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125胜利果实,再接再厉
第126章 125.胜利果实,再接再厉
暮色四合,白日的暑气如同蒸笼里泄出的最后一缕白烟,黏稠、滞重,紧紧包裹着石库门天井。
各家灶间的煤球炉子正烧得旺,呛人的烟火气、锅铲急促的碰撞声、水龙头哗啦的放水声,日复一日的交织成黄昏的交响。
阳光明刚踏进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一股异于往常的氛围,扑面而来,与昨日的沉闷压抑截然不同。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变化。
人影幢幢,汇聚在各家门前。
姆妈张秀英紧挨着大嫂李桂花,两人挨得极近,似乎在无声地交换着紧张。
冯师母蔺凤娇抱着臂,站得笔挺,目光却频频扫向门口,眉心那道惯常的浅痕更深了些。
陈阿婆被张春芳小心地搀扶着,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孙媳的胳膊,浑浊的眼睛里透出殷切的期盼。
连角落里那个总爱闷头抽烟的赵铁民,此刻也站直了身子,烟蒂不知何时掐灭了,目光沉甸甸地投过来。
最扎眼的是何彩云。
她早早地就倚在门框上,一条腿微微曲着,脚尖焦躁地点着水泥地,频率快得像敲鼓。
她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眼神锐利如钩,直勾勾盯着大门洞开的弄堂方向。
“来了!”眼尖的李桂花猛地一拽张秀英的衣角,嗓子压得又低又急,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
话音未落,街道的刘干事那熟悉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门口。
暮色给他镀上了一层模糊的轮廓。
他腋下紧紧夹着那个磨得泛白起毛边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一丝不苟的分头在昏暗中依旧显得整齐。
与昨日的慌张狼狈判若两人,他脸上挂着一副刻意雕琢过的、胸有成竹的笑容,连脚步都刻意放得沉稳,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笃定的声响。
“各位街坊邻居,都在啊?正好!省得我一家家跑了!”
刘干事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公式化的亲热劲儿。
他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一张张绷紧的脸,满意地捕捉到那其中混杂的焦虑与期待。
“昨天大家的困难,我回去后,原原本本、一点没打折扣地向领导汇报了!领导非常重视!非常关心大家的生活!”
他边说边大步流星地走到天井中央那块被泼水冲刷得湿漉漉、泛着幽光的青石板前,站定。
然后,他郑重其事地打开那个宝贝似的公文包,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他从中抽出一份油印的、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文件,还有一沓薄薄的、印着蓝色或红色字体的票证。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宣布重大成果的激昂:
“街道领导体谅大家的难处!为了这次改造能顺利进行,也为了体现组织上对老住户的关心。
经过我据理力争,费尽了口舌,给大家争取到了——实实在在的补偿!”
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满意地看到众人眼中瞬间被点燃的、混杂着巨大惊讶和强烈期待的光芒。
那光芒,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
“听好了!”刘干事的声音再次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肉票,每家二斤!食用油票,每家一斤!豆腐票,每家二斤!糖票,每家一斤!还有——”
他故意又顿了一下,吊足了胃口,才重重吐出,“毛线票,每家一斤!”
他每念一样,就高高扬起手中对应的票证,仿佛那轻飘飘的纸片有着千钧之重。
“只要大家在这份同意改造晒台的文件上签个字,按个手印。”刘干事“啪”地一声,厚实的手掌拍在油印文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些票证,当场就发!绝不拖延!组织上说话,算数!”
天井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倒吸凉气的声音,紧接着是嗡嗡的低语,像一群受惊的蜜蜂。
“二斤肉票?还有油票、糖票……”
李桂花的眼睛亮得惊人,声音激动得发飘,凑到张秀英耳边:
“姆妈,听见伐?上次灶披间改造,可一个子儿都没给!连个屁都没放!”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仿佛已经闻到了肉香。
陈阿婆枯树枝般的手,猛地抓紧了张春芳的胳膊,力气大得让春芳微微吃痛。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作孽哦……真能有这么多?春芳,你听清爽了伐?肉票……二斤?”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渴望。
冯师母蔺凤娇微微颔首,脸上依旧维持着那份矜持,但紧蹙的眉头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掂量。
她在快速计算这些票证的实际价值和失去晒台的代价。
角落里的赵铁民,闷闷地“嗯”了一声,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刘干事手中那几张小小的纸片上。
连一向深居简出的阳永康,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客堂间门口阴影里,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波澜。
刘干事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份几乎沸腾的惊喜。
他脸上的自信像被浇了油的火苗,腾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在他看来,这些在计划经济年代堪比黄金的票证,对于常年清汤寡水、肚子里缺油水的住户们,无异于天降甘霖,足以堵住任何不满的嘴,瓦解任何抵抗的意志。
就在这短暂的、被意外之喜笼罩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一个尖利、高亢、带着浓浓嘲讽的女声,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猛地刺破了这虚假的平静:
“刘干事!你拿这点东西出来,是糊弄三岁小囡啊?”
何彩云像被弹簧崩开一样,猛地从门框上弹射出来!
几步就冲到刘干事面前,叉着腰,一根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刘干事的鼻尖上。
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怒和极度的鄙夷,声音又高又急,如同竹哨狠狠刮过青石板,瞬间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了她身上:
“就这点肉票、油票,就想买走我们头顶的晒台?门都没有!你当我们是叫花子打发啊?”
刘干事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僵硬地挂在脸上。
那份精心营造的自信,被突如其来的惊愕撕得粉碎:“何彩云同志!你……你这是什么话?这是街道上好不容易争取来的……”
他试图稳住阵脚,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好个屁!”
何彩云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唾沫星子在昏黄的光线下飞舞,像细小的火星:
“这点东西够塞牙缝吗?你晓得我们屋里厢几口人伐?
四个小囡!嗷嗷待哺!
只有铁民一个正式工,拼死拼活!我自己就是个临时工,今天有,明天无!
两个大人做死做活,就挣那点塞牙缝的工资!这点票证,够做啥?顶个屁用!”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地起伏,脖子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和不公。
“要拆晒台?可以!”何彩云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开出了她的价码,“拿工作名额来换!给我们屋里解决一个正式工的名额!铁板钉钉的国营厂名额!捧牢的铁饭碗!不然,休想动我们晒衣服的地方一根手指头!想都别想!”
这“漫天开价”如同在滚油锅里丢下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客堂间门口,陈阿婆像是被何彩云的话猛然点醒了。
她颤巍巍地、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推开张春芳的搀扶,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蹭上前。
她枯瘦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声音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悲怆和哭腔,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刘同志啊……行行好,睁眼看看我们屋里厢吧!
四代人啊,挤在鸽子笼里!儿子、媳妇、孙子,还有我这个老棺材瓤子……
统共就两个工人!
街道上个月还说尽量给我们解决一个名额,拖到现在,影子都没见!
现在又要来拆晒台,挤走我们最后一点透气的地方……
这日子还怎么过啊?不给个工作名额,我……我这把老骨头,今天就躺在这青石板上不走了!”
她说着,身体猛地一晃,仿佛真要当场瘫倒下去。
张春芳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扶住摇摇欲坠的阿婆。
她年轻的脸庞也瞬间布满了愁苦和焦虑,声音带着恳求,接口道:
“刘干事,阿婆讲得句句是实情。家里实在困难,多一个工人,就多一份活路,多一份指望。
这次改造,无论如何,请街道务必给我们家解决一个名额吧!求求您了!”
她的话语里带着年轻媳妇的无助和急切。
冯师母也适时开口了。
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那特有的冷静和条理,但字字清晰,带着不容忽视的压力:
“刘干事,我家的情况你也清楚。灶披间改的屋子,本就逼仄得像鸽子笼。晒台再一改造,公用空间几乎消失殆尽。
我们一家三口,只有老冯一个人那点死工资,收入微薄得紧。
街道若能借此机会,给我安排一份稳定的工作,哪怕是在街道小厂糊糊纸盒、缝缝补补,也算是对空间被挤压的一种补偿,给我们一条实在的出路。
于情于理,我想,都说得过去吧?”
她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刘干事,话语却像秤砣一样有分量。
李桂花一看这阵势,哪肯落后?她天生的好嗓门立刻扯开,声音又尖又亮,瞬间盖过了其他人。
她拍着大腿,脸上挤出委屈和愤怒交织的表情,带着哭腔:
“就是就是!刘干事,你讲讲看,我们屋里厢难道不困难?
我家男人在厂里三班倒,辛苦得要命,骨头都榨干了!
我自己呢?在家带孩子、伺候老人,忙得脚不沾地,也想出去工作啊!给屋里添点进项,给孩子买块糖甜甜嘴也好啊!
可哪有门路?两眼一抹黑!
这次改造,凭啥我们家就不能要个工作名额?我们也要!要一个正式工名额!国营的!稳稳当当的!”
她的话语像连珠炮,充满了不甘和攀比。
一时间,天井里群情激愤!
诉苦声、要求声、夹杂着孩子的哭闹,此起彼伏,汇成一股汹涌的声浪。
原本可能存在的细微分歧,瞬间被抹平,目标变得空前的一致、尖锐——工作名额!正式工的铁饭碗!
那几张轻飘飘的票证,此刻在众人眼中,顶多算是个添头,一个诱饵!真正的“硬通货”,是那个能改变一家人命运的“名额”!
刘干事彻底懵了!
他的额头上刚刚被晚风吹干的汗珠,此刻又争先恐后地、密密麻麻地冒了出来,瞬间布满了额头和鼻尖。
他手里那一沓原本被他视为“重磅炸弹”的票证,此刻显得如此轻飘飘,如此苍白可笑。
他精心准备、视为撒手锏的“厚礼”,在对方骤然抬高的、高得离谱的要价面前,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
“胡闹!简直是无法无天的胡闹!”
刘干事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羞辱中反应过来,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他气得浑身筛糠似的发抖,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紫,最后涨成了难看的猪肝色!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失望而变得尖利刺耳,完全失了平日的腔调:
“狮子大开口!你们这是趁火打劫!要挟组织!
工作名额,还是正式工的,你们以为那是什么?是菜场里的青菜萝卜,想要就有吗?还是当成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专往你们的脑袋上砸!”
他挥舞着手臂,动作幅度大得夸张,腋下的公文包在身侧剧烈晃动,像要挣脱出去。
“给你们争取这些票证,街道已经是破了大例了!是顶着上面压力的!
你们倒好,蹬鼻子上脸!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告诉你们,这是区里的统一部署,是硬任务!是政治任务!
你们这样无理取闹、对抗政策,是要负责任的!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他几乎是在咆哮,唾沫星子四溅。
他气得在原地像个陀螺似的转了个圈,手指哆嗦着,挨个指向一张张或愤怒、或悲苦、或强硬的脸,仿佛在点一群十恶不赦的罪犯:
“好!好!你们厉害!你们团结!我……我管不了你们了!我这就回去汇报!原原本本地汇报!
看领导怎么处理你们这种无理取闹、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的行为!等着瞧!”
刘干事猛地将那份油印的同意书和那一沓极为珍贵的票证,粗暴地、胡乱地塞回那个磨白了边的人造革公文包。
拉链被他用力拉扯,发出刺耳的“嘶啦”声,皮子都扯得变了形。
他最后狠狠瞪了众人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被愚弄的羞愤、冰冷的警告,还有一种彻底失败的狼狈。
然后,他像躲避瘟疫一样,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扇黑漆大门。
沉重的、带着怒气的脚步声在狭窄的弄堂里急促地回响,越来越远,很快就被浓重的暮色吞噬得无影无踪。
天井里,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真空般的寂静。
刚才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抹去。
只有那个没关紧的水龙头,水滴落在下面搪瓷脸盆里,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嗒……”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静默后。
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像一根引信。
紧接着,压抑的又掺杂着胜利快意的笑声,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越来越响。
“走了!又顶回去了!”李桂花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脸上是扬眉吐气的红光,眼泪都快笑出来了,“看到他那张脸伐?气得像只熟透的紫茄子!活该!让他拿点票证就想来糊弄我们!当我们是啥?”
何彩云双手叉腰,下巴抬得高高的,得意洋洋,像只斗赢了的公鸡:
“哼!我讲得对伐?不开口要,他就当我们好欺负,是软柿子!
我们就是要得高,高到他够不着!吓死他!
正式工?我当然晓得他给不了!空头支票谁不会开?就是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市井的狡黠和算计成功的快感。
陈阿婆在张春芳的搀扶下,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虽然那笑容里还带着惊魂未定的后怕,松弛下来的皱纹却显得柔和了许多:
“哦哟……吓煞我了……心到现在还怦怦跳……
不过,他好像真格被我们吓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她喃喃着,有点不敢相信。
冯师母也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嘴角牵起一丝浅淡却真实的微笑:
“刘干事的反应,恰恰说明我们的诉求点中了他的要害,让他完全无法招架,只能恼羞成怒。
这第一步,算是走对了。”
她习惯性地分析着,但话锋一转,眉头又习惯性地微微蹙起,目光转向一直沉默观察的阳光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只是……光明,这样‘漫天要价’,尤其是直接要正式工名额,会不会真的触怒了街道领导?
下次来的,恐怕就不是刘干事了。级别更高,手段也可能更硬。”
她的话像一盆恰到好处的凉水,瞬间浇熄了众人一部分盲目的兴奋和得意。
刚才只顾着痛快淋漓地反击和开高价,现在冷静下来,一丝隐忧悄然爬上每个人的心头。
胜利的快感退潮,现实的冰冷礁石露了出来。
“是啊,光明。”
张秀英也收敛了笑容,看向自己沉稳的儿子,语气里充满了母亲的担忧:
“何彩云开口就是正式工名额,这……这要求是不是忒高了点?听着就吓人。
街道会不会觉得我们贪心不足蛇吞象,反而一点好处都不给了?连那些票证都飞了?”
她担忧地望向刘干事消失的弄堂口。
众人的目光,带着依赖和询问,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阳光明身上。
这个年轻却异常沉稳的副厂长秘书,经过这两次交锋,已然成为了他们面对街道压力时,当之无愧的主心骨和智囊。
阳光明站在自家门边的阴影里,神色平静,眼神清澈,并没有被刚才那场“胜利”冲昏头脑。
他迎着大家混杂着期盼、兴奋和忧虑的目光,向前走了半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清晰地响起:“大家放心。”
他先给了颗定心丸,“正式工的名额,街道肯定拿不出来。这点,我们心里都清楚,刘干事他心里更清楚。
何嫂子开口提这个要求,就是要价的手段,是一种谈判的策略,方便后面讨价还价。”
他看了一眼何彩云,何彩云扬了扬眉毛,算是默认。
“我们提得高,开价开在云端里。”阳光明继续分析,条理清晰,“街道才有往下还价的空间。这样,我们才能在讨价还价中,争取到更多实际的东西。这叫‘取法乎上,仅得乎中’。”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分析着当前的态势:
“刘干事刚才虽然气走了,像只斗败的公鸡,但他带来的那个票证补偿方案,本身已经说明了街道的态度——
他们确实感受到了压力,确实愿意给补偿,而且给的比我们之前私下预估的‘最低目标’还要好不少。
肉票、油票、糖票、毛线票,这分量不算轻了。
这说明我们的‘困难’和‘团结’,已经让街道感到了棘手,不得不先拿出点‘甜头’来安抚,试图瓦解我们。”
“至于惹恼领导……”
阳光明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
“只要我们占住一个‘理’字,把改造带来的实际生活困难——拥挤、安全隐患、通风采光变差、公用空间消失——
还有大家真实的生活困境,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领导也得考虑后果。
毕竟,真闹出点什么事,比如陈阿婆刚才说的躺倒,或者大家集体不签字,他们也交不了差。
现在,主动权其实在我们手里往前挪了一小步了。”
听到阳光明斩钉截铁地说街道绝对拿不出正式工名额,大家心里反而像块石头落了地,踏实了许多。
本来嘛,那“铁饭碗”就是画在墙上的大饼,没人真指望能吃到嘴里。
阳光明点破了这层窗户纸,让大家从虚幻的期待中回到了现实的地面。
“那……光明,依你看,阿拉还能争取点啥?”李桂花最是急切,挤到前面,眼睛闪着光,“除了票证,还能有啥实实在在的好处?”
她关心的永远是能立刻拿到手里的东西。
阳光明思索片刻,非常务实地分析道:“正式工名额,绝无可能。那属于各单位的计划指标,街道根本无权分配。
但是,争取一两个临时工的名额……
或许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可以作为一个高点目标提一提。”
他看到众人眼中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立刻泼了盆冷水降温,“但千万别抱太大指望。
街道办、居委会或者下属的集体小厂,偶尔会有些临时性的岗位空缺,比如打扫卫生、看管仓库、做做搬运,时间短,收入低,不稳定。
这种机会很少,竞争极其激烈,而且往往优先照顾烈军属、特困户。
我们提,可以作为谈判的一个筹码,表示我们不仅仅盯着眼前那点票证,更关心长远的生计,但绝不能把宝押在这上面。”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务实,指向最有可能的成果:
“最实际、最有希望争取到的,还是在街道已经给出的那些票证基础上,争取加码!
比如,肉票能不能从二斤争取到三斤?油票、糖票能不能各再加半斤?豆腐票用处不大,能不能灵活点,换成更实用的工业券或者布票?
甚至,上次我们提过的,多分配一些糊火柴盒、锁扣眼、拆纱头之类的零工指标,给各家女眷增加点额外收入,这个可能性就很大!
街道完全有能力协调安排,成本也低。”
他的分析清晰、透彻,目标明确且可操作,瞬间驱散了众人心头的隐忧和刚才漫天要价带来的那种不真实感。大家仿佛看到了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径。
“对对对!光明讲得在理!太在理了!”
陈阿婆连连点头,枯瘦的手激动地拍着张春芳的手背,“我们只要多要点票证就好!实实在在!正式工我们想都不敢想!
有票证,再给阿拉多分点零工活,让春芳她们几个年轻的能在家门口挣点小菜铜钿,阿拉就心满意足了!”
她把最朴素的愿望说了出来。
“是的是的!”冯师母也由衷地赞同,脸上露出了较为轻松的神情,“临时工名额太渺茫,但多争取些票证和零工指标,是实实在在能改善眼前的生活。
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要票?有了刘干事今天拿出的这些票证打底,我们心里就有数了,知道他们的底线在哪里。
再往上争取,比如多要半斤油票,或者换点工业券,压力也小很多,理由也更充分。”
她赞同阳光明的务实策略。
何彩云虽然对“正式工”的幻想彻底破灭有点小小的遗憾,但听到能争取到更多肉票油票,眼睛也亮了起来,市侩的精明重新占据上风:
“光明讲得在理!有道理!我们提要求,就是要像小菜场里买小菜一样,讨价还价!
他开价了,我们当然要还价!能多抠一点是一点!肉票多一斤,就能多烧一碗红烧肉!油票多半斤,炒菜就能多放一滴油!这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她掰着手指头算着,仿佛那些增加的份额已经到手。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充满了务实的热情和对未来那点“额外油水”的热切期盼。
策略明确了,心气儿也顺了。
张秀英看着沉着冷静、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儿子,脸上满是欣慰和骄傲,连日来的愁云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还是明明想得周全。有他在,我们心里就有底了,不会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她转向众人,提高了点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总结意味:
“好了,大家心里有数就好。
这次刘干事能主动拿出票证来,已经是我们的胜利!
不管下次来谈的结果如何,至少,这些肉票、油票、糖票,我们是拿定了!板上钉钉了!
总比上次灶披间改造,一分补偿都没有,白白吃了大亏强!对吧?”
她的话朴实无华,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是啊,相比上一次的毫无补偿,忍气吞声,这次街道主动拿出票证来“收买”,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进步,一场值得骄傲的小小胜利!
这份初尝的胜利果实,虽然还悬在空中,但那份甜美的、改善生活的希望,已经像一颗种子,实实在在地落在了每个人的心田里,开始悄然发芽。
天井里的气氛彻底松弛下来,恢复了日常的烟火气。
煤烟味、各家飘出的饭菜香重新弥漫开来,锅铲碰撞声、水流声也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和生机。
大家互相招呼着,带着打仗获胜般的轻松和对未来那点“额外油水”的期盼,各自散去,回到各自的蜗居。
李桂花哼着不成调的革命歌曲,脚步轻快得像踩了弹簧,扭着腰回了自家灶间,大概已经在盘算那二斤肉该怎么吃了。
何彩云瞥了一眼阳家紧闭的前楼门,撇撇嘴,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也扭身上了那狭窄陡直的木楼梯,鞋跟在木板上敲出“笃笃”的响声。
陈阿婆被张春芳小心地搀扶着往回走,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声音里带着满足的憧憬:
“二斤肉票……作孽哦,能烧一大碗油光光的红烧肉了……撒点葱花……香是香得嘞……”
仿佛那肉香已经钻进了鼻孔。
赵铁民依旧沉默得像块石头。他蹲回那个属于他的墙角阴影里,摸出皱巴巴的“飞马”牌烟卷,划亮一根火柴。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在浓重的暮色中明明灭灭,映着他沉默而棱角分明的侧脸,不知在想着什么。
阳光明站在自家门口,看着邻居们的身影融入各自低矮的门洞,像水滴汇入水流。
父亲阳永康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默默退回了客堂间的幽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天井里,只剩下那块湿漉漉的青石板,反射着西边天空最后一抹微弱的天光,像一块冰冷的镜面。
街道的压力并未消失,悬在头顶的“改造”之剑依然寒光闪闪,随时可能落下。
但经过这两次短兵相接的交锋,阳光明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微妙的、不易察觉的转变正在这方小小的天井里发生。
那种最初被动挨打、任人宰割的恐慌,正在被一种基于共同利益、被初步胜利鼓舞起来的、小心翼翼的主动所取代。
大家开始懂得如何抱团,懂得如何争取,懂得如何在逼仄的生存空间和强大的外部压力之间,运用那点可怜的智慧,为自己、为家人,多抠出一丝喘息的可能,多争取一点活命的油水。
下一次谈判,无疑会更艰难。
对手会更强硬,条件会更苛刻。
但希望,也像石缝里钻出的小草,顽强地滋生着。
(本章完)
(/bi/286396/17237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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