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104新工作第一天
第105章 104.新工作第一天
七月盛夏的威力,在清晨便初露峥嵘,空气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吸一口都带着灼热的预兆。
阳光明踏进红星国棉厂那扇斑驳的铁门时,厂区还浸在一种将醒未醒的黏稠寂静里。
蝉鸣尚未撕开厚重的热浪,只有远处锅炉房隐约传来的低沉轰鸣,一声接一声,如同大地在沉睡中发出的沉闷鼾声。
他特意早到了十分钟,脚步落在空旷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三楼走廊空无一人,只有他轻缓的脚步声在水磨石地面上孤寂地回荡,清晰而短暂。
来到那扇标志着新身份的深棕色木门前,他掏出韩鸣谦郑重交给他的那枚黄铜钥匙。钥匙冰凉沉手,插入锁孔,手腕微一用力。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脆。门轴转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混合着上好烟草的醇厚、旧文件油墨的微涩以及实木家具特有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夜沉淀的微凉,瞬间包裹了他。
赵国栋副厂长的办公室,窗户朝东。此刻,尚未灼人的晨光正慷慨地涌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照亮了室内简洁而略显肃穆的陈设。
宽大的深色办公桌,漆面光洁如镜,倒映着窗格;一张藤条编织的靠背椅,扶手处泛着经年累月摩挲出的温润光泽;靠墙一排敦实的绿色铁皮文件柜,沉默地矗立,守护着属于工厂运转的核心机密。
办公室外间,那个原本堆满资料的隔间已被腾空,摆着一张简单的硬木方桌和椅子,现在成了他的小天地。
阳光明没有耽搁,将肩上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露出帆布底子的军用挎包轻轻放下。
前世身为顶级富豪生活秘书所刻入骨髓的专业习惯瞬间激活。
他眼神沉静,动作麻利而精准,如同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每一个环节都恰到好处。
首先是通风。他走到窗边,双手用力,推开那扇高大的玻璃窗。
清晨微带燥热的风立刻涌入,带着厂区特有的气息,卷走了室内沉滞了一夜的空气。
接着是清洁。他从挎包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半旧白毛巾——这年头,崭新的毛巾太过扎眼,反而不合时宜。
走到角落的洗手盆前,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浸湿毛巾,再用力拧干,只保留恰到好处的湿度。
他俯身擦拭桌面,动作迅捷却轻柔,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积灰的角落,确保不发出多余的磕碰声响。
桌上的文件、文具、那个印着大红“奖”字的搪瓷茶杯,都被他小心移开。
擦拭完毕,又准确无误地归回原位,甚至连笔筒里几支红蓝铅笔的摆放角度,都几乎与之前分毫不差。
然后是地面。他走到门后角落,拿起笤帚和簸箕。动作轻快而富有节奏,细细扫去地上的浮尘和纸屑,簸箕边缘刮过地面的声音,细微而清晰。
最后是暖瓶。他提起两个印着“安全生产”鲜红大字的竹壳暖瓶,熟门熟路地走向同一层楼尽头的开水间。
滚烫的开水注入瓶胆,发出沉闷的“咕咚咕咚”声。白
色的水汽蒸腾而起,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带着盛夏清晨特有的、灼人的湿气,扑面而来。
当他将两个灌满开水的暖瓶,稳稳放回赵国栋办公桌旁的小茶几上时,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办公室焕然一新。
空气流通,带着窗外的微热;窗明几净,纤尘不染;热水齐备,暖瓶口还氤氲着袅袅白汽。
他抬手,看了看腕上那块锃亮的魔都牌手表——七点五十六分。时间刚好。
他走到属于自己的那张硬木椅子前坐下。腰背自然挺直,如同青松。
从挎包里取出那本封面印着红星厂徽的蓝色硬壳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又拿出那支笔帽边缘磨损出铜色的“英雄”牌钢笔。
他需要快速梳理今天可能的工作头绪,同时,静静等待新领导的到来。
七点五十八分,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带着清晰的顿挫感,由远及近。那是一种军人特有的、仿佛丈量过距离的节奏感。
阳光明立刻起身,如同绷紧的弦,无声地站到门内一侧,姿态恭谨而不卑微。
门被推开。
赵国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袖“的卡”衬衫,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连袖口的纽扣都严丝合缝。
国字脸,下颌线条硬朗,皮肤是长期户外活动留下的深麦色,神情严肃,眉宇间凝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习惯性地扫过室内每一个角落。
“赵厂长早。”阳光明微微欠身,声音清晰平稳,不高不低,正好让对方听清。
赵国栋的目光在焕然一新的办公室、冒着热气的暖瓶、以及阳光明笔挺站姿上迅速掠过,如同鹰隼掠过地面。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带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响起,字正腔圆:“早,小阳。”
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将手中那个四角分明、略显陈旧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放下,发出轻微的“嗒”声。
阳光明已经适时地向前半步,将藤椅稍微向后拉开一个方便入座的距离,动作轻巧无声。
随即迅速退回自己的位置,安静地坐下,摊开笔记本,拿起钢笔,做好记录准备。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
赵国栋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进入工作状态。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发出纸张摩擦的声响。又拿起桌上那部老式黑色拨盘电话,手指有力而准确地拨动内线号码。
“喂,技术科吗?我是赵国栋。”
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让王工九点钟到我办公室一趟,带上三车间那个新设备的试运行报告……对,详细数据要全,一个都不能少。”
“啪嗒”一声,电话挂断。他拿起另一份文件,眉头微蹙,像遇到了难解的结,目光快速地在纸面上扫视着。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阳光明手中的笔尖悬在雪白的纸页上方,屏息凝神,如同一尊静待指令的雕塑。
“小阳。”赵国栋头也没抬,视线依旧锁在文件上。
“是,赵厂长。”阳光明立刻应声。
“记一下。”
赵国栋的语调是命令式的,“上午九点,技术科王工汇报三车间新设备试运行情况;十点,和财务科老刘碰头,落实下季度技改资金预算;下午两点半……”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文件上抬起,看向阳光明,“去二车间现场看看他们那个筒摇工序自动落纱的实际运行效率,你跟我一起去。”
“好的。”阳光明迅速落笔,笔尖在纸上划出清晰的沙沙声,时间、事项、要求,一目了然。
“另外……”赵国栋抬头,锐利的眼神落在阳光明脸上,“把昨天那份关于安全生产大检查的市里通知找出来,重点标出几个关键要求,午饭前放我桌上。”
“好的,赵厂长。”阳光明笔下不停,字迹工整如刻印。
他没有问文件具体放在哪里——早上打扫办公室,他已像扫描仪一样,将文件柜的基本分类区域默记于心。
赵国栋交代完毕,便再次埋首于文件堆中,眉头依旧微蹙,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难题。
阳光明立刻起身,动作轻捷得像一阵风,无声地走到靠墙的铁皮文件柜前。
他准确地拉开标有“上级通知/安全生产”标签的柜门。
手指在整齐排列、散发着油墨和纸张混合气味的卷宗上快速掠过,精准地抽出了那份所需文件,纸张边缘划过空气,发出“唰”的一声轻响。
回到座位,他放下文件,又从笔筒里拿出红蓝铅笔。
开始仔细阅读那份油印的通知,铅芯在纸面上摩擦,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他在关键条款下划上醒目的红线,如同手术刀般精准。
并在旁边空白处,用极小的、却异常清晰的字体,做了简洁的批注提示,直指执行的核心要点和可能存在的模糊地带。
办公室里,只剩下赵国栋翻动文件的沙沙声、阳光明钢笔划过稿纸的轻响,以及窗外越来越嘹亮、几乎要撕裂空气的蝉鸣。
阳光明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前世处理海量信息、精准提炼要点的能力,在这一刻如同本能般自然流淌。效率之高,判断之准,远超一个刚上任的普通秘书应有的水准。
九点整。
“笃笃笃。”
敲门声准时响起,带着一丝拘谨。
阳光明早已起身,动作利落地为客人搬来了那张硬木椅子,位置摆放得恰到好处——既方便与赵国栋面对面交流,又不会显得过于靠近领导那张象征着权力的宽大办公桌。
在略显紧张地王工落座前,阳光明已无声地将一杯温度适宜的茶水,稳稳放在他手边的小茶几上。茶杯里的茶叶舒展着,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赵厂长,王工来了。”阳光明低声通报。
汇报开始。
技术科的王工,一位戴着深度眼镜、头发花白的老技术员,摊开厚厚的报告,声音带着技术人员的严谨,开始陈述新设备试运行的数据和遇到的问题。
赵国栋听得专注,不时打断,提出尖锐的问题:“空载电流波动范围是多少?”、“轴承温升超标的点在哪几个工位?”、“操作工反馈的卡顿频率有没有量化记录?”。
每个问题都直指要害。
阳光明的笔尖在笔记本上快速移动,如同灵巧的舞者。
他并非事无巨细地记录每一句话,而是精准捕捉着对话的核心脉络、关键的决策要点以及后续需要落实的待办事项。
他的字迹依旧工整,但行文间已形成了清晰的逻辑链条。
当王工提到某个关键设备参数,需要查阅另一份基础技术档案佐证时,赵国栋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靠墙的文件柜。
几乎在赵国栋目光移动的瞬间,阳光明已再次起身。
他准确地拉开另一个柜门,手指在文件脊背上快速滑过,精准无误地抽出了那份厚厚的技术档案。
他走到赵国栋身边,轻轻将档案放在他手边空出的桌面上,动作轻巧无声,没有打断汇报的节奏。
赵国栋拿起档案,迅速翻到某一页,手指点着上面的数据,继续追问。王工连忙扶正眼镜,凑近细看,紧张地解释着。
阳光明坐回位置,目光在笔记本和交谈的两人之间快速切换,手中的笔始终未停。
王工汇报完毕,额头上也渗出了细汗。他抱着厚厚的报告,有些忐忑地等待指示。
赵国栋沉吟片刻,快速下达了几条明确的指示:要求技术科限时解决轴承温升问题、重新测试卡顿现象并量化记录、一周内提交优化方案初稿。
阳光明在王工离开后,立刻将刚才记录下的内容进行整理。
他将赵国栋的指示、技术科需要跟进的要点、以及设定的时间节点,工整地誊写在一张便签纸上。
然后将这张便签纸,放在赵国栋办公桌左上角那个“待阅文件筐”的最上方,确保领导能第一时间看到。
整个上午,节奏紧凑得如同上紧了发条。
十点,财务科长老刘准时到来。这是一个身材微胖、笑容可掬却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
他腋下夹着一摞表格,一进门就笑呵呵地打招呼:“赵厂长,您找我?小阳同志也在啊。”
“老刘,坐。”赵国栋指了指椅子。阳光明同样提前摆放好了椅子,并端上了茶水。
讨论围绕着下季度的技改资金预算展开。老刘熟练地摊开表格,一项项解释着预算构成,话语间不时夹杂着“上面卡得紧”、“材料又涨价了”之类的诉苦。
赵国栋眉头紧锁,手指敲击着桌面:“老刘,困难要讲,但生产瓶颈更要解决。三车间的设备是卡脖子的环节,这块预算不能动,还要想办法再挤一挤。”
阳光明早已准备好相关预算草案的副本,放在自己手边。
当讨论陷入某个具体项目的细节,双方对某个数字产生分歧时,阳光明适时地、不动声色地将那份草案副本翻到相关页面,推到自己桌面的边缘,并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个需要确认的数据。
赵国栋目光扫过,立刻抓住关键:“你看,草案里这块预留是够的,怎么现在又说不够了?”
老刘连忙凑近细看,扶了扶眼镜,开始解释其中的变化。
阳光明则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双方争论的焦点和初步达成的妥协点。
当讨论结束,老刘收起表格准备离开时,阳光明已将刚才记录整理成清晰的要点,包括双方达成共识的预算调整方案、需要财务科进一步核算的项目、以及赵国栋强调的“保三车间技改”的核心原则,工整地写在了另一张便签上,再次放入“待阅文件筐”。
墙上的挂钟,指针沉稳地指向十一点半。
阳光明将那份标注清晰的安全生产通知文件,连同他整理出的简明执行要点备忘录(包括检查重点、责任部门、时间节点和可能的盲区提示),一起工整地放在了赵国栋的办公桌左上角——那是领导习惯放置待处理急件的位置。
赵国栋放下手中的钢笔,拿起那份文件,目光快速扫过。
那清晰醒目的红线标注、扼要精准的提示,以及旁边那页简明到位的备忘录,让他眼中掠过一丝满意。
他放下文件,没有立即批示,但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弛了半分。
“赵厂长。”
阳光明适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上午的工作安排都已完成。您看下午去二车间,需要我提前跟车间陈主任打个招呼,或者准备些什么资料吗?”
他特意用了“陈主任”这个称呼,显得正式而尊重。
“嗯。”赵国栋身体向后,靠在藤椅的靠背上,藤条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跟老陈说一声,两点半我们过去,主要看自动落纱工段。资料……”
他略一思索,“把上次他们报上来的运行总结带上就行。”
“好的,我马上去办。”阳光明应道。
他稍作停顿,仿佛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
“赵厂长,上午整理文件时,我看文件柜里的资料分类有些混杂,就按‘党委’、‘生产’、‘技术’、‘安全’、‘工会’几个大类重新归置了一下。
里面一些过期或重复的文件单独归到后面了。
钥匙……”
他指了指办公桌,“放在您右手边第一个抽屉里了。”
他做得极其自然,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顺手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国栋拉开右手边的抽屉看了一眼。
那串原本可能散乱混杂的钥匙,此刻被一个牛皮筋整齐地束好,每个钥匙环上还贴着小小的白色胶布标签,上面用端正的小字写着对应的柜门类别。
他目光在标签上停留了一瞬,鼻腔里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嗯”,算是认可。
“你去忙吧。下午一点五十,楼下等我。”
“是。”阳光明答应一声,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门关上的瞬间,赵国栋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安全生产通知和要点备忘录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清晰的批注旁敲了敲,才重新拿起钢笔。
走廊里的热浪比早上更加汹涌,仿佛刚从蒸笼里倾泻而出。
阳光明后背的“的确良”衬衫已被汗水洇湿一小片,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不适。
他没有回三楼的小隔间,而是径直走向二楼厂务办秘书组那间熟悉的大办公室。
推开门,熟悉的场景扑面而来——几张旧木桌拼在一起,墙上贴着褪色的宣传画,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但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凝滞。
张玉芹的竹针依旧在“哒哒”作响,编织着不知给谁的毛衣,但节奏似乎比平时慢了些许;
周炳生还是埋首在他那份翻得起了毛边的《参考消息》里,厚厚的眼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
李卫东伏在桌上,似乎在认真抄写什么报表,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专注。
阳光明敏锐地感觉到,自己推门的瞬间,李卫东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像受惊的猫。
“周师傅好!张姐好!李哥好!”
阳光明脸上扬起惯常的、谦和得体的笑容,声音清亮地向三位前同事问好,仿佛只是下楼来串个门,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
“哎哟!我们大秘书来视察工作啦!”
张玉芹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线和竹针,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声音又高又亮,瞬间打破了办公室里那微妙的凝滞。
“啧啧啧,楼上感觉怎样?跟在赵厂长身边,风光伐?这派头就是不一样了!”
她上下打量着阳光明,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羡慕。
“张姐你又开玩笑了。”
阳光明笑着走到她桌旁,极其自然地拿起她桌角的暖瓶,给她那个印着鲜艳红双喜的搪瓷杯续了点水,
“我就是换个地方干活,根还在秘书组。刚上去,啥事体都要从头学起,压力大得唻,夜里睡觉都不踏实。”
他语气真诚,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诉苦。
“压力大,说明领导器重你呀!”张玉芹接过水杯,话语半真半假,带着点过来人的口吻,“你看看你现在,走起路来腰板都挺得笔直!以后发达了,飞黄腾达了,不要忘记我们这些一道蹲过办公室的老同事哦!”
她半开玩笑地说着,眼睛却紧盯着阳光明的反应。
“张姐你言重了。”
阳光明笑容不变,语气却更加恳切,“我能有今天,全靠韩主任的信任,周师傅的指点,还有张姐你平时的关照。
以后工作上碰到难题,肯定还要来麻烦你这位‘消息树’‘、大总管’呢。”
他给足了张玉芹面子,更点明了她“消息灵通”这个在秘书组至关重要的价值。
张玉芹听得心花怒放,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好讲好讲!你有事体尽管开口!凡是我能帮得上忙的,绝对不会推板!”
阳光明转向周炳生,神情立刻变得更加恭敬,收敛了笑容,带着学生对师长的尊重。
他走到周师傅桌前,微微欠身,诚恳地说:“周师傅,谢谢你!真的要谢谢你!
没有你当初借给我的那些‘宝书’,没有你手把手教我怎么写材料,搭框架,我今天绝对走不到这一步。
这份情,我一直记在心里,真的。”
他的目光坦荡地迎向周炳生镜片后那双温和却洞察世事的眼睛,感激发自肺腑。
周炳生放下报纸,厚厚的老花镜片后,目光在阳光明年轻而真诚的脸上停留了几秒。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一潭平静的深水,但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习惯性地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想喝口水,发现杯底空空,又默默放下。阳光明赶紧抄起暖壶来,顺手倒满。
周炳生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无声的厚重认可:
“好好干。”
这三个字,沉甸甸的,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最后,阳光明走向角落里的李卫东。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李卫东身体的僵硬感在加剧,仿佛一只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李哥。”阳光明的语气平和如常,听不出任何异样,就像昨天还在一个办公室时那样,“忙啥呢?”他自然地探头看向李卫东桌上的报表。
李卫东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极其生硬、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闪烁着,不敢与阳光明对视:
“没……没啥,就抄份季度生产数据汇总表。”
他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搓着那支墨绿色的钢笔。
阳光明仿佛完全没有看见他的窘迫和僵硬,目光扫过他桌上那叠厚厚的、写满数字的表格,自然地接话:
“哦,季度汇总啊?这许多数据核对起来是蛮吃功夫的,眼乌珠都要看花了。辛苦李哥了。”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卡其布裤子的侧兜里掏出一盒压得有点扁的“飞马牌”香烟——这是他今早特意在厂门口小卖部买的。
他拆开封条,抽出一支递了过去,动作随意得像老友分享:“来,李哥,抽根烟歇歇。”
李卫东明显愣住了,看着递到眼前那支带着劣质烟草气味的香烟,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狼狈和茫然。
他迟疑地伸出手,指尖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接过了那支烟,喉咙干涩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阳光明自己也叼上一支,拿出印着工农图案的火柴盒,“嚓”地一声划燃。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
他先给李卫东点上,火苗凑近时,李卫东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才慌忙凑上去点燃。阳光明再给自己点上。
青白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暂时模糊了空气里那无形的隔阂和紧张。
“李哥。”
阳光明吸了一口烟,让那有些呛人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语气带着点工作上的认真和信赖:
“以后可能还会有不少老数据、老表格要麻烦你帮忙查对核实。
我新上去,很多历史脉络、表格里暗门道,还是你最清爽。
我的工作,离不开大家支持,特别是你这种老法师的专业支持。”
他再次强调了李卫东不可或缺的专业价值,也清晰地暗示了未来工作上必然的合作。
李卫东低着头,用力吸了一大口烟,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呛得他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声音闷闷地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应该的……应该的。互相帮助……互相帮助。”
他依旧不敢看阳光明,仿佛那平静温和的目光是灼人的烙铁,能轻易烧穿他心底那点无法言说的阴暗和嫉妒。
阳光明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刻意停留。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熟悉的大办公室。
窗外的阳光正烈,透过蒙尘的玻璃,在地面投下炽白的光块。水泥地面反射着晃眼的光晕。
他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我还要去韩主任那里汇报一下工作,先走了。大家忙。”
“你忙你忙!大秘书事体多!”张玉芹热情地应着。
周炳生又低沉地“嗯”了一声,目光重新回到报纸上。
李卫东只是低低地“唔”了一下,依旧盯着自己指间燃烧的烟头。
阳光明点点头,转身走出秘书组办公室。
皮鞋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他步履平稳地走向走廊另一端那扇挂着“主任室”牌子的门。
“笃笃笃。”敲门声清晰清脆。
“进来。”里面传来韩鸣谦沉稳的声音。
推开门。韩鸣谦正伏案写着什么,黑框眼镜后的眉头微锁,仿佛遇到了难题。
办公室里只有老式吊扇在头顶嗡嗡地、不知疲倦地旋转,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带来一丝聊胜于无的流动。
“韩主任。”阳光明恭敬地站在桌前,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韩鸣谦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小阳?楼上安顿好了?赵厂长那边……怎么样?”
语气带着惯常的沉稳,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考量。
“都安顿好了,韩主任。”
阳光明站得笔直,简要汇报了上午的日常工作内容,重点提了下午要跟赵厂长下车间的事,“赵厂长直接进入了工作状态,交代的任务都已完成。文件柜也初步整理归类了,钥匙交给了赵厂长。”
“嗯,效率不错。”
韩鸣谦点点头,目光在阳光明细微汗湿的领口和依旧沉稳不见骄躁的神情上停顿了一下,带着赞许:
“赵厂长是军人出身,风格硬朗,雷厉风行,最见不得拖泥带水。在他身边做事,手脚要快,脑子要清,嘴巴更要紧。
‘三要’记住了?”
他再次强调,语气加重。
“字字刻在心里,韩主任。”阳光明郑重回答,眼神坦荡,“嘴严、腿勤、心正,是我工作的根本,不敢忘记。”
韩鸣谦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像紧绷的弦稍稍放松,身体也向后靠了靠:
“记住就好。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一举一动,不仅代表你自己,更代表着赵厂长的形象,要格外谨言慎行。”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工作上遇到拿不准的,多请示,多汇报,不要怕麻烦领导,这本身就是对工作负责。
生活上……”
他话锋一转,带着上级对下属例行却必要的关怀,“有没有什么困难?家里住得开吗?食堂吃得惯吗?”
“谢谢韩主任关心!”阳光明语气带着感激,“目前都挺好。家里离厂近,方便。食堂饭菜……量大管饱,蛮好。”他回答得朴实得体。
“那就好。”
韩鸣谦拿起桌上的钢笔,笔尖在墨水瓶里蘸了蘸,准备继续工作:
“去忙吧。下午跟赵厂长下车间,机灵点,多看,多听,少说。
把领导关注的点、现场发现的问题,都记清楚,回来整理好。”
“明白,韩主任。那我先回去了。”阳光明再次微微欠身,姿态恭敬,退出了主任室。
走廊里的热气更加蒸腾,如同桑拿房的入口。
午休时间快到了,厂区高音喇叭里开始播放铿锵有力的革命歌曲,激昂的旋律在闷热的空气中震荡。
阳光明没有立刻回三楼。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推开那扇积着灰尘的木质窗户。
更猛烈的热浪裹挟着远处车间传来的、更加清晰响亮的机器轰鸣声,汹涌地扑进来,冲击着他的感官。
他望着楼下。
浓密的梧桐树荫织成绿色的长廊,勉强抵挡着正午的骄阳。
林荫道上,三三两两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的身影,正拖着步子走向食堂,身影在浓绿的树荫下晃动。
蝉鸣声、广播声、隐约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焕发着勃勃生机的工厂午景。
前世那些在顶级名利场中千锤百炼出的察言观色、精准预判、滴水不漏的执行力,在这个火红的、质朴的、却又处处潜藏着规则与暗流的火红年代里,似乎找到了新的、充满挑战的用武之地。
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天。
真正的考验,如同这七月的魔都酷暑,才刚刚开始,并将持续升温。
(本章完)
(/bi/286396/17237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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