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113新的圈层,融入与调剂
第114章 113.新的圈层,融入与调剂
周日晌午,十一点一刻刚过,阳光明已站在“新风饭馆”门口。
盛夏的日头显出威力,白晃晃晒着灰扑扑的马路。
饭店那白底蓝字的招牌被晒得有些褪色,门楣上挂着的半截旧布帘子,蔫蔫地垂着,透着一股国营饭店特有的、不甚讲究的倦怠。
阳光明特意早来一刻钟。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却依旧板正的蓝色卡其布青年装,熨烫得不见一丝褶皱,袖口照例挽起一小截,露出线条结实、肤色健康的小臂。
他安静地立在门边一小片稀薄的梧桐树荫下,目光平静地扫过街道。
偶有行人或自行车匆匆而过,带起细微的烟尘。
厂后门这一带相对僻静,远处机器低沉的嗡鸣声隐隐传来,更衬得眼前这片午前的宁静有些粘稠滞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临近十一点半,路口终于转出几个熟悉的身影。
章伟强打头。
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浅灰色“的卡”短袖衬衫,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
鼻梁上架着老式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嘴角习惯性地带着一种令人舒适的微笑,那是多年秘书生涯浸润出的圆融。
他步履从容,透着一种不言自明的分量。
旁边是财务科的刘金生。四十多岁年纪,身材微微发福,穿着深蓝色的半旧衬衫,脸上带着和气生财般的笑容,正侧着头,低声和章伟强说着什么,言行中带着谨慎。
他管着厂里的钱袋子,这份谨慎几乎刻进了骨子里。
稍后一步是劳资科科长郎天瑞和房管科科长韦鸿宇。
郎天瑞人精瘦,眼神活络,像只随时准备觅食的鸟雀。
他穿着件半新的白衬衫,袖子随意地挽着,步履轻快。
韦鸿宇则依旧保持着干部派头,深蓝色“的卡”半袖衬衣扣得一丝不苟,肚子微腆,头发梳得油亮,紧贴着头皮。圆脸上堆着世故的笑容,边走边用手帕擦着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
四人显然是从同一栋干部家属楼结伴而来,说说笑笑,气氛轻松熟稔。
章伟强眼尖,远远便看到了树荫下的阳光明,扬起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过来:“小阳!来得早啊!”
阳光明脸上立刻浮起谦和得体的笑容,快步迎上几步,依次招呼:“章主任,刘科长,韦科长,郎科长。”
语气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绝无疏离,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好好好!”章伟强笑着点头,目光在阳光明熨帖的衣着和沉静的气度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走,上楼,向阳厅,安静点。他们几个估计也快到了。”
他自然地伸出手,在阳光明后背上轻轻一拍,动作亲昵又不失分寸,引着他一起走进饭馆。
穿过略显嘈杂油腻的大堂,空气里弥漫着大锅菜特有的油烟气。
沿着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楼梯上到二楼。
名为“向阳”的小厅果然靠窗,光线充足,摆着一张能坐十人左右的圆木桌,桌面铺着边缘磨损、印着暗花的白色塑料布,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的使用感。
刚坐下,楼梯口便传来一阵洪亮的大嗓门,带着点北方口音的硬朗,震得楼板似乎都嗡嗡作响:“哈!老章,刘胖子,你们腿脚够快啊!赶着吃头茬热乎的?”
清花车间主任陈国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他三十多岁,身材高大壮实,像座移动的铁塔,穿着件洗得发黄、领口松垮的白背心,外面套着敞开的深蓝色工装外套,袖子高高撸到肘弯,露出肌肉虬结、晒得黝黑的胳膊。
一张国字脸膛黑里透红,浓眉大眼,此刻咧着嘴,带着一种大大咧咧、无所顾忌的豪气,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他身后紧跟着保卫科科长王卫东。
他是转业军官出身,个头比陈国强还猛一些,腰板挺得笔直如标枪,穿着件半旧的草绿色军便服,扣子扣到最上一颗,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带着职业性的警惕。
再后面是采购科的周解放,同样是军官转业,个子不高但骨架粗壮,行动间透着精悍,眼神锐利如鹰。
他穿着同样褪色的军便服,正低声和王卫东交谈着,两人之间有种基于共同经历的默契。
“老陈,就你这嗓门,楼下炒菜的师傅都听见了!当心把锅震翻喽!”章伟强笑着打趣,试图冲淡陈国强带来的那股子火药味。
“怕啥!咱工人有力量!嗓门大点怎么了?”陈国强哈哈一笑,浑不在意,目光一扫,精准地落在阳光明身上。
那笑容里顿时掺进几分复杂难明的意味,“哟!这位就是赵厂长身边新来的大秘,阳光明同志吧?久仰久仰!”
他嗓门洪亮,几步跨到桌前,伸出蒲扇般粗糙宽厚、布满老茧和油污痕迹的大手。
阳光明立刻起身,身姿挺拔,不卑不亢地伸手握住。
他的手同样有力,握得沉稳:“陈主任好,我是阳光明。久仰陈主任大名,清花车间是咱们厂的龙头工序,责任重大。”
他语气平和,带着对技术骨干应有的尊重。
“龙头?”陈国强松开手,脸上的笑容淡了点,带上点自嘲和愤懑,大大咧咧地拉开椅子坐下,沉重的木椅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龙头也得有好机器不是?光靠人顶,顶个屁用!再硬的骨头也架不住老掉牙的机器天天闹罢工!”
这话像根淬了火的针,毫不掩饰地刺了出来,矛头直指前几天赵国栋在厂务会上对他那顿毫不留情的批评。
这时,人事科的温永泽和后整车间的李铁民也前后脚到了。
温永泽四十多岁,瘦高个,像根竹竿。穿着件灰色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扣得严严实实。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薄薄的嘴唇抿着,眼神却习惯性地带着审视,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众人,尤其在阳光明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寻找什么可供挑剔的缝隙。
李铁民则是个矮胖子,圆脸盘,小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未语先笑,透着股市井的油滑。
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一进门就咋咋呼呼:
“嚯!都到齐了?就差我老李了?对不住对不住,路上碰到点事儿,耽搁了!”
他目光滴溜溜一转,看到阳光明,立刻堆起夸张的热情笑容,嗓门洪亮:
“哎哟!这位小同志面生,就是章大秘说的阳光明吧?小伙子真精神!一表人才,一看就是干大事的料!”
他说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江湖气。
“好了好了,人齐了!”章伟强作为组局者,当仁不让地招呼大家落座。
他特意将阳光明安排在自己右手边的位置,这个细节无声地传递着亲近与看重。
“小阳第一次来,大家多关照。都是厂里的老同事,平时工作忙得像陀螺,难得聚聚,今天不讲工作,只谈生活,放松放松!”
服务员端着沉重的托盘开始上菜。
油亮诱人的红烧肉颤巍巍地堆在粗瓷碗里,清蒸鲈鱼冒着氤氲热气,白斩鸡皮黄肉嫩码放整齐,还有几样时令蔬菜和一海碗飘着蛋花、肉片、木耳的三鲜汤。
章伟强做主,开了几瓶本地特产的“七宝大曲”,浓烈醇厚的酒香立刻在小小的包间里弥漫开来,混合着饭菜的热气,气氛瞬间升温。
粗瓷酒杯被一一斟满。
章伟强率先举杯,笑容温和得体:“来,第一杯,欢迎小阳加入我们这个……嗯,小团体!以后都是自己人,工作上多交流,生活上多帮衬!”
“欢迎小阳!”
“以后多走动!”
“小伙子好好干!”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笑容满面,气氛顿时热络起来,暂时掩盖了陈国强带来的那点不和谐。
阳光明站起身,双手捧杯,姿态郑重而不失大方,态度诚恳:
“谢谢章主任,谢谢各位前辈领导看得起。我刚来不久,年轻不懂事,工作经验浅薄,以后工作中、生活上,有什么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恳请各位前辈多批评、多指教。我敬大家!”
他仰头,将杯中辛辣透明的液体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喉结滚动,毫不拖泥带水,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好!爽快!是条汉子!”
陈国强第一个喝彩,声音震得桌上的碗碟似乎都跳了一下。
他也一口干了,把空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抬手抹了把嘴边的酒渍,看向阳光明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挑衅和不服输的劲头,借着酒意,那股被压抑的怨气找到了宣泄口。
“小阳同志,这酒量可以啊!不愧是赵厂长带出来的人!有股子硬气!
怎么样,等会儿咱哥俩单独走一个?加深加深感情?也让我老陈见识见识赵厂长身边人的真本事!”
他特意加重了“赵厂长”三个字。
这话一出,包间里瞬间安静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探究、玩味、期待,齐刷刷聚焦在陈国强和阳光明身上。
前几天厂务会上,赵国栋因新设备调试不顺,当着众人面将陈国强批得下不来台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陈国强心里憋着的那股邪火,不敢顶撞威严的赵厂长,此刻显然是借机想在这个新来的秘书身上找点平衡,或者说,掂量掂量这年轻人的斤两。
章伟强镜片后的目光不易察觉地闪了闪,没说话,只是端起面前的粗瓷茶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仿佛在细细品味茶水的滋味,又像是在冷静地观察局势。
郎天瑞、韦鸿宇等人脸上则露出心照不宣的、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刘金生微微摇头,似乎觉得陈国强有些莽撞。
阳光明脸上那谦和温润的笑容丝毫未变,眼神却沉静得如同波澜不惊的深潭。
他放下空杯,迎向陈国强那双带着酒意、挑衅和隐隐委屈的眼睛,声音清晰平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陈主任是前辈,是咱们厂清花车间的顶梁柱,技术过硬,劳苦功高。
你要指点我,那是我的荣幸,求之不得。
酒桌上,你是前辈,你说怎么喝,我就怎么陪。不能扫了前辈的兴头。”
他微微一顿,语气加重,带着清晰的立场,“更不能弱了我们赵厂长……一向最看重的士气。”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陈国强面子,承认他是“前辈”、“顶梁柱”,又稳稳地接住了挑战。
尤其是最后那句“不能弱了我们厂长一向最看重的士气”,更是旗帜鲜明地点明了立场,隐隐有代赵国栋“迎战”的意味。
“好!”王卫东这个转业军人第一个忍不住喝了一声彩,看着阳光明的眼神多了几分激赏和认同。
周解放也微微颔首,嘴角难得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陈国强被阳光明这不软不硬、棉里藏针的话顶了一下,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那股子粗豪的牛脾气反而被彻底激了上来,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作响:“痛快!小阳同志,就冲你这句话!等会儿咱们好好切磋切磋!也让大伙儿看看,咱们清花车间的人,不光能顶大梁,酒量也绝不怂包!”
他这话看似豪迈,但那股子借着酒劲发泄怨气、证明自己的味道,在座的老江湖们都看得明明白白。
“老陈,悠着点!人家小阳刚来,别吓着人家!”
郎天瑞笑着打圆场,但眼神里闪烁的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亮光。
他精于世故,乐得见陈国强这个莽汉去试试新人的深浅。
“就是就是,陈大炮,你那点酒量就别拿出来显摆了,回头让人家小阳把你撂桌子底下,弟妹该找我们算账了!”
李铁民立刻跟着起哄,嗓门最大,还故意挤眉弄眼,试图把气氛炒得更热。
气氛被陈国强这一搅和,非但没冷,反而像被泼了油的炭火,更加炽热起来。
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审视和期待的微妙情绪在酒桌上弥漫。
章伟强适时地拿起筷子,招呼大家吃菜:“来来来,菜都上齐了,趁热吃!老陈你也别光顾着叫阵,先垫垫肚子,别一会儿真趴下了!”
他巧妙地用美食暂时转移了话题,但所有人都清楚,这场由陈国强挑起的、带着个人情绪的“切磋”,是躲不过去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几轮集体敬酒下来,桌上的气氛越发轻松随意。
正如章伟强事先所言,没有人提半句工作上的烦心事,那些报表、指标、生产进度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话题像滑溜的泥鳅,很快钻进了厂里那些捕风捉影的八卦、街头巷尾的新鲜事,以及生活中永远绕不开的各种琐碎难题里。
后整车间主任李铁民是活跃气氛的绝对主力。
他几杯高度白酒下肚,那张油光光的圆脸涨得更红,像熟透的柿子,小眼睛眯缝成两条线,唾沫星子开始随着他激昂的语调飞溅。
他讲起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带着浓重时代烙印的“荤段子”,总能挠到这群中年男人的痒处。
“嗨,你们知道前街老张家那小子不?”
李铁民故意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做出神秘状,引得众人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
“刚说上对象没几天,急吼吼地带人家姑娘去看电影。
嘿,买的还是最里头、最黑咕隆咚的最后排的票!
还没怎么着呢,伸手就要去搂人家姑娘的腰。”
他故意停顿,滋溜一声,美美地喝了一口酒,吊足胃口。
“怎么着?让人扇耳刮子了?”采购科的周解放笑着接茬,他话不多,但捧哏恰到好处。
“扇耳刮子?那算轻的!”
李铁民猛地一拍大腿,绘声绘色,表情夸张:
“那姑娘也是个狠角色!‘啪’一下,干脆利落地把他那只贼爪子打开,嗓门那叫一个亮堂,响彻整个电影院后排:
‘同志!请你放尊重点!现在演的是《红灯记》!李玉和同志还没被捕呢!’哈哈哈哈哈哈……”
他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岔气。
众人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连一向表情严肃如石刻的王卫东,嘴角都控制不住地咧开,露出难得一见的笑意。
这笑话带着鲜明的时代特色和荒诞的黑色幽默,把男女间那点隐秘的小心思,硬生生拔高、扭结到“关心革命样板戏剧情发展”、“心系英雄人物命运”的宏大叙事上,显得既正当无比又滑稽透顶。
“李玉和还没被捕呢”,这句话本身带有一种“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崇高紧迫感,被姑娘用来斥责私人空间的不当行为,充满了辛辣的讽刺意味,仿佛小伙子的行为干扰了革命进程一般。
“老李,你这张嘴啊!尽糟践人家小年轻!也不怕带坏风气!”韦鸿宇笑着用筷子虚点了点李铁民,语气带着大哥式的嗔怪,但眼底的笑意藏不住。
“这怎么能叫糟践?”李铁民一瞪眼,理直气壮,仿佛在宣讲真理,“我这是给在座的、像小阳这样的单身小青年提个醒!学习要紧,思想更要紧!别整天净想着往黑灯瞎火的角落里钻!”
他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安静坐在章伟强身边的阳光明,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心领神会的哄笑。
阳光明也跟着众人轻笑,他放下筷子,端起粗瓷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茉莉花茶,清清嗓子,慢悠悠地接了一句,语气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认真探讨问题的劲儿:
“李主任说得对。思想不牢,地动山摇。这姑娘的觉悟,确实值得我们学习。”
他话锋一转,仿佛在分析一项经济支出,“不过我看,觉悟高是好事,目的没达成,就是可惜了那两张电影票钱。最后排的票,我记得……也不便宜吧?少说也得一毛五一张?”
他微微蹙眉,似乎在为那小伙子肉疼。
这话一出,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笑得更大声了,拍桌子的、揉肚子的,连温永泽那张总是绷着、习惯性寻找漏洞的刻板脸上,都罕见地绷不住,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容。
谁能想到,这看似一本正经、顺着李铁民“思想觉悟”杆子爬的回话,角度竟如此刁钻接地气,一下子戳中了“经济损失”这个更实在、更让普通人心疼的痛点。
阳光明用最正经的态度,说了最“抠门”的大实话。
“哈哈哈哈!哎哟喂,笑死我了!小阳说得太对了!
老李你光顾着乐,没替人家小伙子心疼票钱!两张票三毛钱呢!够买二斤大米了!”郎天瑞指着李铁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李铁民自己也乐得直拍大腿,指着阳光明:“行啊你小子!看着老实巴交,原来是个蔫儿坏的!这账算得,比刘胖子还精!”他顺带调侃了一下管钱的刘金生。
刘金生也不恼,只是笑着摇头:“小阳同志这是持家有道,会过日子!”
阳光明只是微微笑了笑,不再多言,恢复了安静聆听的姿态。
这个年代的精神娱乐实在是太过匮乏,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根本就get不到他的笑点。
他这份在酒桌上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的态度,让在座这些见惯了人情世故的老油条们都暗暗称奇。
明明年纪最小,资历最浅,坐在这群中层干部中间,却丝毫没有新人的拘谨、怯场或急于表现。
话不算多,但每次开口,要么言之有物,要么像刚才那样角度刁钻、妙语连珠,总能恰到好处地融入气氛,甚至在不经意间成为一个小小的焦点,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和那份超越年龄的从容。
章伟强看在眼里,镜片后的目光若有所思,欣赏之色更浓。
他拿起酒瓶,亲自给阳光明面前空了一半的酒杯添满,这个动作本身传递的信号,让在座几人心头都微动了一下。
章伟强对待阳光明的态度,显然更加亲近和看重了。
酒酣耳热之际,杯盘交错间,话题如同被水流冲刷的鹅卵石,不可避免地又绕回到了生活这个永恒而沉重的主题上。
在座的虽然都是红星国棉厂的中层干部,工资比一线挡车工、保全工高出不少,但每月发到手里的票证种类和定量,和普通工人并无本质区别。
粮票、肉票、油票、糖票、布票、豆腐票……家家户户都像打算盘一样,一分一厘地算计着用,月底捉襟见肘是常态。
他们的优势,无非是“路子”稍微广那么一点点,信息更灵通一些,在计划经济严密网络的缝隙里,“调剂”的手段和渠道更灵活、更隐蔽些。
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一切凭票供应的年代,能多弄到半斤肉票、几尺布票、几张工业券,或者一包计划外的白糖,就足以让一个家庭的生活质量得到肉眼可见的提升,也足以成为酒桌上值得低声分享、略带自得的资本。
“老周。”财务科的刘金生抿了口酒,对坐在斜对面的采购科周解放说道,语气带着真诚的感谢。
“上回托你弄的那几斤带鱼,可真是帮了大忙了!家里老人孩子念叨了好些天,总算解了馋。”
他管着钱袋子,说话做事都透着股谨慎务实,连感谢都显得很实在。
周解放摆摆手,脸上没什么得意之色,只有一种军旅生涯磨砺出的实在和些许无奈:
“举手之劳。正好车队跑宁波的老张回来,那边供销社的兄弟手里有点计划外的渔获,匀出来的。
不过现在风声紧,上面卡得死,这种机会越来越少了。”
他声音不高,带着点对时局的感慨。
“是啊。”人事科的温永泽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慢条斯理地接话,眼神习惯性地扫过众人,像是在寻找话题的切入点,也像是在展示自己作为“源头”单位干部的优越感。
“吃的方面最难弄。定量就那么点,油水少,家里人口多、孩子正长身体的,月底饭桌上见点荤腥都难。穿嘛……”
他刻意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属于国棉厂干部特有的、不易察觉的从容,
“咱们厂好歹是源头,近水楼台。计划外的‘瑕疵布’、‘处理布’,想想办法,总还能匀出点来,给家里大人孩子添件新褂子、做条裤子,体体面面的。实在不行……”
他目光转向郎天瑞,带着点调侃,“老郎,你们劳资科管劳保发放,劳保手套拆了线,不也能织件线衣背心?这点便利总还是有的吧?”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郎天瑞,正夹着一块油亮的红烧肉,闻言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像被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淡了下去,眉宇间笼上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愁云。
他叹了口气,把肉放回碗里,似乎一下子失去了食欲。
“温科长,快别提了!”郎天瑞放下筷子,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奈,与他平日精明活络的形象判若两人。
“劳保手套?拆线织衣服?那点东西,杯水车薪!我现在愁的哪里是穿啊!是吃!是救命!救我老娘的命!”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本章完)
(/bi/286396/172375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