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132告诫与提点,工宣队问话,尘埃落
第133章 132.告诫与提点,工宣队问话,尘埃落定
上午的副厂长办公室,空气沉甸甸地凝滞着。
阳光明将最后一份批阅好的文件锁进厚重的铁皮档案柜,然后直起身,脖颈后传来一阵酸胀,便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揉捏着那块僵硬的肌肉。
李卫东那张绝望扭曲的脸,昨天傍晚楼梯口那场风暴的余波,似乎还在这凝滞的空气里隐隐浮动,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不安的余韵。
毕竟是同事一场,表面的关心和关注,还是要做足的。
他整理了一下桌上那个印着红双喜图案的搪瓷笔筒,让几支廉价的蘸水笔和一支英雄牌钢笔各归其位。
又拿起一块半湿的旧抹布,在漆面斑驳的办公桌上象征性地抹了两下,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做完这些,他才整了整洗得发白的领口,推开门,走下楼梯。
二楼厂务办秘书组的门敞开着。
阳光明走进去时,室内的气氛比他预想的还要凝重几分,仿佛外面的暑气都被挡在了门外,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透不过气的凉。
厂务办主任韩鸣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大办公室,此时就坐在周炳生对面的那张空置的办公桌旁。
他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而沉闷的笃笃声,那节奏透着一股子难以排遣的烦躁。
周炳生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捻着那份《参考消息》的边角,报纸发出细碎的窸窣声。
张玉芹则背对着众人,站在窗边,双手抱在胸前,望着外面灰扑扑的厂房和单调的烟囱,背影透着一股子无处发泄的烦闷和深深的不安,肩膀微微垮着。
“小阳来啦?”张玉芹听到脚步声,猛地转过头。
她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招呼的笑容,那笑容像是用力刻上去的,僵硬而短暂,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清脆活络劲儿,显得干涩低沉。
“张姐。”阳光明点点头,脸上自然地浮起一丝忧色,又转向另外两人,语气恭敬而沉稳,“韩主任,周师傅。”
“嗯。”韩鸣谦从喉咙深处应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敲击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又继续。
周炳生也抬起头,对阳光明微微颔首,依旧没说话,只是那厚重的镜片后,眼神里带着一种混杂着疲惫、茫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正说到李卫东的事。”韩鸣谦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抬起眼皮,目光在三人脸上锐利地扫过一圈,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审视和洞悉世事的冷冽:
“既然小阳来了,也一起听听吧。省得待会儿工宣队的人来问话,你们几个口径不一致,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阳光明顺势拉过一把木椅子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做出专注倾听的姿态。
他年轻的脸庞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严肃:“韩主任,李卫东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有确切消息了吗?”
韩鸣谦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带着千斤重量。
他收回敲击桌面的手指,端起桌上的搪瓷茶缸,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叶沫子,却没喝,又放回原处,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人被带走后,保卫科连夜审的。”
他语气平板,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镜片后的眼神却透着凝重:
“一开始,咬死了喊冤,脖子梗得跟钢筋似的,说是有人陷害他,栽赃!声音大得能把房顶掀了。”
他顿了顿,端起茶缸,呷了一口浓茶,喉结滚动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再次扫过三人,那目光像是能穿透人心:“后来嘛……”
韩鸣谦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讳莫如深的意味,“可能是上了点手段……终究是撑不住了,松了口,承认是自己私下收藏的。”
张玉芹忍不住从鼻腔里“啧”了一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愤懑,丰满的嘴唇翕动着,刚想说什么,韩鸣谦抬起一只厚实的手掌,果断地止住了她。
“本以为就认了,板上钉钉了。”韩鸣谦身体前倾,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恼怒,“结果,今天上午,又反口了!还是那套说辞,翻来覆去就是有人栽赃陷害!简直是……冥顽不灵!”
“哼!”
张玉芹这下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压抑已久的怒火,微胖的脸颊都涨红了:
“死不悔改!自己干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还要攀咬别人!
韩主任,你是没听见他昨天像条疯狗一样乱咬!
先是攀扯小阳,攀扯不上,转头就咬我!红口白牙说是我陷害他!这件事,讲出来真是气煞人!”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手指几乎要戳到桌面上: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平时在办公室里,眼睛就长在头顶上,看不得别人比他好!嫉妒心重得得很!
小阳刚来那会儿,多勤恳一个小伙子,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后来小阳工作做得好,得了领导表扬,他那张脸哦,拉得比马脸还长!整天耷拉着,活像谁欠了他八百吊钱!
一点集体观念都没有,就知道打自己的小算盘!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心思全用在歪道上!
这种人,做出这种事体,一点也不奇怪!我看他就是活该!自作自受!”
阳光明适时地点点头,脸上浮现出痛心疾首又义愤填膺的神情,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张姐说得对。李卫东同志……唉,确实,嫉妒心强了些,为人处事也……不够光明磊落,私心太重。
昨天在楼梯口,那样不顾事实地攀诬我们,实在让人心寒齿冷。
这不仅是对同志关系的极大伤害,更是对组织信任的极端背叛!性质非常恶劣!”
张玉芹立刻像是找到了最坚定的同盟军,用力点头,连声道:
“就是讲嘛!小阳讲得对!句句在理!他这种人品,做出这种事,一点都不稀奇!根子上就坏了!”
然而,发泄完胸中的怒火,看着窗外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厂房,张玉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的语气变得复杂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和困惑,声音也压得更低了:
“不过……讲心里话,韩主任,周师傅,小阳。”
她目光在三人脸上逡巡,带着寻求认同的意味,“跟他同事这几年,我总觉得……他不像是会私藏这种东西的人啊?
胆子小得要命,平时看份报纸都只敢看《参考消息》和《解放日报》,稍微敏感点的文章碰都不敢碰,标题扫一眼就赶紧翻过去。
开会发言,稍微带点政策性的,他都要在纸上打好草稿,念得磕磕巴巴,生怕说错一个字。
这件事,会不会……真有啥蹊跷?真有人……”
她的话没说完,但那双因常年伏案工作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那点残留的疑虑已经像溪水中的游鱼一样清晰可见。
“张玉芹同志!”
韩鸣谦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异常严厉,像鞭子一样抽在凝滞的空气里。
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直直刺向张玉芹,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肩膀。
“这种话,以后绝对不许再讲!”
韩鸣谦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越过桌面,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铁锤砸在砧板上,“尤其是在外面!一个字都不准提!”
他的声音并不算震耳欲聋,却带着一股冻结一切的寒意,让整个办公室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就连周炳生捻搓报纸的手也彻底停住了,布满皱纹的手指僵在那里。他微微抬眼,透过厚厚的镜片,凝重地看向韩鸣谦。
韩鸣谦的目光死死锁定张玉芹,带着一种近乎训斥的口吻,清晰而沉重:
“什么蹊跷?什么陷害?哪来的蹊跷?哪来的陷害?
铁证如山的东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从他李卫东自己随身带的那个破人造革包里搜出来的!
他自己白纸黑字也承认过!
现在反口,因为什么?
那是他心存侥幸!是妄图翻案!是典型的负隅顽抗!是妄图逃脱罪责,混淆视听!”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语气稍微缓和了半分,但那份告诫的力度和紧迫感丝毫未减,反而更添沉重:
“李卫东这个人,思想有问题,根子上就有问题!品质有问题,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他嫉妒心重,心胸狭窄,见不得别人好,甚至不惜用篡改生产数据这种极其卑劣、极其下作的手段陷害同志,这同样是铁一般的事实!
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是长期放松思想进步、背离组织路线的必然结果!”
韩鸣谦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沉默的阳光明和低头不语的周炳生,最后又落回脸色发白、眼神闪烁的张玉芹脸上,语重心长,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工宣队的人,最晚下午,肯定会来找你们几个谈话,深入了解李卫东平时的思想动态和具体表现。
你们给我听好了,牢牢记住:立场!第一是立场!一定要摆正立场!态度!第二是态度!一定要端正态度!这是原则问题,容不得半点含糊!”
他曲起指关节,重重地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闷响,强调着每一个字的分量:
“面对工宣队的询问,要旗帜鲜明!要理直气壮!
要痛斥李卫东的错误行为和反面思想的严重危害性!要深刻揭露他个人主义、嫉妒成性、破坏团结的丑恶面目!
要表明我们秘书组,乃至整个厂务办,坚决同他划清界限的鲜明立场和坚定决心!
绝对不能流露出半点同情心、怜悯心,更不能有任何‘他可能是被陷害’、‘事有蹊跷’的猜测!
这种话,这种念头,一丝一毫都不能有!
一旦传出去,被别有用心的人抓住只言片语,大做文章,轻则说你阶级立场动摇,思想觉悟不高,重则怀疑你和李卫东私下有勾连,是一丘之貉!
你张玉芹担得起这个责任吗?你家里老小担得起吗?嗯?”
张玉芹被他这番疾言厉色的话,吓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嗫嚅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吐出一个字,只是默默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眼神里最后那点像风中残烛般的疑虑,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彻底扑灭、碾碎,只剩下空洞的顺从。
韩鸣谦这才放缓了语气,身体微微后靠,但神情依然严肃得像一块铁板:
“至于李卫东平时的具体表现,比如嫉妒心重、自私自利、集体观念淡薄、为人不够团结、喜欢搞小动作这些,实事求是地讲出来就可以。
既不需要添油加醋,无中生有,但也绝对不需要替他遮掩、粉饰!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是严肃的正志问题,容不得半点私情,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阳光明年轻而沉稳的脸上,带着一丝特别的、长辈般的叮嘱和关切:
“小阳,你经验少,参加工作不久,尤其要注意。
工宣队的人做完笔录,让你签字确认之前,一定要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清楚!
要像校对文件一样认真!
要确认上面写的和你亲口说的完全一致!
如果发现记录有偏差,或者有模棱两可、带有诱导性的措辞,一定要当场指出来!
态度要坚决,要求他们立刻改正!改到你满意了,确认每个字都准确无误了,再签字!记住了吗?”
韩鸣谦加重了语气,眼神锐利,“这件事,非同小可,非常严肃,非常严重,关系到你个人的前途和清白!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绝对不能怕麻烦!”
阳光明迎着韩鸣谦那混合着关切与严厉的复杂目光,挺直了腰板,郑重地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
“韩主任,您放心,我记住了。我一定实事求是,认真对待每一个问题,仔细核对每一份笔录。”
韩鸣谦这才微微颔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弛了一丝。
他端起茶缸又喝了一口,目光瞥见张玉芹依旧有些郁郁寡欢、惊魂未定的脸色,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人情味,像是坚冰裂开的一道细缝:“当然。”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放低了些,“毕竟同事一场,在一个办公室待了几年,私下里,觉得他可怜,有些唏嘘感慨。
甚至想在他尘埃落定之后,力所能及地帮一把他家里,比如送点吃的、用的,这都是人之常情,我不反对。厂里也有这样的传统。”
他话锋一转,再次强调,语气重新变得不容置疑:
“但是,公私要分明!界限要划清!明面上的立场,必须坚定!
这关系到你们每一个人在厂里的声誉和前途,也关系到我们厂务办班子的威信和团结!明白了吗?必须时刻牢记!”
“明白了,韩主任。”三人几乎同时应道,声音在凝重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单薄。
下午三点刚过,阳光明桌上那部老旧的黑色拨盘电话就“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单调而急促的铃声,在午后格外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刺耳,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心脏。
阳光明放下手中的钢笔,沉稳地拿起听筒,贴在耳边:“喂,副厂长办公室。”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阳光明同志吗?我是工宣队的老郑。请你现在立刻到工宣队办公室来一趟,配合一下李卫东问题的调查取证工作。”
电话那头的声音公事公办,带着一股金属般的冷硬和不容拒绝的压力,没有任何寒暄。
“好的,明白。马上到。”阳光明同样简洁地回答。
工宣队办公室在厂部大楼一层最西侧。
门口没有挂牌子,只有一扇刷着深绿色油漆、略显斑驳的木门。
但那股特有的肃穆、压抑的气氛,隔着长长的光线昏暗的走廊就能清晰地感觉到,仿佛空气在这里都变得粘稠沉重。
阳光明走到门前,停下脚步,抬手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
阳光明推门进去。
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一张深棕色的旧办公桌,油漆剥落,露出里面的木纹。桌子对面摆着两把同样陈旧的木椅子。靠墙立着两个刷着军绿色油漆的铁皮文件柜,柜门紧闭,像沉默的哨兵。
墙上,一张巨大的领袖像居中高悬,目光如炬,俯视着整个房间。
旁边贴着几张红底黄字的标语:“接级抖争,一抓到底”、“坚决打击一切反格命分子”,鲜红的字迹在灰暗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刺目。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烟的呛人气味、陈旧纸张的霉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紧张情绪的味道。
办公桌后坐着两个人。
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有些磨损的旧军装,左臂上套着醒目的红袖标。
他脸庞方正,肤色黝黑,嘴唇紧抿,眼神锐利,透着一股久经历练的精明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显然就是电话里的“老郑”。
他旁边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同样戴着红袖标,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手里紧紧攥着一支钢笔和一个崭新的硬壳记录本,表情严肃,努力模仿着老郑的冷硬,却仍透着一丝新人的拘谨和刻意。
“是阳光明同志吧?请坐。”
中年人老郑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语气还算平和,但像冰层下的水流,没什么温度。
“谢谢郑同志。”阳光明依言坐下,腰背自然地挺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坦然而平静地迎向对方审视的眼神。
“我们找你来,主要是根据组织程序,了解一下李卫东同志平时的思想表现、工作作风、为人处事,以及昨天事发时的一些具体情况。”
老郑开门见山,没有任何铺垫,话语像出膛的子弹,“请你本着对组织负责、对同志负责、也对自己负责的态度,如实回答,不要有任何隐瞒,也不要掺杂个人情绪。明白吗?”
旁边的年轻人立刻翻开记录本,拧开钢笔帽,做好了记录的准备,笔尖悬在纸面上方。
“好的,郑同志。我一定全力配合组织调查,如实反映我所了解的情况。”阳光明语气诚恳,眼神清澈。
询问开始。
问题像精确的手术刀,主要切割在几个关键区域:
李卫东平时的为人处事风格、具体的工作态度和表现、流露出的思想倾向;
昨天事发前在办公室的状态、有无异常言行;
以及最核心、最敏感的部分——张玉芹和李卫东之间是否存在足以引发栽赃陷害的深刻矛盾?阳光明本人如何看待张玉芹陷害李卫东的可能性?
阳光明按照韩鸣谦的叮嘱,态度鲜明,立场坚定,回答条理清晰,语气沉痛而有力。
当被问及对李卫东私藏传播反面资料行为的看法时,他眉头紧锁,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切的痛心和毫不掩饰的劈判:
“李卫东同志的这种行为,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其严重!
这绝不是简单的个人错误,而是对组织原则的严重背叛,是对格命事业的公然挑战!
对这种行为,必须进行最严厉的劈判和坚决的抖争!
我本人对此感到无比愤慨和痛心!我完全理解并坚决拥护工宣队代表组织对此事的严肃处理!”
(注:有些错别字用词,是规避审核的必要改动,请谅解。审核的尺度也是一直在变化,有的时候可以,有的时候就不可以。)
谈到李卫东平时在秘书组的表现,他语气转为一种客观的陈述,内容详实,层次分明:
“李卫东同志在工作能力上,是有一定基础的,处理日常事务也算熟练。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他的个人主义思想比较严重,具体表现在:嫉妒心非常强,尤其见不得其他同志,特别是像我们这样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同志,在工作上取得成绩、得到领导肯定。
每当这种时候,他的情绪反应就比较负面。
在集体观念方面,也比较淡薄,不太愿意主动参与集体活动,有时显得游离在外。
工作中协作精神不够,有时只顾自己那一摊,显得不够团结。
为人方面……”
阳光明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有时显得不够坦诚,不够光明磊落,会有些……小算计,比较计较个人得失。这些,办公室的同事应该都有所感觉。”
关于张玉芹和李卫东之间是否存在深刻矛盾以及陷害可能,阳光明的回答更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据我平时在办公室的观察,张玉芹同志和李卫东同志之间,确实存在一些工作配合上的小摩擦,或者因为性格差异导致的口角争论。
比如对某个报表格式的看法不同,或者对某个通知措辞有分歧。但这些……”
他加重了语气,“都是些鸡毛蒜皮、非常具体的小事,完全属于正常的工作范围内的不同意见,或者性格上的磨合问题!
绝对上升不到你死我活、需要栽赃陷害的地步!
说张玉芹同志会陷害他,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毫无根据!”
阳光明的脸上浮现出强烈的愤慨,“李卫东同志昨天在楼梯口,面对组织检查时,那样不顾事实、信口雌黄地攀诬张玉芹同志,纯粹是狗急跳墙!
是极端不负责任的疯狂行为!是对格命同志之间互相信任、互相帮助关系的严重破坏!是对秘书组团结的恶意中伤!
我对此感到非常震惊、非常愤慨和深深的痛心!这恰恰暴露了他思想深处更大的问题!”
他的回答逻辑清晰,立场鲜明,态度端正,与韩鸣谦、周炳生、张玉芹之前被询问时的说法高度一致,形成了一道严密的证言链。
尤其是关于张玉芹陷害动机的彻底驳斥,那番义正词严、充满感情色彩的论述,让老郑严肃的脸上微微松动,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认同。
至于阳光明本人是否有嫌疑?
这个问题几乎没有被深入触及,甚至没有作为一个正式问题被提出。
李卫东自己后来在压力下虽反口喊冤,但并未再次攀咬阳光明。
更重要的是,昨天事发时,阳光明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从早到晚,包括张玉芹、周炳生在内的多位同事都能证明他没有进过秘书组办公室,也就未曾接触过李卫东的办公桌和私人物品。
这些早已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看似无可辩驳的防火墙。
老郑和年轻人在询问前显然已经掌握了这些关键情况,他们的提问重点始终牢牢锁定在李卫东的“思想本质”和排除张玉芹的嫌疑上。
对阳光明,更多是例行公事地确认细节,走完程序。
询问过程持续了大约半小时。
老郑问得很细,每一个问题都像在夯实证据链的基石。
他的态度并不咄咄逼人,甚至在某些时刻带着一种引导性的、近乎“友善”的平稳,显然心中早已有了倾向性结论,这场问话更像是为了完善卷宗。
年轻的记录员则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记录着,钢笔划过纸张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最后,年轻人停下笔,将记录本推到阳光明面前,指着下方空白处:
“阳光明同志,这是根据你刚才的陈述所做的笔录,请你仔细过目,看看有没有记录不准确、表达不清晰或者与你原意有出入的地方?
如果没有异议,请在下方签名确认。”
他的声音带着新人的一丝紧张。
阳光明没有忘记韩鸣谦近乎严厉的叮嘱。
他双手接过记录本,看得非常仔细,逐行逐句地核对,目光在字里行间缓缓移动,仿佛在阅读一份重要文件。
内容确实是他所陈述的,措辞虽然官方化、书面化,但核心意思并无偏差,没有添加或删减关键信息,也没有出现可能引起歧义的诱导性词汇。
他拿起桌上那支公用的笔尖有些干涩的钢笔,在桌角那个印着“魔都墨水厂”字样的红墨水瓶里蘸了蘸,让暗红的墨水浸润笔尖。
然后,在记录员指出的位置下方,工整地一笔一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阳光明”三个字,力透纸背,清晰端正。
“好了,感谢你的配合。”
老郑接过记录本,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签名,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但依旧保持着距离感。
“这是我应该做的,郑同志。”阳光明站起身,微微颔首,转身退出了这间弥漫着无形压力的办公室。
走廊里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肺部似乎还残留着工宣队办公室里那股混合着烟味、霉味和紧张的特殊气息。
他心中明白,在他签下那个名字的瞬间,李卫东的命运,已经如同坠入深井的石块,彻底沉入了无法挽回的黑暗。
事情的发展比阳光明预想的更快,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加速键。
仅仅一个星期后,关于李卫东问题的审查结论和处理决定,就正式下达并通报全厂。
“开除公职,带走劳动。”
这八个字,像八颗冰冷的铅弹,沉甸甸地射入厂务办秘书组每个人的耳中,砸在心上。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这冰冷的判决被正式宣读时,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沉寂。
李卫东这个名字,连同他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从此将从红星国棉厂的花名册、工资表和日常生活中彻底抹去。
尘埃落定。
阳光明再次来到秘书组的办公室,几人闲聊,听韩鸣谦再次提起这个最终判决后,办公室里弥漫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
最初的震惊和愤怒早已被时间冲淡,沉淀下来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有唏嘘,有物伤其类的悲凉,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种卸下重负后的茫然。
没有人说话,只有窗外单调的机器轰鸣,固执地填充着沉默。
张玉芹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无意识地卷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毛线针,眼神有些发直地望着桌面,许久,才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仿佛来自肺腑深处,带着沉重的疲惫:
“唉……人嘛,总归是走了。
不管他以前做过啥,说过啥得罪人的话,现在落到这步田地……也真是够惨的。”
她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韩鸣谦、周炳生,最后落在阳光明年轻的脸上,那双眼睛里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恳求的意味:
“韩主任,周师傅,小阳……毕竟同事一场,在一个屋里头待了这么多年,最后这点情分……我想,大家能不能……意思意思?
不拘多少,几块钱,或者几张粮票、油票啥的,凑一点,托人给他家里捎去?
听说他老娘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多少……也是一点心意。就当是……送送他?算个了结?”
阳光明沉默着,必要的时候,他的那颗心硬如铁石。
他内心平静无波,甚至觉得张玉芹的提议有些多余,像是对既定结局的一种软弱无力的粉饰。
对李卫东,他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隐患彻底清除后的冰冷的平静,像擦拭干净的刀锋。
但他不会让这种情绪流露分毫,脸上保持着一种符合年龄的、略带沉重的默然。
韩鸣谦端着那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红字的搪瓷茶杯,看着杯口氤氲的热气袅袅上升,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形成一个深刻的褶皱。
他显然极不愿再与“李卫东”这个名字产生任何形式的关联。
但张玉芹的话,带着一种朴素的人情压力和同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沉吟了足有半分钟,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摩挲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
“私下里,力所能及,帮一把他家里,也算……仁至义尽了。
但记住,仅此而已。
不要声张,不要有任何书面或形式上的东西。悄悄办了,就完了。”
这就是默许了。
周炳生一直低着头,听到这里,他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黑框眼镜,依旧没说话,但他始终记得李卫东曾经帮助过他。
他慢吞吞地从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上衣内袋里,掏出一个用蓝布缝制的、边角磨损的小钱包。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老知识分子特有的、近乎刻板的认真。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钱包,从里面仅有的几张纸币中,抽出两张皱巴巴、边缘都起了毛的五元纸币,轻轻地、几乎无声地放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
张玉芹立刻像是松了一口气,脸上挤出一点感激的神色,连声道:“谢谢周师傅!谢谢!”
她自己也急忙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印着小碎花的旧布钱包,手指在里面摸索着,数出三张一元纸币和几张半斤的魔都市粮票,也放在桌上。
阳光明也行动起来。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旧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他平时积攒的一些零钱。
他抽出两张相对平整的一元纸币和一张半斤的粮票——这些票证对他来说意义不大,冰箱空间能提供更丰富、更充足的选择,但此刻拿出来,却是最合适、最不易引人怀疑的“心意”。
他把钱票放回信封,走回秘书组办公室,轻轻放在张玉芹桌上:“张姐,我的一点心意。”
韩鸣谦最后也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两块钱,走过去,放在那堆小小的钱票旁边。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甚至没看那堆钱一眼,转身就回了自己那间小小的主任室,关上了门。
几张颜色深浅不一、新旧各异的纸币和几张零散的、印着“魔都市粮食局”字样的票证,静静地躺在张玉芹那张堆满文件的桌面上,像一份沉重而寒酸的祭品。
全部加起来,将近二十块钱和几斤粮票,不算少了。
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年代,对于李卫东即将面临的“劳动”生涯,以及他那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庭来说,仍然只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但这已是秘书组这几个人,能给予这位曾经的同事,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点带着复杂情绪的关联和微弱的温度。
阳光明和韩鸣谦都明确表示了不想再与李卫东有任何直接接触,周炳生也沉默地摇了摇头,表示不便参与。
张玉芹理解地点点头,脸上带着一种承担了某种使命的凝重。
她麻利地把桌上的钱和票收拢起来,用一块洗得发白、印着淡蓝色小花的干净手绢仔细包好,四角对折,再紧紧裹了几层,最后塞进自己罩衫的内侧口袋里,还用手在外面按了按。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晓得他现在关在哪里,想办法托个可靠的人送进去。放心,悄悄的,不声张。”
她拿起那个小小的,却裹着几位同事最后一点复杂情谊的布包,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出了办公室。
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阳光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窗外,骄阳炽烈如火,炙烤着大地,阳光依旧明晃晃地照在窗棂上。
李卫东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庞,终于如同投入汹涌黄浦江的一颗小石子,在时代浑浊而湍急的洪流中,彻底沉没,消失无踪,再也不会泛起一丝涟漪。
(本章完)
(/bi/286396/17237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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