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147大倒苦水,二姐对比,盛宴接风
第148章 147.大倒苦水,二姐对比,盛宴接风
傍晚的石库门天井,湿漉漉的青石板映着各家窗户透出的昏黄光亮。几片枯黄的梧桐叶粘在石缝里,被穿堂风推搡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邻居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借着最后的天光和微弱的灯光,低声闲聊,或是做着些缝补、择菜的活计。
张秀英和阳永康坐在自家门前的小矮凳上,目光几乎焊死在弄堂口的方向。
张秀英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一块灰扑扑的旧抹布,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阳永康沉默地抽着自卷的烟卷,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混在潮湿的空气里,烟头的火星在渐浓的暮色中明明灭灭,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灼的等待。
张秀英忍不住又一次念叨:“火车经常晚点,路上再耽搁……也该到了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焦躁。
就在这时,弄堂口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紧接着,是车轮碾过石板路特有的轻快声响。
一个高大的身影推着一辆崭新的“永久”二八大杠出现了,后座上驮着一个人,车后架两侧还绑着两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包裹。
“来了!回来了!”天井里不知谁眼尖,喊了一声。
张秀英像被弹簧弹起来似的,“腾”地站起,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跌跌撞撞就迎了上去。阳永康也猛地掐灭了烟头,烟蒂随手一扔,大步跟上,佝偻的背似乎都挺直了些。
邻居们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去。客堂间的陈阿婆、灶披间的冯师母,还有倚在门框上的何彩云,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自行车稳稳停在青石板上。
阳光明长腿一撑,停稳车子。
后座的阳光耀动作有些僵硬地跳下来,背上还背着那个巨大的灰色帆布旅行袋,手里吃力地拎着同样沉重的土布提包。
昏黄的光线下,他整个人像缩水了一圈。离家时,原本合身的旧军便服此刻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更衬出那份嶙峋的单薄。
皮肤是北大荒风霜烈日打磨出的深褐色,粗糙得像蒙着一层洗不掉的尘垢。
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突出,嘴唇干裂起皮,头发乱糟糟地沾着灰土。
眉眼间刻着长途跋涉的疲惫,还有一种被生活重压后的麻木和挥之不去的怨气。
这副饱经风霜的模样,与繁华的魔都,与这熟悉的石库门,似乎格格不入。
“耀耀!我的耀耀啊!”
张秀英的哭声撕破了天井的寂静,带着一种积蓄已久的爆发力。
她扑上去,一把抱住儿子,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箍住阳光耀单薄的身体,仿佛要把这两年多的思念、担忧和心疼都揉进骨血里。
她粗糙的手掌一遍遍、近乎贪婪地摩挲着儿子瘦削得硌人的脊背和肩胛骨,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他沾满灰尘的衣领上。
“姆妈……”
阳光耀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拥抱弄得有些无措。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硬物,声音嘶哑干涩。
他下意识地微微挣扎了一下,却换来母亲更紧的箍抱。一股混杂着尘土和母亲身上那无比熟悉的廉价肥皂气息的味道冲入鼻腔——这是家的味道,是石库门深处独有的烟火气。
这气息瞬间击溃了他强撑的堤防,眼圈也控制不住地红了,鼻翼翕动着。
邻居们围拢过来。陈阿婆看得直抹眼角,叹息道:“秀英啊,好了好了,人回来就好!平平安安回来就是最大的福气!快松开让儿子喘口气,看看都瘦成啥样了……”
“是啊,秀英,快别哭了,孩子一路辛苦,肯定累坏了,先进屋歇歇,喝口热水。”冯师母温言劝慰,声音柔和。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劝说下,张秀英总算稍稍松开了手,但依旧像怕人跑了似的,紧紧抓着阳光耀一只胳膊。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借着昏黄的光线,仔细地一寸寸地端详着儿子的面容,手指颤抖着抚过他粗糙凹陷的脸颊和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哽咽得不成调:
“黑了……瘦脱形了……吃苦了……吃了大苦头了……”
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尖上剜下来的。
阳永康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阔别两年多的二儿子。
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嘴唇抿得紧紧的。
他最终只是伸出那只同样粗糙、骨节粗大的手,重重地结实地拍了拍阳光耀另一侧的肩膀,喉咙里挤出三个沉甸甸的字:“回来就好。”
这简短到极致的话语,却像有千斤重,砸在阳光耀心上。他喉头一哽,差点又落下泪来。
邻居们七手八脚地帮忙,把两个死沉的包裹从自行车后架上卸下来,暂时堆放在天井冰凉的石板上。那鼓囊囊的帆布旅行袋和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土黄色土布提包,立刻成了新的焦点。
李桂花听到动静,也从屋里快步出来,看到阳光耀的模样,也吃了一惊,随即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招呼道:
“耀耀回来了!哎哟,怎么瘦了这么多!这两年真是苦了你了!”
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心疼。
“阿嫂好。”阳光耀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声音依旧沙哑,“乡下的日子,确实……很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空荡荡的旧军便服。
张秀英拉着儿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坐下,心疼得无以复加,迫不及待地追问:
“耀耀,快跟妈说说,在那边……到底咋样?信里你总说苦,可这……这也太苦了!活生生的人熬成这样……”
她的目光像黏在儿子脸上,舍不得移开。
这个话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拧开了阳光耀心底积压已久的苦水闸门。一路上的震惊、酸涩,以及这两年刻骨的委屈、不甘和对环境的怨怼,此刻终于找到了最直接的宣泄口。
他本就口齿伶俐,此刻更是添油加醋,将东北的苦楚描绘得淋漓尽致,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
“姆妈,你是不知道啊!”
他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要引起所有听众的共鸣,“那地方,真真不是人待的!冬天,零下三四十度!那风刮起来,跟刀子似的,割在脸上生疼!
我们住的那破泥草屋,四处漏风,墙缝里能塞进手指头!屋里跟冰窖一样!
带去的棉被棉袄,顶个屁用!晚上缩在炕上,盖两层被子还冻得骨头缝里都疼,牙齿打架,根本睡不着!脚趾头都差点冻掉!
去年冬天,我们屋一个知青,耳朵就冻坏了一大块!”
他边说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仿佛那刺骨的寒冷还在。
他拿起桌上一个掉了不少瓷的搪瓷缸,也不管是谁的,猛灌了几口凉白开,润了润干得冒烟的嗓子,继续控诉:
“吃的?那就更别提了!顿顿苞米面糊糊、高粱米饼子!喇嗓子!喇得喉咙冒烟!清汤寡水,一点油星都见不着!
菜?就是盐水煮土豆、萝卜缨子!那苞米面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喝下去肚子咕咕叫,前胸贴后背!走路都像踩着棉花,打飘!
一年到头,就过年队里杀猪那会儿,能分到指头宽那么一点点肥膘,塞牙缝都不够,算是见了点荤腥!嘴里真是淡出个鸟来!”
他咂咂嘴,仿佛还在回味那可怕的寡淡。
“农活?那叫活吗?那叫要命!”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手里还攥着锄头,“天不亮,哨子一响就得爬起来下地!面朝黑土背朝天!锄头抡得胳膊都抬不起来!腰就跟断了似的,直都直不起!
夏天那日头,毒得很!晒得皮都要脱几层!汗流到眼睛里,杀得生疼!我这身子骨,哪受得了这个?”
他拍着自己单薄的胸膛,语气充满了委屈,“队长?哼!也是个势利眼!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外来的知青,脏活累活全派给我们!
看你动作慢点就扯着嗓子吼,一点面子不给,简直不把我们当人看!”
他刻意忽略了妹妹阳香梅的坚韧和自己对农活本能的抵触,将环境的艰苦和人际关系的紧张都放大了几分。
说到动情处,他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自怜:
“同屋那几个知青,更不是东西!
本地那个姓李的,仗着是坐地户,处处占便宜!
我好不容易托人从镇上买回来半斤饼干,自己都舍不得吃,他问都不问,抓走一大把!
夜里打呼噜像打雷,震得房梁上的灰都往下掉!跟他吵过几次,他还横得很,差点动手!
还有个小王,懒得出蛆!轮到他挑水、劈柴、烧炕,推三阻四,要么就做得一塌糊涂,炕烧得半温不凉,冻得我们半夜爬起来重新弄!
我说他几句,他还翻白眼,骂我多管闲事!这种人,真真叫气煞人!跟他们挤在一个炕上,闻着那汗臭脚臭味,听着那呼噜磨牙声,简直折寿!
我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不晓得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颓然地低下头,仿佛被那无形的重担彻底压垮。
这番绘声绘色、饱含血泪的控诉,在昏黄灯光和邻里围观下,效果倍增。
张秀英听得心如刀绞,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汹涌而出,紧紧抓着儿子的手,嘴唇哆嗦着,除了重复“作孽啊……作孽……”,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阳永康蹲回墙角,闷头又卷起一支烟,劣质烟草的烟雾更浓了,将他紧锁的愁容笼罩其中,那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
邻居们的神情也复杂起来。
客堂间的陈家姆妈听得尤其专注,眼圈也跟着红了,撩起蓝布围裙的一角悄悄抹泪。
她家也有两个孩子在外地插队,阳光耀的话像一把钩子,精准地勾起了她心底深埋的担忧和牵挂。
那份感同身受的愁绪让她忍不住低声叹息:“作孽啊……都是作孽……孩子们在外头吃苦受罪,当爹娘的心里跟油煎一样……”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冯师母则微微蹙着眉头,她阅历更深,听出了阳光耀话里过分的怨气和自我中心,以及某些细节可能的夸张。
但看着张秀英悲痛欲绝的样子,再看看阳光耀那副被生活磋磨得不成人形的模样,她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何彩云依旧倚在自家门框上,目光却更多地瞟向天井石板上那两个巨大的包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好奇,对阳光耀的诉苦似乎并不太感兴趣。
阳光明一直站在稍远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砖墙。
他看着母亲伤心流泪,看着父亲沉默如山的愁苦,听着二哥那带着明显表演性质的将苦难无限放大的诉苦,心里像堵了一团湿透的烂棉絮,闷得难受。
他理解二哥的苦,但更心疼父母的伤心,也隐隐觉得二哥的讲述里,少了点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必须打断这沉浸在无边苦难氛围里的对话,把话题引向更实际、也更能宽慰父母的方向。
他走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插入了二哥尚未平息的声浪里:
“二哥,二姐在那边怎么样?她还好吗?信里她总说好,什么都好,可我们心里总是不踏实。”
他特意强调了“总说好”和“不踏实”。
提到妹妹阳香梅,阳光耀的情绪像被按了暂停键,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抹了把有些发烫的脸颊,语气变得相对客观了一些,少了些控诉的激烈:“香梅……她比我强。”
他很是坦然的承认这一点,语气里带着点不情愿的佩服,“她们女知青分的活,比我们男的轻省些。开头她也吃不消,累得够呛,晚上偷偷哭过鼻子。但这丫头……”
他顿了顿,“能吃苦,性子也韧,不像我……她熬过来了,也习惯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自嘲,“这点上,我不如她。这种苦日子,我是死活习惯不了。香梅她……人缘也好,不像我,跟谁都处不来。”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落寞和难以言说的隔阂。
“她跟知青点的人处得来,跟屯子里那些大娘大婶也处得好。”
阳光耀继续说着,声音平缓了些,“像王大娘,人挺好,手把手教她点灶坑、烧炕、认野菜,还教她腌咸菜。
她还在屋后自己开了块小菜地,种了点茄子、豆角啥的,长得还挺好。这点本事,我也学不来,也不想学。合不来就是合不来,强求也没用。”
他最后一句,又带上了点固执的怨气。
邻居们听到这里,神情缓和了不少。冯师母赞许地点点头:“香梅这姑娘,从小看着就文静懂事,性子好,能吃苦。是个好孩子。”
她看向阳光耀,补充道,“耀耀,你知道想着家里人,千里迢迢带回来这么多东西,也是个有心的好孩子。一路背回来,不容易!”
陈家姆妈也附和着:“是啊是啊,带了这么多山货回来,都是好东西!你们那地方虽然苦,东西倒是实在!这下你爸妈能好好给你补补了!”
这话正好搔到了阳光耀此刻最需要的痒处——存在感和功劳感。
他脸上的落寞和怨气瞬间被一种急于展示的急切取代。
他立刻挺直了腰板,指着天井里那两个大包裹,声音也扬了起来,带着明显的炫耀:
“那是!再苦再累,也不能忘了家里!爹妈养我这么大,我在那穷地方,有点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往家里划拉!你们看看!”
他像是注入了新的活力,几步走到包裹旁,动作麻利地解开旅行袋的带子,又用力扯开土布提包捆扎的麻绳。
一股混杂着干菌菇的浓郁土腥气、坚果的油脂香和风干鱼特有的咸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天井里潮湿的空气。
“喏!”
他率先从帆布旅行袋里掏出一大包用厚牛皮纸包着、捆扎得结实的东西,“上好的黑木耳!肉厚!晒得干透透的!炖汤炒菜放一点,鲜得能掉眉毛!”
他又从袋子里翻出另一包,“这是榛蘑!野生的!比菜场卖的香多了!”
接着是土布提包,他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松子!野山核桃!都是好东西!费老大劲从林场老职工那里淘换来的!补脑子!”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从提包最底下抽出两条用旧报纸裹了好几层、细长的东西,解开一层,露出里面风干得硬邦邦、鳞片闪着微光的鱼。
“两条风干的细鳞鱼!松花江里捞的!稀罕物!给爸妈尝尝东北的河鲜!炖汤,鲜掉舌头!”
他还不忘补充,“哦,还有,队里分的黄豆,自家炒的香瓜子……都塞在里面了!满满两大包!死沉死沉的,一路背回来,肩膀都勒出红印子了!”
他如数家珍,语气里充满了邀功的意味。
他要让所有人,尤其是邻居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阳光耀不是空手回来白吃白喝的,他给家里带了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心意”,足以堵住任何可能的闲言碎语。
阳光明站在一旁,平静地看着二哥略显亢奋的展示。
等阳光耀显摆得差不多了,把几样主要山货都摊开在石板上,吸引了邻居们好奇的目光后,阳光明才开口,声音平稳地问道:
“二哥,这么多东西,哪些是二姐托你带的?哪些是你自己准备的?我记得二姐上次信里说,她也准备了一些土特产,想让你一并带回来。”
他记得二姐阳香梅在信里明确提过要往回带特产,而且语气很期待。
阳光耀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翻找的手停在半空,眼神有些闪烁,避开了阳光明平静的目光。
他含糊地摆摆手,语气带着点刻意的轻松:“哎呀,分那么清干啥!都是我们兄妹俩的心意!一家人还分你的我的?香梅那份……呃,肯定也在里头呢!东西混在一起了,我也记不清哪样具体是谁的。”
他迅速地把话题岔开,弯腰拿起那包黑木耳,塞到张秀英手里,“姆妈,这个你收好,放干燥地方,千万别受潮!炖老母鸡汤放一把,最滋补了!”
阳光明没再追问,只是目光在二哥脸上停留了一瞬,心中了然。二姐那份心意,大概是被二哥的“功劳簿”无声无息地吞没了。
张秀英捧着那包沉甸甸、散发着浓郁气息的黑木耳,看着地上摊开的各色山货,再看看儿子虽然疲惫却带着点“衣锦还乡”般神气的脸,脸上终于露出了自儿子进门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欣慰的笑容。
尽管那笑容里还清晰地印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努力地向上弯着。
“好,好,都是好东西!耀耀有心了……”她喃喃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牛皮纸包装。
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弄堂里各家各户的灯光显得更加明亮,饭菜的香气也开始在狭窄的空间里交织弥漫,勾得人饥肠辘辘。
“好了好了,人回来就好,东西也带回来了,都是好孩子!”陈阿婆适时地开口,打破了因阳光耀展示而略显凝滞的气氛,“秀英,快别光顾着说话了,耀耀一路辛苦,火车上肯定没吃好,赶紧给孩子弄点热乎的吃吃!让孩子暖暖胃!”
“对对对!”
张秀英如梦初醒,连忙把黑木耳小心地放在旁边的凳子上,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种“大敌当前”般的神采,
“看我,光顾着说话!饿坏了吧耀耀?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肉都备好了,就等你回来下锅!”
她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已充满了干劲。
为了这顿接风宴,张秀英确实倾尽了全力,也动用了家里宝贵的“储备”。
灶棚里,李桂花早已麻利地生起了煤球炉,蓝色的火苗舔舐着乌黑的锅底。
张秀英系上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亲自掌勺。
昏黄的灯光下,案板上,一块肥瘦相间、足有一斤多的上好五花肉,已经被切成了方方正正、麻将牌大小的块。
深红的瘦肉纹理间镶嵌着诱人的乳白脂肪——这是她昨天就起了个大早,去副食品店排长队,凭票加“好话”才买到的,一直吊在阴凉通风处,就等着今天做给儿子吃。
锅烧热,倒入一小勺珍贵的菜籽油,油热后放入一小把黄冰糖。
冰糖在热油中慢慢融化,翻滚起细密金黄的泡泡,散发出焦糖特有的甜香。
张秀英用锅铲小心地搅动着,待到糖色变成漂亮的枣红色,迅速将沥干水的肉块倒进去。
“滋啦——!”
一声爆响,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焦糖的甜香猛烈地爆发出来,瞬间压过了天井里的其他气味,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张秀英手腕翻飞,熟练地翻炒着,让每一块肉都均匀地裹上诱人的酱色。
烹入黄酒,浓烈的酒香蒸腾而起;倒入酱油,深沉的酱色迅速染透肉块;加入几片老姜、一个挽成结的小葱……厨房里热气腾腾,油烟弥漫,锅铲碰撞声、油脂爆裂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烟火气的交响乐。
除了主角红烧肉,餐桌上摆开了阵仗:
两个从副食品店买来的冷盘——一碟切得薄薄的猪头肉,上面点缀着几粒香菜,还有一碟淋了麻油的五香素鸡;
一盘碧绿油亮、刚刚出锅的清炒卷心菜;一大碗热气腾腾、飘着点点油花和淡粉色虾皮的冬瓜海米汤;
当然,还有中午特意多蒸的一锅白米饭,此刻正冒着腾腾热气。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绝对是阳家难得一见的极其丰盛的一餐。
小小的旧木桌被摆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到桌面原本的颜色。
阳永康今天也破天荒地拿出了一瓶“七宝大曲”,拧开铁皮瓶盖,给每人面前的小酒盅都倒上一点清亮微黄的酒液。
连平时几乎不喝酒的张秀英,也被象征性地倒了半杯。
昏黄的灯光下,酒液微微晃动,映着桌上热气腾腾、色泽诱人的菜肴,也映着围坐在一起的家人脸庞——疲惫的、心疼的、期待的、满足的,还有壮壮懵懂好奇的眼神。
“来,耀耀,到家了,别客气,多吃点!好好补补!”
张秀英拿起筷子,不停地往阳光耀碗里夹菜,尤其是那油亮红润、颤巍巍、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红烧肉,一块接一块,很快在他碗里堆成了小山。
阳光耀看着眼前这丰盛的冒着热气的饭菜,闻着那魂牵梦绕的属于母亲手艺的浓郁肉香,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口腔里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大量的唾液。
他顾不上客套,也顾不上先喝一口酒,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端起那碗堆尖的白米饭,甩开腮帮子就猛吃起来。
第一块红烧肉入口,肥肉部分几乎在舌尖化开,丰腴的油脂混合着浓郁的酱香和恰到好处的甜味瞬间弥漫整个口腔,瘦肉部分炖得酥烂入味,毫不塞牙。
这久违的极致的肉味,像一股汹涌的暖流,瞬间抚慰了他被粗粝食物折磨已久的近乎麻木的肠胃。
他大口扒着饭,咀嚼得异常用力、专注,腮帮子高高鼓起,发出满足的近乎贪婪的吞咽声。
仿佛要把这两年亏欠的所有油水、所有对美食的渴望,都在这一刻狠狠地吃回来。
他吃得那么投入,那么忘我,以至于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慢点吃,慢点,别噎着!锅里还有!”张秀英看他狼吞虎咽、仿佛饿了几辈子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满足,不停地给他添菜添饭,目光几乎没离开过他的碗。
阳永康默默地抿了一口辛辣的七宝大曲,烈酒入喉,带来一阵灼热。
他看着二儿子埋头猛吃、仿佛世界只剩下食物的样子,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一些,深刻的皱纹似乎也舒展了些许。
他自己也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慢慢地细细地咀嚼着,感受着那份久违的丰腴滋味。
阳光辉话不多,闷头吃着,但速度也不慢,显然这丰盛的晚餐对他也是难得的享受。他不时夹起一块软烂的肉皮,仔细吹凉了,喂到眼巴巴看着的壮壮嘴里。
李桂花则显得殷勤许多,忙着给公婆布菜,照顾着壮壮吃饭,自己倒吃得不多,脸上带着一种当家媳妇的得体笑容,眼角的余光却不时扫过桌上那盘迅速减少的红烧肉和阳光耀那狼吞虎咽的架势。
一家人围坐在温暖的灯光下,杯盘交错,咀嚼声、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张秀英不时关切的叮嘱声、壮壮偶尔的咿呀声交织在一起。
红烧肉的浓香、炒卷心菜的清香、冬瓜汤的鲜气、还有那淡淡的酒气,混合成一种令人心安的味道。
这一刻,小小的石库门前楼里,弥漫着阳光耀回家后的纯粹的温馨与满足。
这顿接风宴,吃得格外酣畅,也格外快。
阳光耀一个人几乎干掉了大半盘红烧肉和冒尖的两大碗米饭。
直到实在撑得吃不动了,他才满足地放下碗筷,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了回家后第一个真正放松的带着油光和疲惫满足的笑容。
他下意识地用手揉了揉鼓胀的胃部。
“吃饱了?”张秀英慈爱地看着他,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饱了,姆妈,太好吃了!”
阳光耀摸着肚子,声音带着饱食后的慵懒和由衷的赞叹,“好久……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肉了。”
这顿熟悉又陌生的家乡味道,像一剂强效的安慰剂,暂时熨平了他心头的愤懑,让他漂泊无依、充满怨怼的心,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短暂停靠的温暖的港湾。
饭后,李桂花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叮叮当当的洗碗声在厨房响起。
阳光辉抱着吃饱喝足、开始打哈欠的壮壮,在狭小的空间里轻轻踱步,低声哼着不成调的睡眠曲。
张秀英拉着阳光耀的手,坐在床边,又细细地问了些东北的生活细节,特别是关于阳香梅的点点滴滴,叮嘱他什么都别想,先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养回来。
夜色渐深,弄堂里的喧嚣彻底平息,只剩下远处传来的偶尔的几声犬吠。
家家户户的灯光也陆续熄灭。
阳永康已经默默地铺好了床铺,拿出了家里最厚实干净的被褥。
阳光明看了看手腕上那块半旧的上海牌手表,表盘上的指针指向了九点。
他站起身:“阿爸,姆妈,二哥,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家属楼那边了。明天厂里还有事。”
张秀英这才恍然想起小儿子还要回去,忙道:“对对,明明你明天要上班,不能耽误。路不近,早点回去休息。路上当心点,天黑。”她看着阳光明,眼神里是母亲对每一个孩子的关切。
“自行车我就不骑了。”阳光明把挂在门后挂钩上的自行车钥匙取下来,递给张秀英,“晚上时间不着急,我走着回去就行,正好消消食。明天早上姆妈你还要骑它去上班。”
自从他搬到厂家属楼,每天上班只需要步行几分钟,这辆崭新的“永久”就成了张秀英的专属座驾,极大地便利了她买菜和去工厂上班的路程。
“好,我明天骑。”张秀英接过钥匙,攥在手心。
阳光明又看向靠在椅子上,被饱食和温暖催生出浓浓倦意、显得有些懒洋洋的阳光耀:“二哥,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慢慢说。”
阳光耀眼皮都有些打架了,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连头都没怎么抬。
阳永康也“嗯”了一声,声音低沉,算是道别。
阳光明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的卡”中山装外套,扣好风纪扣,拿起自己的帆布挎包。
他推开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一股深秋夜晚特有的清冷空气猛地灌了进来,带着弄堂深处潮湿的凉意。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紧了紧衣领,迈开步子,独自一人走进了弄堂幽深的黑暗里。
(本章完)
(/bi/286396/172374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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