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铁屑里童年
15.铁屑里的童年
在南崖往南不远处,一座规模不小的机械厂,如同伏卧的钢铁巨兽,巧妙地依傍着赭黄色的土崖,顺势铺展开来。独特的地势,赋予了它一种粗犷而实用的风貌。
厂区东侧,一排土窑洞深深嵌入崖壁,仿佛大地本身吐纳的呼吸孔,冬暖夏凉,沉默地收纳着机油味浸润的岁月与不为人知的低语。其余三面,则是青瓦覆顶的平房,整齐排列,散发着经年累月沉淀下的质朴与沉稳。整个厂区,原本方正得像个“口”字。偏偏在中央,硬生生楔入一个加工厂车间,横亘其间,愣是把“口”字拗成了个倔强的“日”字。
“日”字的后半截,是轰鸣的心脏——加工车间。整日里,金属的嘶吼、齿轮的咬合、气锤的闷响交织成一片,工人们的身影在油污与钢铁的丛林间敏捷穿梭,汗水混着铁屑,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前半截,则是生活的脉动与储备的血库:工人宿舍里,木板床吱呀作响,搪瓷缸磕碰有声;仓库内,原材料与成品零件堆积如山,弥漫着生铁与机油特有的、略带腥甜的冷冽气息。门房,是这一切的守望者,一位须发渐白的老爷爷,日日端坐于此,眼神温和地扫过进进出出的面孔,像一本活着的厂志。
没人说得清,当初是谁慧眼相中这块风水宝地。机械厂西侧,紧贴着一条清亮的小河,河水潺潺,昼夜不息,仿佛在为厂区的喧嚣伴奏清音。南面,则坦坦荡荡连接着车水马龙的大路。原料的洪流由此涌入,成品的铁龙由此奔出,便利得如同工厂延伸的臂膀。
在那个电视机还是稀罕物的年月,机械厂仓库里那台笨重的大彩电,简直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全村孩子的心。夜幕刚拉下薄纱,狗娃和小伙伴们的心就开始擂鼓,草草扒完碗底的饭粒,便如离巢的雀儿,嗖地窜出家门。
村口老杨树下,是他们的秘密据点。狗娃总是第一个到,脚尖不安分地踢着土坷垃,脖子伸得老长,目光灼灼地搜寻着同伴的身影。人齐了,一支小小的队伍便叽叽喳喳地开拔,脚步声和笑闹声敲碎了乡间小路的宁静。
一跨进机械厂那扇厚重的大铁门,混合着机油、铁锈和尘土的特殊气息便扑面而来。但这熟悉的味道非但不刺鼻,反而像兴奋剂,催着他们熟门熟路地冲向那间散发着微弱光亮的仓库。屋子里早已挤得满满当当。大人们占据了前排的“雅座”,孩子们只能在后排的缝隙里见缝插针,或蹲或坐,小脑袋努力向上探着。狗娃和小伙伴们泥鳅般钻过人群的缝隙,挤到能瞥见屏幕的地方,眼睛立刻像被焊住了一样,粘在那变幻的光影上,闪烁着纯粹的好奇与狂喜。
激昂的片头曲一响,小小的空间瞬间沸腾。孩子们兴奋地尖叫、跺脚,有的跟着旋律不成调地哼唱。那方小小的屏幕,是他们窥探外面奇幻世界的唯一窗口。动画片里腾云驾雾的孙悟空,电视剧中枪林弹雨的英雄,都让他们看得如痴如醉,忘乎所以。
最难忘是看《大闹天宫》。当美猴王挥舞着金光闪闪的金箍棒,把天庭搅得天翻地覆时,狗娃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他再也按捺不住,“噌”地站起来,双手凭空乱舞,模仿着孙悟空的架势,扯着嗓子大喊:“妖怪!吃俺老孙一棒!”稚气的吼声和夸张的动作,惹得满屋子大人哄堂大笑,他自己却沉浸在齐天大圣的无边法力里,小脸激动得通红。
机械厂大门外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垃圾堆,是厂区废弃物的归宿。谁曾想,这散发异味的角落,竟成了狗娃和小伙伴们眼里的“阿里巴巴山洞”。那些被大人视作废铜烂铁的边角料、废弃零件,在他们眼中,都是闪闪发光的宝藏。
周末的清晨,阳光慷慨地洒满大地。狗娃一个骨碌爬起来,胡乱抹把脸,抓起早已备好的旧编织袋,风风火火地去挨家挨户“点兵”。“捡宝去喽!”他清亮的嗓音响彻小巷。不一会儿,一支装备着各式口袋的“寻宝小队”便在垃圾堆前集结完毕。
看到那座混杂着油污、铁锈和碎屑的“宝山”,孩子们的眼睛“唰”地亮了。狗娃一马当先,把袋子往地上一撂,袖子一撸,便扑进垃圾堆里。他像个小考古学家,双手在废料中仔细翻检、拨弄,嘴里还念念有词:“这块厚实,值钱!”“咦,这个形状怪,稀罕!”指甲缝里很快塞满黑泥,小脸也蹭得乌黑,却全然不顾。
“嘿!看我挖到个‘金元宝’!”一个小伙伴兴奋地举起一块沉甸甸的铸铁疙瘩,脸上满是得意的光辉。狗娃瞥了一眼,羡慕的小火苗在心底窜了一下,不服输的劲头立刻涌上来,埋头挖得更卖力了。突然,他的手指触到一个冰凉的硬物,形状奇特,表面还带着奇异的纹路。“哈!这才叫宝贝!”他奋力把它从一堆废线缆下拽出来,高高举起,像展示战利品,脸上糊着泥,笑容却比阳光还灿烂。
“寻宝”也非易事。有时“宝贝”深埋,得使出吃奶的劲儿刨开层层阻碍。一次,狗娃发现一块好铁被死死卡在扭曲的钢筋和水泥块底下。他憋红了脸,汗珠滚落,小手上很快划出了血痕。小伙伴们见状,呼啦一下围过来,七手八脚地帮忙。撬棍、木棍都用上了,“一二三!”随着一声稚嫩的号子,那块顽固的铁疙瘩终于“哐当”一声重获自由。胜利的欢呼立刻在垃圾堆上空回荡,那份共同克服困难的喜悦,比捡到铁块本身更珍贵。
袋子渐渐变得沉甸甸。孩子们背着各自的“战利品”,像凯旋的小战士,一路叽叽喳喳地比较着谁捡的“宝”更大更沉,朝着村供销社进发。收废品的老板早已熟识这群“小主顾”,笑着接过袋子:“哟,小财神爷们又来啦!”秤砣滑动,算盘珠响,几张沾着铁锈味的毛票便递到了他们汗津津的小手里。
攥着那几张来之不易的钞票,笑容在每张小脸上绽放。这是他们用双手和汗水换来的“巨款”!买几颗甜得齁人的水果糖,来一包辣得嘶嘶吸气的辣条,或者一支带着木头清香的铅笔、一块能擦出彩虹屑的橡皮……剩下的,则被他们无比珍重地藏进铁皮盒或旧袜子里,那是通往更大梦想(也许是一把心仪已久的玩具枪)的船票。
下午六点,动画片时间,是狗娃雷打不动的快乐仪式。一来二去,他们和门房爷爷混得极熟。孩子们像归巢的雏鸟,准时飞向机械厂。有时到得早,就围在爷爷身边,听他慢悠悠地讲些古早的故事,烟袋锅子一明一灭。动画片开演,世界瞬间安静。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黑猫警长骑着摩托威风凛凛,哪吒踩着风火轮搅动四海……小小的荧屏,承载着整个宇宙的奇幻与勇气。片尾曲响起,意犹未尽的孩子们才叽叽喳喳地踏上归途,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争论剧情的声音洒了一路。
农闲时节,村里的汉子们会到厂里打零工,挣些活钱。狗娃的四叔,在机械厂西边河滩上支起了土法炼焦的炉子。狗娃和堂兄,便成了煤堆上的常客。煤山黝黑发亮,他们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探险”,竟意外发现了宝藏——许多红红绿绿、细如发丝的漂亮线头。听大人嘀咕,好像是雷管上用的电线?管它呢!那鲜艳的颜色足以俘获童心。他们捡了一大把,宝贝似的捧回家。
灵巧的小手开始忙碌。他们把红绿细线一圈圈、密密匝匝地缠绕在自制的铁丝手枪上。原本冰冷简陋的铁丝疙瘩,瞬间披上了华丽的“战袍”,变得神气活现!举着这独一无二的“神兵利器”,在小伙伴面前炫耀地比划,那份骄傲与满足,千金不换。那时的快乐,简单得像颗玻璃弹珠,却晶莹剔透,光芒四射。
然而,时代的车轮碾过,轰鸣声终究渐次平息。机械厂,如同一位步入暮年的巨人,慢慢沉寂下来。曾经震耳欲聋的车间,机器哑然,只余下空荡厂房里回响的脚步声和铁锈悄然蔓延的叹息。工人们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冰冷的钢铁骨架和积尘的窗棂。
野草,成了新的主人。它们从水泥地的裂缝里、墙角根下、机器底座旁,肆无忌惮地探出头,攻城略地,很快将厂区染成一片荒芜的绿。那些曾被孩子们视若珍宝的废铁,在风雨侵蚀下,也褪尽了最后一点金属的光泽,披上斑驳厚重的红褐色锈衣,与疯长的野草一同沉沦。电视机里的光影、垃圾堆上的“寻宝”、煤堆上的嬉闹、门房爷爷的烟袋锅……所有鲜活的画面,都被时光妥帖地折叠、收拢,锁进了记忆深处那个蒙尘的“铁皮匣子”里,只留下一个空旷寂寥的轮廓。
但每当狗娃回到村庄,脚步总是不由自主地绕到那片废墟旁。夕阳的余晖给残破的厂房镀上一层暖金,恍惚间,那些消逝的声音和身影又鲜活起来——伙伴们追逐的欢笑、电视机里传出的激昂旋律、翻找废铁时铁片碰撞的叮当、门房爷爷悠长的招呼……一幕幕,清晰如昨。他知道,这座锈迹斑斑的钢铁废墟之下,深埋着他金子般的童年。那些在机油味里打滚、在铁屑堆中寻宝、在光影故事里沉醉的日子,早已像铁屑一样,深嵌进他生命的肌理,成为岁月长河中,永不褪色、叮当作响的财富。工厂会老去,记忆却永远年轻,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持续散发着混合着铁锈、阳光与汗水的,独特而温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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