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档案
子夜时分的圣玛利亚医院，是一座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白色坟墓。圣洁的伪装被夜色剥离，露出其下冰冷而森然的骨架。走廊里的灯光被调到最暗，只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投下惨淡的光晕，将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游荡的魂灵。
苏砚秋就是此刻唯一醒着的那个魂灵。
她没有回侦探社，而是以“需要连夜整理新发现的数据”为由，留在了医院分配给她的临时办公室里。她等到凌晨一点，确认了走廊上最后一班巡夜护士的脚步声远去，才像一只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出了门。
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白大褂，但里面，却是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裤。那张属于埃文斯的银色ID卡，被她用一根细绳挂在脖子上，贴身藏在衬衣里，卡片冰冷的边缘紧贴着她的皮肤，像一个恒定的、危险的提醒。
她的目标明确——位于三楼尽头，那间代号为“A-01”的中央资料室。
那里，存放着所有“样本”最原始、最完整的档案。那里，有她们被抹去的名字，被遗忘的人生。
越是靠近，空气中的福尔马林气味就越是浓重，仿佛这间资料室本身，就是用来浸泡和保存那些逝去灵魂的标本瓶。她来到那扇厚重的钢制门前，门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刷卡器和冰冷的密码锁。
苏砚秋的心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她从颈间取出那张ID卡，深吸一口气，稳稳地在刷卡器上划过。
“嘀——”
一声轻微的电子音响起，绿灯亮起。紧接着，她按照埃文斯不经意间透露过的、他自己的生日，输入了六位密码。
“咔哒。”
门锁开启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宛如一声惊雷。
苏砚秋没有丝毫犹豫，迅速闪身而入，并轻轻地将门从内侧关上。她没有开灯，而是拧开了那支小巧的铁制手电筒，一道细窄的光柱刺破了眼前的黑暗。
这里是一个由无数个顶天立地的金属档案柜组成的世界。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铁锈和化学药品的混合气味，冰冷而压抑。
苏砚秋没有时间去感受这份沉重。她的目光迅速扫过一排排档案柜上的标签——“临床一期”、“药物反应”、“基因测序”……她径直走向最里面的一个柜子，上面用德文标注着：【Probenakquisition】——样本采集。
她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就是这里。
柜子上了锁，但不是密码锁，而是一种需要特殊钥匙的十字锁。苏砚秋皱了皱眉，但并未慌乱。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截细细的钢丝和一枚回形针——这是她从小混迹街头的林晚秋那里学来的、为数不多的“旁门左道”。
她的手指在锁孔里轻巧地探寻、拨动，神情专注得像是在进行一台最精密的外科手术。几分钟后，只听“咯噔”一声微响，锁开了。
拉开沉重的柜门，里面是一排排厚厚的牛皮纸档案夹，按照编号整齐排列。苏砚秋用手电筒的光束一一扫过，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那个让她心胆俱裂的编号上——【03】。
她的指尖有些颤抖，但还是坚定地将那份档案抽了出来。
档案很厚，入手沉重。她翻开第一页，一张黑白照片用曲别针别在左上角。照片上的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一身朴素的学生装，脸上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却无比清澈的笑容。她站在一棵开满了花的树下，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照片下面，是她的名字：姜云舒，19岁，沪江大学文学系一年级学生。
苏砚秋的眼睛瞬间模糊了。姜云舒……原来她叫姜云舒。她不是一个冰冷的编号，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样本”，她是一个有过梦想、有过笑容的鲜活生命。
她强忍住泪水，继续往下翻。档案的内容，是用一种冷酷到极致的、公式化的语言写成的。
【样本编号】：03
【获取时间】：1932年8月12日
【获取来源】：百乐门舞厅，由中间人**白曼丽**推荐。
【体格评估】：A级（符合“R型血清”培养基标准）
【资产价值评估】：四个月使用周期，预计产出合格血清12000cc。
【预付款项】：伍佰大洋（已支付给推荐人白曼丽）。
白曼丽！
这个名字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苏砚秋的心上。那个在百乐门后台向她求助、后来又为了保护她而中枪身亡的歌女，竟然是……人贩子？她不仅是知情者，更是这个罪恶链条上的一环！她推荐了姜云舒，把这个单纯的女学生，亲手推进了地狱。
那么，她的死，究竟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是……畏罪自杀式的灭口？一瞬间，白曼丽那张美丽而哀伤的脸，在苏砚秋的脑海中变得无比复杂和陌生。
苏砚秋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被一片片地颠覆。她压下心中的震惊，继续翻阅档案。后面是姜云舒被送入医院后的一系列检查报告和数据记录，每一页都记录着她的身体如何被那些“生长因子”一步步摧毁。
就在她翻到最后一页时，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异物。在档案夹的内层，似乎夹着什么东西。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抽出，那是一张被折叠得极小的、已经有些泛黄的信纸。
展开信纸，上面是用铅笔写下的一行行娟秀但字迹潦草的小字，显然是在极度恐惧和匆忙中写下的。
“救救我。我叫姜云舒。我不是病人。他们是魔鬼。”
“白曼丽骗了我，她说这里是疗养院，可以治好我弟弟的病。”
“小雅……她被带走了，他们说她‘不合格’，她的嘴角……他们割开了她的嘴角……”
“还有小玲，阿秀，我们都是被骗来的。我们被关在三楼，求求你，救救我们……”
信的末尾，是一串名字和她们被骗来之前的工作地点：
- 李雅（小雅），霞飞路咖啡馆女招待。
- 王秀（阿秀），城东纺织厂女工。
- 张玲（小玲），沪江大学学生。
这封信，是姜云舒的遗书，是她用生命发出的最后的求救信号！她甚至提到了小雅——那个死去的舞女！所有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成了一幅血淋淋的地狱图景。
苏砚秋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纸，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个女孩最后的体温和无尽的绝望。她用最快的速度，将信纸和那张印有“白曼丽”字样的档案页，用随身携带的微型相机拍了下来。
就在她准备将档案放回原处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突然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
苏砚秋的神经瞬间绷紧！她立刻关掉手电筒，整个人像壁虎一样贴在档案柜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停止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资料室的门外。
苏砚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听到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是巡夜的保安？不对，保安没有这里的钥匙！
“咔哒。”
门开了。一道手电筒的光柱扫了进来，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汉斯·施密特！
他这么晚了，来这里做什么？
苏砚秋屏住呼吸，躲在两排档案柜之间的狭窄缝隙里，大气都不敢出。她看到施密特径直走向另一排档案柜——上面标注着【Pharmakologie】（药理学）。他熟练地打开柜子，从中取出一份厚厚的档案，然后便站在原地，借着手电筒的光，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他的表情极其专注，甚至带着几分神经质的狂热，嘴里还用德语喃喃自语：“不对……剂量不对……埃文斯太保守了……‘普罗米修斯-3’的潜力远不止于此……”
苏砚秋心中一动。原来，这个看似只是助手的德国医生，竟然有着自己的野心。他对埃文斯的研究方案并不满意，甚至在暗中进行着自己的研究。这或许……会成为一个可以利用的突破口。
施密特翻阅了大约十几分钟，似乎找到了他想要的数据，他将档案放回原处，锁好柜子，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他的手电筒光柱在转身时，随意地扫过整个房间。光束从苏砚秋藏身的缝隙前一晃而过，那短短的一秒钟，对苏砚秋而言，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她甚至能看清光柱中漂浮的尘埃。
幸运的是，施密特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径直走出资料室，重新将门锁好，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确认他已经走远，苏砚秋才缓缓地从阴影中走出，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不敢再有片刻耽搁，迅速将姜云舒的档案复位，锁好柜门，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尘封着罪恶与秘密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反锁上门，靠在门板上，才感到一阵阵的后怕与虚脱。但她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的退缩，反而燃烧起更加炽烈的火焰。
她摊开手，看着相机里那张名单，看着“白曼丽”那个名字，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她不能再被动地等待。她要主动出击。她要让这座白色的坟墓，从内部开始，一点一点地崩塌。
她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拨通了那个她早已烂熟于心的、巡捕房的内部专线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后被接起，传来陆景渊那带着睡意，却瞬间变得警醒的声音：“砚秋？”
“是我。”苏砚秋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陆景渊，帮我查一个人。一个死人。”
“谁？”
“白曼丽。”苏砚秋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知道她的一切。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的仇人，她银行账户里的每一笔钱的来路。最重要的是，我要知道，她有没有一个……需要用钱来救命的亲人。”
她想起了姜云舒信里那句“可以治好我弟弟的病”。
或许，每一个将别人推入地狱的魔鬼，背后，都有一个他们想要守护的、脆弱的天使。而那份守护，往往就是他们最致命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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