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159新的一年优秀党员行政23级香兰入
第160章 159.新的一年.优秀党员.行政23级香兰入院
一九六九年的冬天,在红星国棉厂机器的轰鸣中,悄然滑过。
黄浦江畔的寒意被春风渐渐吹散,时间迈入了崭新的一年——一九七零年。
四月的魔都,空气中浮动着梧桐新叶的清冽气息。
上午的厂党委会刚结束不久,赵国栋回到办公室。他脱下深灰色的中山装外套,挂在门后的衣帽架上,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衬衣。
他靠在藤编的椅背上,指间夹着燃了一半的“飞马牌”香烟,眉宇间带着一丝会议后的思索。
他抬眼看向推门进来的阳光明。阳光明穿着整洁的蓝布工装,身姿挺拔,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本。
“光明,坐。”赵国栋指了指桌前的木椅子,顺手把烟灰弹进搪瓷烟灰缸里。藤椅在他身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阳光明依言坐下,目光落在赵国栋面前摊开的会议记录本上。本子是红色塑料封皮的,上面印着金色的党徽。
“刚才厂党委会,重点议了今年厂里优秀党员的评选标准。”
赵国栋开门见山,声音低沉有力,“又红又专,思想过硬,是硬杠杠。这一点,你上周在全厂组织成员思想报告会上的发言,就很有分量。”他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办公室里袅袅散开。
阳光明微微点头。
那次报告,他结合自己进厂后的经历,特别是协助破获仓库盗窃案、参与设备改造的实践,谈了青年干部如何扎根基层、服务生产、锤炼思想。
他不空谈理论,讲的都是车间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体会,有实例,有数据,逻辑清晰,反响确实不错。
台下那些专注的眼神和会后几位老党员的肯定,他都记得。
“报告内容很扎实,逻辑也清楚。”
赵国栋看着阳光明,眼神里有期许,也有提醒。
他习惯于在肯定之后,指出更明确的方向。
“我建议你,把报告的核心内容,好好整理润色一下,写成一篇像样的文章。”他用夹着烟的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能想办法,在市一级的报纸或者杂志上发表出来。”
赵国栋加重了语气,每个字都清晰有力,“那这次厂里的优秀党员名额,基本就稳了。”
他强调了“市一级”和“稳了”这两个词。
阳光明心头一动,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
优秀党员,这不仅是一项政治荣誉,更是组织对他个人能力和表现的认可,是未来发展的坚实台阶。
他明白赵国栋话里的分量和背后的推力。赵国栋这是在为他铺路,也是给厂里争光。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拢了一下。
“书记,我明白了。”阳光明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年轻人少有的持重,“我会尽快整理。”
赵国栋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嗯。这是条路子。”
他话锋一转,带着务实的态度,似乎要把期望值拉回地面,“当然。”
他身体微微前倾,“如果发表上遇到困难,也别泄气。那就得在‘五一’前这段时间,工作上再努把力,最好能拿出点扎扎实实的成绩来。离名单最终敲定,也就不到一个月了。”
他直视着阳光明的眼睛,目光如炬,“我希望,这份名单里,有你的名字。”这句话,既是期许,也隐含着一份承诺。
“谢谢书记信任和提点。”阳光明郑重回应,语气诚恳而坚定,“我一定尽力。”
他知道,说出的“尽力”二字,承载着沉甸甸的责任。
离开书记办公室,阳光明回到自己靠窗的座位。
相比厂里其他同志为了争取这个名额可能需要做出的各种努力——比如加班加点搞突击生产、主动承担最苦最累的“义务劳动”,或者挖空心思写思想汇报——赵国栋指出的这条“发表文章”的路子,对他而言,确实是一条更清晰、也更契合他优势的路径。
他不是第一次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
去年在《工人日报》上那几篇为赵国栋主导的设备技术革新唱赞歌的文章,虽然属于宣传类任务,但实实在在地锻炼了他的笔杆子,也积累了与编辑打交道的初步经验。
这次的思想报告,底子厚实,观点鲜明,稍加整理和理论提升,完全有资格冲击《沪海日报》或《支部生活》这类市一级的刊物。
他看重这次机会。未来的路很长,每一次荣誉,都是前行路上的基石,不容错失。
阳光明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定了定神。
接下来的两天,阳光明在处理日常秘书工作的间隙,投入了文章的修改润色。
收发文件、安排会议、整理记录、协调各部门……这些琐碎的事务并未打断他的节奏。他总能找到片刻的宁静,铺开稿纸。
他摊开当时的发言稿,字斟句酌。
他删去过于口语化的部分,补充了一些更具理论深度的观点,引用了《实践论》和《矛盾论》中的相关论述,将那些来自生产一线的具体事例——
如何在仓库案中细心排查线索,如何在设备改造中虚心向老技工请教,如何化解工人间的矛盾——
嵌入得更具普遍性和说服力,使之成为论证“实践出真知”、“群众路线是根本”的有力论据。
他反复推敲标题,在几个备选方案中犹豫:《在基层实践中锤炼思想》、《青年干部成长之路》、《从实践中来,到群众中去》……
最终,他选择了《扎根基层沃土,锤炼红心——一名青年干部的思想实践报告》。这个标题既点明了主题,又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稿纸上的字迹经过反复誊写,更加端正清晰。
阳光明通读一遍,感觉文章骨架硬朗,血肉丰满,既有思想高度,又不失实践的烟火气。理论部分不显得空洞,事例部分也不流于琐碎。他满意地合上稿子。不需要再拖了。
第三天上午,他抽空去了趟厂区附近的邮局。
邮局里人来人往,绿色的柜台,穿着墨绿色制服的营业员。
他买来崭新的信封和八分钱的邮票,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他将誊写工整的稿件小心折叠好,装入信封。
在信封的左上角,他工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单位地址:红星国棉厂厂务办。在收件地址栏,他更加工整地写下:《沪海日报》编辑部。
然后,贴上邮票,将这份承载着期望的稿件,郑重地投进了墨绿色的邮筒。邮筒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响,稿件踏上了未知却充满希望的旅程。
等待的日子,平静如常。
阳光明照旧是赵国栋身边那个高效、沉稳、思虑周密的秘书。
厂务办的工作有条不紊:协调各部门会议,处理流转的文件,传达厂领导的指示,整理汇总生产数据报表。
他并未过多向赵国栋提及投稿的事,赵国栋也默契地没有追问。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共识:有些事,做了,比说了更重要。结果,才是最有说服力的语言。
大约一周后,一个寻常的工作日上午。
阳光明正伏案整理着厂里第一季度的生产数据报表,纸张上密密麻麻的数字需要仔细核对。
党委办公室的小李拿着一份散发着新鲜油墨清香的《沪海日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阳秘书,今天的日报。”小李将报纸轻轻放在阳光明桌角,目光似有深意地扫过报纸的某个版面,然后转身离开了,脚步似乎比平时更轻快些。
阳光明心有所感,立刻放下手中的钢笔,拿起那份还带着印刷余温的报纸。
报纸是四开大小,头版通常是重要的社论和时政新闻。他迅速翻动着纸张,目光敏锐地扫过一个个版面标题:要闻版、经济版、文化版……翻到第三版,他的目光定住了。
在第三版一个醒目的位置——“思想论坛”专栏下,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标题:《扎根基层沃土,锤炼红心——一名青年干部的思想实践报告》。
标题下方,清晰地印着:红星国棉厂阳光明。
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
他快速扫视着排版清晰的铅字,正是他精心修改后的文章。
文章位置显眼,占据了专栏近三分之二的篇幅,没有任何删节。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克制的如释重负的笑意。
成了,这一步,稳稳地踏了出去。
他没有过多停留,立刻拿起报纸,步伐沉稳地走向里间赵国栋的办公室,轻轻敲了敲门。
笃笃笃。
“进来。”赵国栋的声音传来。
阳光明推门进去,走到赵国栋宽大的办公桌前,将那份翻开的《沪海日报》放在他面前,手指准确地指向那篇文章的位置。
赵国栋的目光从手中的文件移开,落在报纸的标题和署名上。
他眼神骤然一亮,像被点燃的火星。他没有立刻阅读内容,而是抬起头,看向站在桌前的阳光明,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许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用力地点点头,嘴角上扬,只说了两个字,却字字千钧:“很好!”
无需多言。这份刊载在《沪海日报》上的文章,其分量和影响力,在红星国棉厂这样的大型国营单位里,不言而喻。
它不仅仅代表阳光明个人的理论水平和思想深度,更给厂里带来了荣誉,证明了红星厂在青年干部培养上的成效。
这份来自市一级党报的肯定,比任何内部评价都更有说服力。
接下来的几天,阳光明能清晰地感受到厂里气氛的微妙变化。
在走廊里遇到其他科室的领导,对方会主动笑着点头打招呼,眼神里多了几分由衷的认可和欣赏。
厂宣传科的同志特意过来表达了祝贺,言语间透着想取经的意味。
赵国栋在一次小范围的书记碰头会后,看似随意地对副书记和几位党委委员提了一句:“小阳那篇在《沪海日报》上发表的文章,立意不错,反应也挺好。”
语气轻描淡写,却足以定音。
党委委员们纷纷点头,表示看过,写得确实有水平。
有了这份公开发表的极具权威性和说服力的成果,再加上赵国栋在厂党委内部的明确支持,阳光明入选本年度的厂优秀党员,几乎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
提名、讨论、表决,流程走得异常顺畅。
阳光明的名字,第一个稳稳地落在了那份象征着荣誉和认可的预备名单上。
这比赵国栋最初预想的“五一前确定”,还要快上一些。效率的背后,是那份报纸带来的强大背书。
与此同时,红星国棉厂上半年的行政级别调整工作,也按部就班地进入了最后的审核阶段。
这项工作通常在四月底完成所有流程,只待“五一”劳动节过后,便会正式张榜公布调整结果。
级别调整关系到每个人的工资待遇和未来发展空间,是厂里上下都极为关注的大事。
优秀党员的身份,在行政级别调整中,是一个分量十足的砝码。它代表着组织的高度认可,是“又红又专”的硬证明。
有了这个荣誉傍身,阳光明的行政级别再提升一级,便显得顺理成章,无可争议。这几乎成了厂委会议题中的一个共识。
四月二十八日,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厂领导层会议再次召开。
这次是厂委会。
会议的一项重要议程,就是审议并通过本年度上半年行政级别调整的最终名单。
会议室的门紧闭着,厚厚的门板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只能偶尔听到模糊的讨论声,间或有赵国栋沉稳的发言片段传出。
与此同时,阳光明坐在自己靠窗的办公桌前,处理着一份关于节前车间安全自查的通知。
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手头的文件,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尽力不去猜测门内的情形。
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英雄牌”钢笔冰凉的金属笔身,指腹感受着细微的纹路,还是泄露了他心中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窗外,厂区广播里正播放着激昂的《咱们工人有力量》。
会议持续的时间不算短,开了差不多有两个小时。
当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门终于被拉开,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时,阳光明放下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向门口。
赵国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会议结束后的平静,看不出特别的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自己的里间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到阳光明的桌前站定。
他的目光落在阳光明脸上,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他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容。
“光明。”赵国栋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地穿透了办公室的安静,“厂委会通过了。上半年行政级别调整名单,定了。”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阳光明的眼睛,清晰地吐出几个字:“你的级别,从二十四级,提到了二十三级。”
阳光明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重锤沉稳地敲击了一下,胸腔里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闷响。
一股巨大的喜悦如同温热的潮水,瞬间涌遍全身,直冲头顶。但他强大的自控力立刻发挥了作用,将这股澎湃的情绪牢牢地压在了平静的外表之下。
他迅速站起身,身下的椅子向后挪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脸上是真诚的感激和郑重,声音依旧平稳:“谢谢书记!谢谢组织信任!”
赵国栋看着他瞬间明亮又迅速恢复沉稳的眼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他伸出手,宽厚的手掌在阳光明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力道依旧很大,传递着沉甸甸的期许和认可。
“好好干!这是你应得的。”
他随即补充道,声音压低了些,“红头文件还要走流程,盖章、存档,估计‘五一’后才会正式张贴出来。注意纪律。”
“我明白,书记放心。”阳光明用力点头,眼神坚定。在正式文件下达之前,他绝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这是规矩,也是他作为秘书的基本素养。
赵国栋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顺手带上了里间的门。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
阳光明缓缓坐回椅子,身体向后靠了靠,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仿佛要把胸腔里那股激荡的热流平复下去。
行政二十三级,五级办事员!
这意味着每月的基础工资,将从四十三元,提升到四十九块五毛。
钱固然重要,可以给家里添置些东西,让姆妈少些操劳,但更重要的是这一步所代表的意义——他在这条道路上,又稳稳地向上攀登了一级台阶。
距离那个象征着一个重要关口的“副科级”门槛,又近了一步。
他闭上眼,几秒钟后睁开,眼神已恢复如常的清明和专注。
他重新拿起桌上的钢笔,开始继续书写那份安全通知。只是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似乎比平时更轻快、更流畅了几分。
日子在等待中悄然滑向五月。
厂区主干道两旁插上了崭新的彩旗,红底黄字写着“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抓格命,促生产”等口号,在春风中猎猎作响,为节日增添着喜庆的气氛。
宣传栏也换上了新的内容,表彰劳动模范和先进生产者。
五月六日,星期三。
上午的阳光已经有些暖意,驱散了清晨的微凉。厂务大楼侧面的布告栏前,比平日热闹许多。
上半年的行政级别调整名单,终于正式张贴出来了。
两张鲜红的纸张并列贴着,上面是工整的毛笔字,密密麻麻地列着名字和调整后的级别,末尾盖着鲜红的厂部公章。
人群围拢着,踮着脚,伸着头,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后面的级别变动上,仔细搜寻着。
议论声、道贺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听不清内容的低语或轻轻的叹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阳光明手里拿着两份需要赵国栋签字的文件,从办公楼里走出来,步履如常地走向厂部大楼。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那攒动的人头,没有挤过去。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会在上面,也知道它代表着什么。
他踏上台阶,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他:“阳秘书!阳秘书!”
他回头,是布机车间的生产组长张大力,一个平时跟他接触不算多的中年汉子,嗓门洪亮,脸上总带着风吹日晒的痕迹。
对方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快步走过来,声音洪亮,带着真诚的祝贺:“恭喜啊,阳秘书!榜上看到了,二十三级!了不得!真是年轻有为!”
阳光明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点谦逊的笑容,伸出手与张大力握了握:“谢谢张组长。都是组织培养,领导关心。”
“太谦虚了!”张组长用力摆摆手,“这级别,实打实的!一步一个脚印上来的!以后还得请阳秘书多关照我们布机车间啊!”
他又笑着寒暄了几句,才乐呵呵地转身走了。
阳光明继续往楼上走,又陆续遇到几个不同科室的办事员,有财务科的小刘,有工会的小王,都笑着向他道贺。
他一一礼貌回应,态度平和自然,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没有丝毫的倨傲。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在红星厂这个庞大机器里的位置,在周围人眼中的分量,又悄然发生了一点变化。这种变化无声无息,却真实存在。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飞到了机声隆隆的布机车间。
巨大的织布机轰鸣着,梭子飞快地穿梭,空气中弥漫着棉尘和机油的味道。但这巨大的噪音也压不住工友们传递消息的热情。
“张师傅!恭喜恭喜啊!”
一个梳着两条短辫的年轻女工,凑到正好从这边路过的张秀英的身边,嗓门不小,盖过了机器的部分噪音,“你儿子光明!行政级别又升啦!
多少级来着?
反正又升了一级!工资又涨了!这下你家日子更红火了!”
她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容。
张秀英的脸上先是茫然,似乎没听清,随即被巨大的惊喜淹没,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注入了光彩:
“真的?又升了?升一级的话,那就应该是二十三……二十三级?”
她下意识地重复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
“千真万确!布告栏都贴出来了!红彤彤的大榜!盖着大红章呢!”
旁边另一个正在忙碌的女工也凑过来,语气里满是羡慕,“秀英姐,你真是好福气!生了这么个争气的儿子!才多大啊,就二十三级干部了!这以后还了得!肯定有大出息!”
“就是就是!看看人家光明,稳重、能干,又有文化!再看看我家那个,整天就知道疯跑……”旁边一个年长些的女工叹息着,语气里不无酸意。
一时间,恭维声、赞叹声和偶尔的叹息,交织着涌向张秀英。
张秀英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心底直冲脑门,脸上不由自主地绽开了花,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她连连摆手,嘴上说着“哪里哪里”、“都是孩子自己争气”、“托大家的福”,声音却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一下午,她的耳边都萦绕着工友们真诚或不乏酸意的道贺声,这让她腰杆挺得笔直,就连办公室外面的布机单调的嗡鸣,都仿佛变成了欢快的乐章。
儿子出息了!这比什么都让她舒心畅快。
她甚至开始盘算着下班要去副食店割点肉,晚上好好加个菜庆祝一下。
下午五点,离下班还有一小时。
阳光明处理完了手头最后一份文件——一份关于节后设备检修安排的草案,开始收拾桌面,做好下班的准备。
他把钢笔插回笔筒,整理好散落的文件,放进抽屉。
办公室的电话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打破了下班前的宁静。
他接起电话:“喂,哪位?”声音平稳。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父亲阳永康略显急促的声音,“光明?是光明吧?”阳永康的声音透着一丝少有的紧张和急切。
“爸?是我。怎么了?”阳光明心头一紧,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用力。
父亲很少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到办公室。
“你大姐……香兰!”阳永康的声音提高了些,“我刚接到你姐夫他妈托人捎来的信儿,说是你姐肚子疼得厉害,一阵紧似一阵,怕是……怕是要生了!已经送医院去了!就在距离他家最近的市六院!”
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紧急。
阳光明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建军和他爸都在班上,正赶一批急活,组长盯得紧,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他第一时间跑来跟我说的!”
阳永康的语速更快了,几乎有些喘,“我这头也正赶一批急活,车床上的活儿停不下来,组长就在旁边盯着,一时半刻也脱不开身!你快!快去找你姆妈!你们俩赶紧请假,马上去医院!快!”
他连声催促,语气焦灼。
“好!爸你别急!我马上去找姆妈!我们这就过去!”
阳光明立刻应道,声音沉稳有力,试图通过电话线安抚父亲的情绪。他另一只手,已经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好……好!快去!到了医院看看情况,赶紧……赶紧想办法给我捎个信儿!”阳永康匆匆说完,电话那头便传来“咔哒”一声挂断的忙音,留下一片空洞的嘟声。
阳光明放下电话,动作迅速而有序。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离正常下班还有不到一小时。
但他此刻,已经没什么心思处理剩下的零星事务了。
他迅速将桌面上的东西归拢整齐,拿起那件藏蓝色的外套,快步走出办公室,反手带上了门。
他脚步匆匆的来到布机车间的办公室,母亲张秀英是布机车间的劳资员,平常没事的时候,一般都会待在办公室。
果然,母亲张秀英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喜滋滋地把铝制饭盒装进网兜,盘算着待会儿去副食店买点啥好吃的。
看到儿子急匆匆地走进来,她脸上的笑容更盛,带着刚得知儿子升级的喜悦:
“光明!提前下班啦?正好,我也去和当班的副主任说一声,应该可以提前走一会儿……”
她以为儿子是来接她一起回家的。
“姆妈!”阳光明打断她,声音不高,但语速很快,带着不容分说的紧迫感,“大姐要生了!刚送进市六院!爸打电话来,让我们赶紧过去!”他言简意赅,直奔核心。
张秀英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被冻住一般。
手里的网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铝饭盒在水泥地上滚了两圈,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像是没反应过来,眼睛瞪得溜圆,直直地看着儿子,嘴唇哆嗦了一下:“啥?香兰,要……要生了?现在?在市六院?”一连串的问句,充满了惊愕和突然涌上的担忧。
这个年代的医疗条件太差,女人生产的时候,就像是过鬼门关。无论生了几胎,家里的亲人还是会提心吊胆。
“对!爸说情况急,他和姐夫他们暂时都走不开,让我们赶紧过去!”
阳光明弯腰迅速捡起饭盒和网兜,一股脑塞回母亲手里,“别收拾了姆妈,快走!我去跟当班的主任请假,你到厂门口等我!我们骑车过去!”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张秀英这才如梦初醒,心里又惊又怕,但更多的还对女儿的担忧。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手忙脚乱地把网兜往胳膊上一挎,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哦!哦!好好!我……我这就去门口!你快去请假!快点啊光明!快点!”
她几乎是推着儿子往外走,自己也踉跄着向车间门口跑去。
阳光明转身跑向车间办公室,快速跟值班的车间副主任说明了情况。副主任一听是职工家属临产送医,人命关天,立刻点头批假,还嘱咐了一句“路上小心”。
当阳光明跑到厂门口时,张秀英已经推着她那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等在那里了,脸上写满了焦急和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踮脚向厂区内张望,手里还下意识地紧紧攥着那个装着空饭盒的网兜。
“姆妈,上来!”阳光明从妈妈的手中接过自行车,利落地跨上去,稳住车身,一脚支地。
张秀英侧身坐上后座,一手紧紧抓住车座下的铁架,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护着那个网兜,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物。
“坐稳了!”阳光明叮嘱一声,脚下用力一蹬。自行车载着母子二人,汇入人流当中。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布满岁月痕迹的水泥路面上。
刚才还萦绕在张秀英心头的庆祝计划和涨工资的喜悦,此刻已被对大女儿的揪心牵挂彻底冲散。
她紧紧抓着冰冷的车架,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越过儿子宽阔的肩膀,焦急地望向市六院的方向。
晚风吹动她额前散落的几缕花白头发,她嘴里忍不住低声念叨着,声音破碎而虔诚:“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香兰顺顺利利……一定平安生产……大人孩子都平安……”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五月的晚风带着暖意,却吹不散张秀英心头的紧张和寒意。
阳光明稳稳地掌控着车把,奋尽全力,以最快的车速,在略显拥挤的街道上灵活穿行。
他绕过装满货物缓慢行驶的“大解放”卡车,超过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穿过两旁栽满梧桐树的林荫道,向着市六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本章完)
(/bi/286396/172374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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