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小瑾
段楚寒感觉自己像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泥沼中挣扎了许久,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沉沦,仿佛被无形的梦魇反复拉扯,每一次试图挣脱都带来更深的疲惫与窒息。终于,在一阵若有似无的、带着雨后草木清香的微风轻柔拂过脸颊后,他那沉重如灌了千斤铅的眼皮,才极为艰难地、一点点地掀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混沌的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般,带着极不情愿的滞涩感,缓缓退去,被一缕朦胧而柔和的光线所取代,那光线虽弱,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带来了生的涟漪。
起初,视线里只有模糊的、不成形的灰影在晃动,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水汽的毛玻璃,世界一片朦胧。渐渐地,那些灰影开始凝聚、变得清晰,勾勒出轮廓,他赫然发现,一双乌黑明亮、形状极为漂亮的桃花眼,正近在咫尺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那双眼眸,此刻正扑闪扑闪的,像是蕴藏着夏夜最璀璨的星辰,带着毫不掩饰的、纯粹到近乎天真的好奇,仿佛在屏息探究一件失落的稀世珍宝。那眼神清澈得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泉水源头,不染丝毫尘世俗念,仿佛能直直映照出人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让人无所遁形。
那张精致得如同上好白瓷雕琢而成的小脸,离他不到半尺的距离,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带着生命韵律的呼吸,如同最轻柔的羽毛,一下一下拂过他的面颊,带着一丝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气息,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腔,奇异地驱散了他胸中残留的滞闷与阴霾,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微弱的清明感。
“你醒了?”一个清脆如玉石相击、又似林间黄莺初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明显的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瞬间打破了室内的寂静,也像一只温暖的手,彻底将段楚寒从混沌的边缘拉了回来,回归这真实的、带着呼吸声的世界。
“这里是……?”段楚寒的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烈日炙烤过的沙漠,龟裂疼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布满了砂纸的管道中费力地挤出来,沙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他强撑着,试图转动那仿佛生了锈、每动一下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的脖颈,艰难地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全然陌生的环境:身下是触感粗糙却异常干净的粗布被褥,散发出阳光晒过的气味;四周则是由翠绿竹片紧密搭建而成的墙壁,缝隙间透出丝丝光晕;一切都透着简朴无华、近乎原始的气息,与他过往所居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仆从如云的宅邸截然不同,恍如隔世。
“这里是竹舍偏室,是我的住处。”陈轩见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一直紧蹙的、带着担忧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安心笑意,仿佛悬在心头多日的一块沉重大石终于“咚”地一声落定,那份纯粹的喜悦如同春日暖阳,瞬间照亮了他略显苍白的小脸,连带着整个简陋的竹室都似乎明亮了几分。
段楚寒依言,再次缓缓地、近乎贪婪地环视了一周。只见这室内陈设确实极为简陋,除了一张铺着薄薄草席的硬板床、一张老旧的、边缘被磨得光滑的竹制方桌、一把同样饱经风霜的竹椅外,便再无其他长物,显得空荡而清贫,透着一股苦修者的气息。然而,窗外的风景却别有一番韵味,瞬间吸引了他疲惫的目光。一棵看上去足有上百年树龄的古老桃花树,此刻正枝繁叶茂,花叶交织,宛如一幅天然的水墨丹青。其虬劲的枝桠如同饱经沧桑的巨人臂膀,恣意伸展向澄澈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悠长故事。
粉嫩娇艳的花瓣,在和煦的微风中簌簌飘零,如雪般纷纷扬扬,旋舞坠落,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美丽。其中一些最为轻盈的精灵,顺着半开的窗棂,无声地潜入室内,静静地落在光可鉴人的、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像是春姑娘巧手铺就了一层淡粉色的、带着幽香的地毯,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沁人心脾的淡淡幽香,为这简陋的小室平添了几分难言的雅致与勃勃生机,冲淡了室内的清苦。远处,隐约传来风过竹林的沙沙声,如同天籁梵音,连绵不绝,更添了几分山野间的静谧与祥和,仿佛将尘世的所有喧嚣都隔绝在外。
“在下楚寒,不知小仙师如何称呼?”段楚寒勉强支撑着虚软无力的身体,想要坐起身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尚未完全恢复的筋骨和伤口,身体深处传来阵阵强烈的虚弱感,以及四肢百骸中游走的、如同钝器敲击般的钝痛,让他忍不住蹙紧了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依旧忍着这深入骨髓的不适,郑重地、努力地拱手问道,声音虽弱,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皇家子弟风骨,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礼数并未因重伤而消减。
“原来你姓楚啊,楚寒……名字真好听!”陈轩听到这个名字,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点亮的星辰,笑意盈盈地回答道,眼睛弯成了两道可爱的月牙儿,那份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喜悦毫无保留地洋溢在脸上,如同得到了心爱糖果的孩童,天真而热忱,“在下道号怀瑾。你叫我小瑾就好,不用那么客气。”他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拘礼。
“小瑾,是你救了我。”段楚寒的目光深深落在眼前这个笑容纯净、眼神清澈如水的少年身上,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真挚而沉重的感激之情,几乎要满溢出来。若非对方出手相救,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野,他恐怕早已葬身于数日前那场惊心动魄、步步杀机的追杀之中,曝尸荒野,被野兽啃食了。这份恩情,重逾千钧。
“嗯。”陈轩轻轻点头,应了一声,语气平淡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举手之劳的小事,就像随手扶起一株被风刮倒的花草,那理所当然的态度,反而让段楚寒心头更添触动。
“多谢小瑾相救之恩,此恩楚寒没齿难忘,铭记于心,他日若有差遣,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以报此救命之恩。”段楚寒神情愈发郑重,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和无力,再次拱手,深深一揖,语气诚恳而坚定,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掷地有声,这是他此刻唯一能表达心意的郑重承诺。
“不客气!你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呢,水米未进,想必腹中空空如也,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饿着肚子的滋味可难受了。”陈轩连连摆手,似乎对这郑重其事的道谢有些局促和不好意思,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红,随即又关切地询问道,眼神里满是体贴与感同身受的温柔,仿佛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此刻胃部的空虚与灼烧感。
“经你一提,我腹中确是饥饿难耐了。”段楚寒闻言,不禁下意识地抚了抚空空如也、几乎贴到后背的腹部,那里清晰地传来一阵响亮而突兀的“咕噜”声,饥饿感被唤醒后,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瞬间燎原,变得格外清晰且难以忍受。连日的昏迷和重伤,早已耗尽了他体内最后一丝能量,此刻身体像一座被掏空的仓库,急需填补。
“你等着,我这就去拿吃的!刚给你熬好的小米粥,温着呢,正好喝。”陈轩说着,脸上露出一抹欣喜的笑容,仿佛终于找到了能切实帮助对方的方法,便像一阵轻快的、带着青草气息的风似的转身跑了出去,青色的、略显宽大的衣袂在空中划出一道灵动的弧线,随之飘飞,带起一阵混合着淡淡松香与清新药草气息的轻风,瞬间便消失在了门口,只留下那扇竹门轻轻晃动着。
这竹舍依山而建,背靠一片苍翠竹林,规模不大,并未设有专门的厨房。陈轩平日里做饭,都是在屋外靠近竹林边缘的空地上,简单地搭了个露天炉灶。那炉灶是用几块大小不一的天然大石头随意垒砌而成,样式古朴粗犷,一个简陋的陶土烟囱歪歪斜斜地矗立其上,时有袅袅的淡青色炊烟升起,如同薄纱般轻柔地缠绕在青翠的竹梢之间,随风袅娜,与周围的苍翠景致融为一体,充满了田园野趣和隐逸气息。
经过这些年在山中清修的摸索,以及无数次不是烧焦就是煮糊、甚至差点引发小火灾的惨痛教训,陈轩如今总算学会了些简单的、勉强能入口的烹调技艺。比起刚入山门时,面对锅碗瓢盆手足无措、常常把饭菜烧得焦黑一片、对着狼藉的锅灶唉声叹气、一筹莫展的青涩模样,已是进步良多。
此刻,她的手法虽然仍显得有些生疏和笨拙,握着锅铲的手甚至偶尔还会因为不小心而被滚烫的热油溅到,疼得她倒吸冷气,龇牙咧嘴,白皙的手背上留下几个微小的红点,却依旧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处处透着一股近乎虔诚的认真与用心,力求将每一样食物都做得可口些。为了学好厨艺,不再糟蹋食材,她还曾特意在掌管后勤的花殿殿主杜齐那里,用自己耗费了数月心血、深入险地才辛苦采集到的几株极为罕见的灵草,换了一本名为《山间百味谱》的基础食谱。闲来无事时,她便会照着食谱上的图文,兴致勃勃地捣鼓些新菜式,虽然成果往往不尽如人意,但这个过程本身,却也成了她消磨山中漫长而略显寂寥的时光,排遣修行之余的枯燥与单调的重要方式。
此刻,炉灶上的小陶锅里,金黄的小米粥正“咕嘟咕嘟”地、欢快地冒着热气,米粒已经煮得开花,散发出谷物特有的、温暖而诱人的清香,弥漫在清冽的山间空气中,与竹叶的清香、松脂的气息、泥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段楚寒望着陈轩消失的门口,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笑,虽虚弱却带着几分温意。他伸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指尖触到一片黏腻的药渣——想来是陈轩之前给他换伤时蹭上的,草药的苦味混着薄荷的清凉,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下他的意识,让他更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活了下来。
他咬着牙,慢慢撑起上半身。床头的竹板硌得后背发疼,可他却忽然想起陈轩说的“晒过的被子”,阳光的味道裹着草药香,像母亲当年在他睡前拍他后背的手,带着股子让人安心的热乎气。他挪了挪腿,膝盖碰到床边的竹篮,里面是陈轩给他换下来的衣裳,洗得发白,泛着皂角的清味,针脚细密地缝补着破洞,像山里的野菊花,虽不娇艳,却透着股子倔强的生命力。
窗外的桃花瓣还在落,有一片飘到他膝头,他伸手接住,花瓣的柔软像陈轩的声音,带着几分天真的热乎气。桌上的青瓷碗还温着,里面是熬得浓稠的药汁,旁边放着块蜜枣——许是怕他嫌药苦,特意留的。段楚寒盯着那蜜枣,忽然想起自己皇宫里的厨子,每次熬药都会在碗底放颗蜜枣,可陈轩的蜜枣,比皇宫里的小些,却更红,像山里的野枣,带着股子鲜劲,像陈轩的人。
远处传来陈轩的声音,带着点慌乱:“小心小心,别烫着……”接着是陶碗碰着竹篮的脆响,然后是脚步声,越来越近。段楚寒赶紧坐直身子,理了理皱巴巴的衣摆——虽说是粗布衣裳,可陈轩洗得干净,泛着阳光的味道。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没太狼狈。
门被推开,陈轩端着个竹篮进来,鼻尖沾着点灰,眼睛亮得像星子:“粥来了!还有腌的萝卜条,脆得很,配粥正好。”她把竹篮放在桌上,掀开盖碗,小米粥的香气扑面而来,熬得透亮的米粒在碗里晃着,像碎金。陈轩拿起勺子,吹了吹,递到他嘴边:“我喂你吧,你身子虚。”
段楚寒愣了愣,想说“不用”,可看着陈轩眼底的认真,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张开口,粥的温度刚好,带着米香,顺着喉咙滑下去,像春日的雨,润着干涸的土地。萝卜条确实脆,咸淡适中,带着点辣,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让人安心。
“好吃吗?”陈轩托着腮,坐在竹椅上,眼睛盯着他的脸,像在等什么奖励。段楚寒点头,声音哑哑的:“比我府里的厨子做的还好吃。”陈轩笑了,露出小虎牙:“那是,我这粥熬了半个时辰呢,米要泡三个时辰才会软,火要小,不然会糊。”她掰着手指头数,像在说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对了,我还加了点山药,你身子弱,补得很——是后山挖的野山药,可甜得很。”
段楚寒喝着粥,看着陈轩的脸。她的皮肤很白,像山上的雪,可脸颊带着点红,像桃花瓣。眼睛很大,桃花眼,笑起来像弯月,睫毛很长,扑棱扑棱的,像蝴蝶的翅膀。段楚寒忽然想起自己之前遇到的人,要么是阿谀奉承的,要么是算计他的,可陈轩……陈轩像山里的风,带着草香,带着阳光,带着点没被世俗染过的傻气,却比任何都珍贵。
“小瑾,你……为什么救我?”段楚寒忽然问。陈轩愣了愣,然后摇头,手指绞着衣角:“哪有为什么?那天我去采药,看见你躺在桃花树下,浑身是血,像只受伤的鹿——”她抬头,眼睛里闪着光,“师傅说,见死不救,不如不做道士。”
段楚寒握着碗的手顿了顿。师傅?原来她有师傅,可这竹舍只有她一个人,许是师傅云游去了?他没问,只是看着陈轩,忽然觉得心里有块地方软下来,像浸了水的棉花。他想起自己被追杀的那天,剑刺进胸口的疼,想起坠落悬崖时的绝望,想起黑暗里的挣扎,可现在,陈轩的笑像盏灯,把那些黑暗都照亮了。
段楚寒笑了,这是他醒来后第一次笑,像被春风吹开的花:“你说的野草莓,等我好了,你带我去摘。”
“好!”陈轩点头,像只点头的小鸽子,“后山的野草莓,红得像玛瑙,甜得像蜜,我帮你留着,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摘——”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颗晒干的桃花瓣:“给你,这是我昨天摘的桃花,晒了一天,香得很,你放在枕头底下,睡觉会舒服些。”
段楚寒接过,桃花瓣的香气扑面而来,像陈轩的味道,像山里的风,像阳光。他攥着桃花瓣,忽然觉得,这山里的日子,也没那么糟。至少,有个人,带着光,走进了他的黑暗里。
窗外的桃花还在落,飘进房间,落在陈轩的发梢,像戴了朵花。陈轩笑着,把粥碗递给他:“再喝一碗?”段楚寒点头,接过碗,喝着粥,看着陈轩的笑,忽然觉得,这就是他要找的,属于他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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