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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废弃技校疤脸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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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砚的车轮碾过一截断裂的水泥管时,仪表盘上的油量警示灯刚好开始闪烁。她皱了皱眉,打方向盘将那辆半旧的  SUV  拐进路边一处杂草丛生的岔口,视线里突然撞进一片灰败的建筑群。
    褪色的红砖墙上,“红星机械技工学校”  几个斑驳的大字被藤蔓啃噬得只剩轮廓,像一道结痂的旧疤。风穿过空旷的厂房,卷着铁锈味灌进车窗,林砚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导航仪  ——  屏幕上,这里是片标注着  “未开发区域”  的空白。
    她是为了避开高速拥堵才拐进这条省道的,却没料到会在油量见底时撞见这样一处地方。推开车门的瞬间,脚踝被疯长的狗尾草扫过,惊起的飞虫扑棱着翅膀钻进破败的玻璃窗,撞出细碎的响声。
    “有人吗?”  林砚扬声喊了一句,声音被空旷的厂区吞掉,只返回来几声模糊的回音。她沿着主路往里走,高跟鞋踩在龟裂的水泥地上,发出单调的叩击声,像是在敲打着某种沉睡的记忆。
    教学楼的玻璃大多已经碎裂,露出黑洞洞的窗口。走廊里堆着废弃的课桌椅,课桌上还留着用美工刀刻下的歪扭名字,“李军”“王芳”“……”  后面的字被利器划得乱七八糟,只剩几道狰狞的刻痕。林砚的指尖拂过桌面,摸到一层薄灰下凹凸的质感,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她猛地回头,看见楼梯口站着个男人。
    男人很高,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服,裤脚沾着泥点。他的左脸从眉骨到下颌有一道暗红色的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开又强行缝合,皮肉扭曲着,让那只眼睛看起来比右眼小了一圈。此刻他正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盯着她,手里攥着一把生锈的扳手。
    “你是谁?”  男人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板,粗哑得让人头皮发麻。林砚后退半步,后腰撞到堆叠的铁架床,发出哐当一声响。
    “我……  我车没油了,想问问这里有没有加油站。”  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但攥紧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男人的目光扫过她的车,又落回她脸上,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浮动,像条蛰伏的蜈蚣。
    “这里没有加油站。”  男人说完,转身就要往楼上走,裤腿扫过地上的铁桶,发出当啷声。
    “等等!”  林砚急忙喊住他,“那附近……  哪里能加到油?”
    男人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往前再走五公里,有个废弃的养路站,或许能找到备用油桶。”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别抱太大希望。”
    林砚还想再问什么,男人已经噔噔噔上了楼梯,消失在二楼的阴影里。她看着他消失的方向,那道疤痕在眼前挥之不去,像枚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紧。
    她决定先回车上等。转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走廊尽头的公告栏,玻璃框里还贴着泛黄的招生简章,照片上的学生们穿着蓝色校服,站在崭新的教学楼前笑得灿烂。第一排最左边的男生眉眼清秀,露出一口白牙,林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突然意识到什么  ——  那男生的眉眼轮廓,竟和刚才那个疤脸男人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那道狰狞的疤痕。
    风突然变大了,卷起走廊里的纸屑打着旋儿飞,公告栏的玻璃被吹得哐哐作响。林砚快步走出教学楼,阳光落在身上却没带来多少暖意,她总觉得那道疤痕背后,藏着什么被时光锈住的秘密。
    回到车上,林砚翻出备用油箱,才发现里面只剩不到半升油。她看着那片灰败的厂区,咬了咬牙,还是决定按男人说的,去养路站碰碰运气。发动车子时,她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个疤脸***在教学楼的窗口,正望着她的方向,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去养路站的路比想象中难走,坑洼的土路把车颠簸得像要散架。林砚握着方向盘,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个男人的疤痕。她想起小时候邻居家的哥哥,也是在技校学机械,后来听说在工厂出了事故,脸上留了疤,再后来就搬去了别处,再也没见过。
    养路站果然废弃了,几间平房的门都敞着,里面空无一物。林砚在院子角落找到一个盖着帆布的油桶,掀开一看,里面只剩一层油垢。她泄气地踢了踢油桶,铁皮发出空洞的回响,惊起几只栖息在屋檐下的麻雀。
    返程时,天色已经开始发暗。夕阳把技校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些破败的厂房和教学楼在暮色里像一群沉默的巨人。林砚把车停在来时的岔口,犹豫着要不要再进去问问那个男人,有没有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厂区深处突然亮起一点昏黄的光。林砚眯起眼睛,看见那光从教学楼三楼的窗口透出来,忽明忽暗,像是有人在里面点了蜡烛。
    她推开车门,再次走进这片被遗忘的地方。这次,走廊里的空气似乎比刚才更冷了些,墙面上的标语  “团结奋进,刻苦钻研”  被潮气浸得模糊,像一张张在水里泡发的脸。
    二楼的楼梯口堆着几袋水泥,上面印着的生产日期是  2003  年。林砚数着台阶往上走,高跟鞋的声音在寂静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三楼的走廊尽头,那扇虚掩的门里透出光来,隐约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收音机声,咿咿呀呀唱着八十年代的老歌。
    她轻轻推开门,看见那个疤脸男人正坐在一张旧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个小收音机。桌上摆着一盏煤油灯,跳动的火苗把他脸上的疤痕映得忽明忽暗。
    “没找到油?”  男人头也没抬,声音依旧粗哑。
    林砚点点头,走到桌边:“能……  借个电话吗?我的手机没信号。”
    男人这才抬起头,那道疤痕在灯光下更显狰狞。他从裤兜里摸出个老式按键机,屏幕裂了道缝,递给她:“只能打紧急电话。”
    林砚接过手机,指尖触到机身冰凉的金属壳,突然注意到男人放在桌上的手  ——  左手小指缺了一截,断口处的皮肤皱巴巴的,像块被揉过的纸。
    “谢谢。”  她避开那只手,拨通了道路救援的电话。信号时断时续,她对着话筒重复了几遍位置,挂掉电话时,看见男人正盯着她放在桌上的速写本。
    那是她随手带的,里面画着沿途的风景。男人的目光落在最后一页,那里是她刚才在走廊里匆匆画下的公告栏照片,照片上那个笑靥如花的男生被她用红笔圈了出来。
    “他叫陈阳。”  男人突然开口,声音低了些,“以前是这里的学生。”
    林砚愣住了:“你认识他?”
    男人拿起速写本,指尖轻轻点在那个男生脸上:“我就是他。”
    煤油灯的火苗猛地跳了一下,把男人脸上的疤痕投在墙上,像一道突然活过来的影子。林砚的呼吸顿住了,她看着那张被疤痕覆盖的脸,努力想从扭曲的皮肉下找到照片里的轮廓,却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这道疤……”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2005  年,实习车间爆炸。”  男人把速写本推回给她,拿起扳手敲了敲桌角,“炸死了三个人,我是唯一活下来的。”
    林砚的视线落在他缺了小指的手上,突然明白那道疤痕和断指的由来。她想起刚才在走廊里看到的刻痕,想起那些被遗弃的课桌椅,突然觉得这片灰败的厂区里,到处都漂浮着未散的魂魄。
    “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她轻声问。
    男人望向窗外,夜色已经漫进了每个角落。“这里还有东西没清干净。”  他说,“那些被烧掉的图纸,没组装完的零件,还有……  他们的声音。”
    林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的操场上,杂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她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却只剩一片漆黑,只有风穿过铁丝网的呜咽声,像有人在低声哭泣。
    道路救援要等明天才能到,男人指了指隔壁的房间:“那里有张床,能凑合一晚。”
    房间里弥漫着樟脑丸的味道,靠墙的铁架床上铺着洗得发硬的军绿色被褥。林砚坐在床边,听见隔壁传来男人翻东西的声音,接着是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她躺下来,天花板上有块水渍,形状像张哭泣的脸。黑暗里,那些关于爆炸、伤亡的碎片在脑海里拼凑,林砚突然想起母亲曾经提起过的一桩旧事  ——  二十年前,她工作的工厂附属技校发生过一场严重的安全事故,因为违规操作导致瓦斯爆炸,几个学生当场身亡,还有一个被烧成重伤,后来就没了消息。
    那时林砚还小,只记得母亲好几天都心神不宁,总在念叨  “多好的孩子啊”。现在想来,那个被烧伤的学生,会不会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凌晨时,林砚被冻醒了。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变大了,夹杂着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她裹紧被子坐起来,看见门缝里透进的光突然晃动了一下,接着传来男人压抑的咳嗽声。
    她推开门,看见男人正蹲在走廊里,背对着她,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煤油灯放在地上,昏黄的光打在他佝偻的背上,映出单薄的轮廓。林砚走过去,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本烧焦的日记本。
    日记本的封面已经碳化,页脚卷曲发黑,上面的字迹被烟火熏得模糊不清。男人用那只缺了小指的手小心翼翼地翻动着,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
    “这是……”
    “赵磊的。”  男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爆炸那天,他把这本子塞进我怀里,自己去关阀门了。”
    林砚的喉咙突然发紧。她看着男人脸上那道在灯光下泛着暗红的疤痕,突然明白他说的  “没清干净的东西”  是什么  ——  不是那些废弃的零件和图纸,而是压在心底的愧疚与思念,是那些在爆炸中凝固的时光。
    雨越下越大,打在屋顶的铁皮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男人把日记本小心地放进一个铁盒子里,锁好,放进办公桌的抽屉。“你睡吧,明天救援来了就赶紧走。”  他站起身,转身时,林砚看见他那只疤痕覆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被雨水打湿的星星。
    林砚回到房间,却再无睡意。她走到窗边,看着雨幕中的厂区,那些黑黢黢的建筑在雨里摇晃,像一群沉默的哀悼者。她想起刚才那本烧焦的日记,想起男人说的  “赵磊”,突然很想知道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快亮时,雨停了。林砚被一阵熟悉的汽笛声惊醒,推开窗,看见道路救援的油罐车正停在楼下。她收拾好东西下楼,那个疤脸男人已经站在车边,手里拿着一个用油布包好的东西。
    “这个,或许你会感兴趣。”  他把东西递给林砚,“昨天看你在画那些老照片。”
    林砚接过来,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是一本相册,封面是红色的塑料皮,印着  “红星技校  88  级毕业留念”。里面贴着泛黄的照片,穿着蓝色校服的少年们在操场上奔跑,在车间里操作机床,在教室前的槐树下合影。
    最后一页,是张合影。十几个男生挤在一起,中间那个眉眼清秀的少年笑得露出牙齿,正是公告栏照片上的陈阳。他左边站着个矮胖的男生,穿着不太合身的校服,右手比着  “耶”  的手势,照片下面用钢笔写着  “赵磊”。
    林砚的指尖抚过照片上赵磊的脸,突然想起男人昨晚小心翼翼翻动日记本的样子。她抬头看向陈阳,想说些什么,却见他已经转过身,往教学楼走去。晨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道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浅淡的粉色,像一道正在愈合的伤口。
    “谢谢你。”  林砚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身影很快消失在教学楼的阴影里。
    油罐车驶离岔口时,林砚回头望了一眼。阳光穿透云层,给那片灰败的建筑群镀上了一层金辉,红砖墙上的藤蔓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挥手告别。她低头翻开那本相册,在最后一页的夹层里掉出一张纸条,上面是用铅笔写的字迹:“陈阳,等我们组装完那台发动机,就去参加全国比赛!”
    字迹被水洇过,有些模糊,但末尾那个歪扭的笑脸依旧清晰。林砚把纸条夹回相册,发动了车子。后视镜里,那片厂区渐渐缩小,最终变成一个灰点,消失在视野里。
    导航仪重新亮起,屏幕上的空白区域被填满,标注出  “红星机械技工学校旧址”。林砚看着那行字,突然想起陈阳脸上的疤痕,想起他缺了小指的手,想起那本烧焦的日记。
    或许有些地方,有些记忆,注定要被遗忘在时光里,像生锈的铁器,蒙上厚厚的尘埃。但总会有人守着那些锈色里的回响,等着某一天,被偶然闯入的人听见,然后带着那些未尽的故事,继续往前走。
    林砚的车驶上省道,阳光透过车窗落在相册上,照片里的少年们笑得灿烂,仿佛能听见他们在二十年前的风里,喊着彼此的名字,奔向那个充满希望的夏天。而那道留在废弃厂区里的疤,终究成了时光无法磨灭的印记,在锈色的回响里,守着永不褪色的青春。
    (/bi/286384/36632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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