伸进裤兜里掏钱时，脸上的笑容却像骤然冻结的湖面——兜里的钱不够！
狗娃的心猛地一沉，慌忙把兜里所有的硬币、毛票都掏出来，在柜台上摊开，一张张、一枚枚地数，手指微微颤抖。他又不甘心地翻遍了所有的口袋，甚至把书包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全倒在地上仔细翻找，可钱还是差那么可怜巴巴的一点点。他涨红了脸，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身旁最要好的伙伴柱子，眼神里满是窘迫和哀求。柱子摸了摸自己同样干瘪的口袋，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一刻，狗娃感觉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巨大的失落和委屈猛地冲上鼻尖，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发热。他默默地、极其缓慢地把那本心爱的书放回它原来的位置，指尖恋恋不舍地划过封面，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垂着头走出书店，初冬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破了个大洞。伙伴们默默跟在他身后，柱子忽然拉了他一把，拽着他跑到路边一家小店，用仅剩的几毛钱买了一瓶橘子汽水塞到他手里。冰凉的玻璃瓶激得狗娃一哆嗦。他拧开瓶盖，“噗”的一声，带着橘子香气的清凉气息扑面而来。他仰头猛灌了一大口，那刺激的汽泡在嘴里噼啪炸开，冰凉的液体冲刷过喉咙，暂时压下了心头的酸涩和闷堵。回去的路上，他沉默地望着路旁收割后空旷的田野，金色的秸秆垛像沉默的巨人。他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攒够钱，买下所有想看的书！阳光依旧，但狗娃知道，这次刻骨铭心的失落，让他对每一本拥有的书都倍加珍惜，也让下一次通向书店的路途，充满了更强烈的期待。
书途上也不尽是奔波与渴求，也点缀着意外的休憩与纯粹的欢乐。有一回买书归程，正值夏日午后，太阳像个炽热的火球悬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狗娃和伙伴们口干舌燥，汗水顺着额角、脖颈不断淌下，浸透了薄薄的衣衫，脚步越来越沉，喘息声也越来越粗重。大家都蔫蔫的，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看！那边有片林子！”柱子眼尖，指着不远处兴奋地喊道。果然，路边出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浓密的绿色在刺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凉诱人，像沙漠中的绿洲。孩子们顿时像打了鸡血，欢呼着冲了过去。一钻进树林，一股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凉气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全身，身上的燥热和黏腻感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林间静谧而凉爽，阳光被茂密的枝叶筛过，变成一地跳跃闪烁的碎金。厚厚的落叶铺满了地面，踩上去发出“沙沙”的、令人愉悦的声响，仿佛大地在低语。伙伴们四散开来，疲惫一扫而空：有的孩子大字型瘫倒在柔软的草地上，眯着眼看阳光在树叶缝隙间变幻游移，感受着微风像母亲的手轻抚过汗湿的脸颊；有的则蹲在草丛里，屏息凝神地观察着搬运食物的蚂蚁大军，或是小心翼翼地去碰触一只色彩斑斓的甲虫，不时发出压低了的惊叹和笑声。狗娃在林间漫步，享受着这份难得的荫凉与自由。他看到一棵格外粗壮的大树，枝桠横生，像一把撑开的巨伞。他甩掉鞋子，抱着粗糙的树干，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最终稳稳地坐在一根结实的横枝上。视野豁然开朗，整个树林仿佛都在他脚下。伙伴们仰头看着他，在下面笑着起哄：“狗娃，小心别掉下来变成猴屁股！”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和暑热都被林间的清风彻底吹散，只剩下无忧无虑的、如同溪水般清澈透明的快乐在林间流淌、回荡。时间仿佛被这浓密的绿意拉长了，世界只剩下他们和这片生机勃勃的树林。
后来，到了秋天，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神奇的画笔涂抹得五彩斑斓。金黄的树叶在风中打着旋儿飘落，铺满了小径。这次，狗娃和伙伴们选择了去镇上买书，听说那里新到了一批不错的辅导书。去镇上的路，与县城方向正好相反，沿途是截然不同的秋日画卷。
田野里一片丰收的景象，沉甸甸的谷穗压弯了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向辛勤的农人鞠躬致意。大人们忙碌着，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爽朗的谈笑声在空旷的田野上飘荡。天空是澄澈的宝石蓝，几缕洁白的云絮慵懒地飘浮着。他们顺利地买到了需要的书，揣着新书踏上归途。然而，秋日的天，孩子的脸。走着走着，毫无预兆地，细密的雨丝夹杂着雾气，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起初只是毛毛雨，渐渐却打湿了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凉意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雨弄得措手不及，缩着脖子，抱着胳膊，冻得瑟瑟发抖，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冻死我了！咱们烤会火再走吧！”柱子忽然叫道，声音在雨雾中有些模糊。只见他变戏法似的从衣服内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得意地晃了晃，火柴杆在盒子里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幸运的是，路边的小树林边散落着不少被风雨打落的枯枝和干燥的落叶。伙伴们顿时来了精神，七手八脚地行动起来，找了一处稍微避雨的凹地，拢起枯叶和细枝。柱子小心地划着火柴，橘红色的火苗跳跃了几下，点燃了干燥的引火物。大家屏息看着，火苗起初微弱，但很快舔舐着稍粗的枯枝，噼啪作响，渐渐燃起了一堆不算大却足够温暖的小小篝火。橙红的火光照亮了孩子们兴奋又冻得发红的脸庞。他们迫不及待地围拢过去，伸出冻得冰凉的手靠近火焰，暖意一点点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僵硬的身体也慢慢舒展开来。跳跃的火光映着雨丝，竟有种奇异的温暖。不知是谁起了头，大家开始分享起各自喜欢的书。柱子眉飞色舞地讲着《三国演义》里赵子龙单骑救主的故事；另一个伙伴则沉浸在他刚看的一本讲外星探险的科幻书里，描述着光怪陆离的异星景象；狗娃则摩挲着怀里新买的辅导书，眼神亮晶晶的，小声说着对里面知识的期待。小小的篝火旁，书本带来的奇妙世界暂时驱散了秋雨的寒凉。直到火堆渐渐变成暗红的炭火，天色也愈发昏暗，他们才恋恋不舍地踩灭火星，再次踏上归程。
踏进家门时，屋里早已亮起了温暖的灯火。奶奶一眼就看到狗娃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的样子，心疼得直念叨：“哎哟我的乖孙，咋淋成这样！快，快把湿衣裳脱了！”她忙不迭地把狗娃推进里屋换衣服，自己则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一阵温暖而甜蜜的香气就霸道地钻出厨房门缝，弥漫了整个堂屋——是奶奶最拿手的柿子饼！狗娃换好干爽的衣裳出来时，奶奶正把一盘刚出锅的柿子饼端上桌。那一个个饼子金黄饱满，油亮亮的，上面均匀地点缀着炒香的芝麻，散发出柿子特有的馥郁甜香和面粉烘烤后的焦香，光是闻着就让人口水直流。狗娃迫不及待地抓起一个，还有些烫手，也顾不得了，张嘴就是一大口。软糯香甜的饼皮包裹着温热的、几乎要流淌出来的柿子果肉，那醇厚自然的甜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温暖的感觉从舌尖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小口小口地吃着，感受着那软糯香甜在齿间缠绵，仿佛连头发丝都熨帖了。奶奶坐在一旁，慈爱地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满足的笑意。这简单的柿子饼，在寒冷的秋雨归家夜，成了驱散所有疲惫和寒意的暖阳，不仅温暖了狗娃的身体，更深深温暖了他小小的心房，那是家的味道，是奶奶无声而深沉的疼爱。
这些为了一本书而跋涉的时光，如同一条蜿蜒在记忆深处的溪流，串联起狗娃整个懵懂的童年。每一次出发时的雀跃，路途上的见闻与艰辛，得到新书时如获至宝的狂喜，钱不够时如坠冰窟的失落，伙伴们分享的汽水与嬉闹，大哥递来的糖饼的香甜，奶奶在雨夜端出的柿子饼的温暖……所有这些瞬间，都沉淀下来，成为滋养他心灵的养分。它们见证了一个乡村少年对书本最原始最炽热的渴望，也铭刻了贫穷岁月里亲情友情的质朴与珍贵。每一次“书途”，都是身体与心灵的双重跋涉，是通往外部世界和精神家园的隐秘小径。如今，狗娃早已长大，走出了那个小村庄，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但记忆深处，那条通往县城和镇上的、尘土飞扬或泥泞不堪的小路，那书店里昏黄灯光下的油墨香气，那糖饼的焦甜和柿子饼的软糯，连同那份对知识笨拙而执着的追求，早已渗入他的骨血，成为生命底色里最坚韧的支撑和最温暖的慰藉。偶尔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当旧书摊熟悉的油墨味飘入鼻端，他总会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又看到那个怀揣着书本、奔跑在乡间小路上的小小身影，嘴角便不自觉地，轻轻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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