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 为时不晚
江晚死了。
死在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被光明正大爱着的那一个雪天。
——
2024年,三月。
立春已过,铅灰色的天空却沉重得压人心魄,冰冷的雪片簌簌落下,无声地覆盖着墓园。
一身肃黑的男人撑着伞,身影在风雪中挺直如孤峰。
黑色衬衣包裹着宽厚的肩背,沉默地立于一块洁白的墓碑前。
树后,一抹近乎透明的灵魂轻轻探出身子,纤细的指尖扣着粗糙的树皮。
江晚望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唇边勾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江晚,你可真没出息。
活着时连靠近的勇气都吝啬,化作了孤魂野鬼,竟还是这样怯懦。
胸口涌起一股酸涩的勇气,她向前飘去,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他面前,想仔仔细细地看清他的脸。
就在这时,“啪嗒”一声轻响,男人将黑伞收拢,置放一旁。
紧接着——
“咚!”
江晚心头狠狠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视线被墓碑挡住。
他竟单膝跪了下来。
冰冷坚硬的地面印下一个模糊的灰痕。
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小手无意识地捂住微张的唇。
他……他明明是云端之上,最骄傲的那个人啊。
男人修长的手指抬起,缓慢而专注地拂去碑沿凝结的霜雪。
新的雪落下,他便再次拂去,一遍,又一遍。
苍白有力的指尖由浅红变为深紫,最终冻得肿胀麻木。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保持着同一个动作,浓密的睫上渐渐凝起一层薄霜,墨玉般的发丝亦被碎雪层层点染,寸寸斑白。
像是倏忽之间,白头已至。
“劲哥,人带来了。”
清冷的声线打破沉寂。
男人倏然起身,周身裹挟的肃杀寒气,与这铅灰色的世界格格不入。
江晚的魂魄猛地一震,看清来人,唇瓣微微发抖。
正是他们——将她推下江水的那两个人。
女人吓得浑身筛糠,死死抓住身旁孟少华的胳膊:“华哥救我,我、我是爱你的啊。”
陈劲垂着眼帘,目光甚至不屑于落在他们身上,只是漠然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冷硬指环,声音听不出情绪:“两人里,只能活一个。”
孟少华嗤笑一声,强撑胆气。
他料定陈劲不敢乱来。
谁不知道陈劲花了多少力气才洗白上岸,成了云京赫赫有名的慈善家?
这种自毁长城的事,陈劲绝做不出。
这么一想,他更嚣张了,抖着腿,笑容下流:“陈劲,装什么装?江晚那小贱人,不就是长得招人么?老子看上她是给她脸,识相的赶紧放了我,否则……”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重响袭来。
孟少华甚至没来得及惊呼,便直挺挺栽倒在雪地里。
他身边的女人,眼底的爱意瞬间被狰狞的求生欲吞噬。
不等催促,她毫不犹豫地举起凶器,朝着孟少华的头颅狠狠砸下。
噗!噗!噗!
一下,又一下。
黏腻、破碎的声音在死寂的雪地里格外瘆人。
白色的脑浆混着猩红的血浆飞溅在雪地上,如同盛开的地狱之花。
周围的手下脸色发白,屏息凝神。
唯有陈劲,仍旧低垂着头颅。
然而他紧抿的薄唇,却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令人胆寒的弧度,冰冷的笑意似淬了剧毒的刀锋。
女人抹了把溅满脸上的血污,喘着粗气:“够……够了吗?” 她是真正领教过陈劲有多疯的人。
那是不需遮掩的、生啖人血肉亦能面不改色的天生魔种。
倏地,陈劲眼睑抬起,漆黑如永夜的瞳孔锁定了她。
那笑容依旧散漫,却透着致命的邪气。
“推下去。”
命令简短而冷酷。
女人被粗暴扭住时,方才如梦初醒,目眦欲裂地尖叫:“陈劲,你说话不算话——!”
男人唇角恶劣地勾着,目光里的最后一点暖意彻底褪尽,只剩蚀骨的冷硬与漠然。
“我的承诺,”他字字清晰,“只给她。”
噗通——!
惨叫声很快被翻涌的河水吞没。
血色无声蔓延,侵染了皑皑雪地。
陈劲静立着,宛如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无悲无喜。
直到雪地的最后一丝抽搐归于沉寂,他那沉寂的薄唇才极轻微地翕动。
“开棺。”
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子。
身旁的心腹手下骇然变色,“噗通”一声跪下:“劲哥,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节哀啊。”
“别让我说第二遍。”冰冷的字句碾碎了所有恳求。
眼眶在瞬间变得猩红,血丝如同蛛网密布,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束缚,淌下骇人的血泪。
他急促地喘息着。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能干干净净地走到阳光下,走到她面前。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给他?
看到这里,江晚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剧痛伴随着无尽的困惑。
交集?多么稀少的交集,脑海里只剩下校园长廊下,他漫不经心靠在椅背上,目光掠过她却未停留半分,吐出那句轻飘飘的“不喜欢”。
原来那句“不喜欢”,竟是为她撑起的最后一层屏障吗?
手下咬紧牙关,倔强地别开脸。
陈劲竟不再理会,双膝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徒手去挖那已被冻硬的覆土。
骨节分明的十指陷入冻土,指甲很快崩裂、翻卷,血肉淋漓,隐约可见森白的指骨。
他却浑然不觉痛楚,像个固执而绝望的孩子,拼命挖掘着与爱人隔绝的最后那层阻碍。
“别挖了劲哥!……我来挖!”手下终于崩溃,呜咽着扑上来。
冰雪,冻土……一层层被挖开,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棺木。
棺盖移开的那一刻——
陈劲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点点撑大。
暴露在空气中的,是几日之前便已停止呼吸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腐败、变形,狰狞到连江晚自己的灵魂都不忍卒睹。
可他浑浊的眼底,却骤然迸发出纯粹到极致的惊艳与痴迷。
仿佛他看到的,依旧是那个站在阳光里,笑容清甜、不染尘埃的少女。
他小心翼翼地躺了进去,与她并肩,一同仰望着灰白的天空。
“晚晚……”他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这里又冷又暗,你一定很害怕……”
他侧过身,冰凉的手指珍重至极地捧起她早已僵硬的、布满污痕的脸颊。
一个轻到极致、却沉重如山的吻,落在她毫无温度的唇上。
“你那么干净,像一张纯粹的白纸……而我,是泡在淤泥里最脏的烂泥。”
“不敢……不敢污了你……”
“可我后悔了……”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子,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胸腔的痛楚,“早知如此……就算用最不堪的手段,用锁链……我也要把你锁在我身边……”
“只要……你能活……”
江晚的灵魂怔怔地望着,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无声滑落,砸在虚无的空气里。
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如同散落的珍珠,在此刻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扭伤脚后忽然出现在桌脚边的药膏,随口一提便悄然出现在抽屉里的、排着长队才能买到的限量糕点……
原来那些他故作冷漠擦肩而过的背影之下,藏着的,是这么多年默然无声的守护。
可是……
“陈劲……”她哽咽失声,“你为什么不早说……我……我也一直……” 那句从未出口的喜欢,终究化作了一声遗憾的呜咽。
棺椁里,陈劲的额头温柔地抵上她的额头,低垂的眼眸专注地描摹着她毫无生气的容颜。
“乖!晚晚,”他呢喃着,声音低沉而疲惫,“不怕了……有我陪着你了……”
冰冷狭窄的棺木内,他与她静静相守。
雪,无声地飘落,越积越厚,一点一点将棺木的缝隙填满,直至彻底覆盖。
意识渐渐模糊,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摸索着扣紧她同样冰冷僵硬的手指。
十指交缠,密不可分。
即使是地狱尽头,也不会再分开。
“晚晚……”他低唤着,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眷恋地凝望她的侧脸,“别走太急……”
模糊的视野尽头,仿佛看到一个青涩的熟悉身影正漫步在漫天霞光里。
乌黑的发梢轻扬,蓦然回首,对着他,绽放出那年春天最明媚的笑容。
他缓缓地、无比满足地勾起了唇角。
“江晚,”意识沉入永恒的黑暗前,他喟叹般低语,“我来了。”
——
时间2018年。
“噗嗤……”
“哈哈……”
细碎的笑闹声由模糊到清晰,潮水般涌入耳膜。
江晚猛地从课桌上惊醒,后背一片冰凉的濡湿。
老旧的风扇在头顶吱呀转动,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旧纸张的味道。
眼前是布满擦痕的黑板,值日生刚擦完一片区域,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右上角贴着的课表排得密密麻麻,左上角,“高考倒计时276天”几个鲜红的大字,刺目得恍如隔世。
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落下,砸在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圆点。
“江晚,你怎么了?”同桌的女孩关切地凑近。
这是转学到沧南中学的第一天,新的同学都对她展现着友好的善意。
江晚的容貌生得极好,鹅蛋脸娇俏,眼睛亮如星子,如同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主角,很难不引人注目。
四周的声音骤然安静了一瞬,只有窗外树叶摇曳的沙沙声如此清晰。
江晚抬起僵直的手,难以置信地抚上自己的脸颊——光滑、温热,充满了年轻的生命力。
指腹狠狠掐了一下,尖锐的刺痛感和迅速泛起的红痕让她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瞬间被泪水浸得雾蒙蒙一片。
她猛地转过头。
目光急切地、带着巨大的恐慌和失而复得的狂喜,投向教室最后排那个角落的座位——
空的。
他还未到。
心脏先是猛地一坠,随即又疯狂鼓动起来。
空荡荡的座位不再是绝望的终点,而是蕴藏着无限可能的起点。
可是……
她的手指用力掐着掌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还活着。
他也还在。
这一次……这一次……她再也不要错过了。
(/bi/286460/36613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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