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洞悉民艰,奉命造反
与杨涟专注于武库核查、兵卒核验的公务不同,李鸿基更偏爱换上一身粗布棉衣,带着一两名亲卫,穿梭在蓟州城的寻常巷陌里。
他不去那些青砖黛瓦的富户人家,专挑墙角结着蛛网、院门斑驳的小院。
那里住的,多是蓟镇兵卒的家眷,或是几百年军户传承下来的落魄人家。
李鸿基生得膀大腰圆,眉眼间带着几分沙场历练出的悍气,乍一看确实不像善茬。
可他有副浑厚的好嗓音,开口便是带着山东口音的爽朗玩笑,再加上每次上门都会拎着两袋糙米、一壶菜籽油,一坛劣酒,没过多久,便成了巷子里最受欢迎的“李兄弟”。
“张婶,您这院子扫得真干净!”
他大步迈进一户小院,将米油放在门槛边,自来熟地接过老妇人递来的粗瓷碗。
碗里是高粱、小米、黄豆掺着野菜熬煮的杂粮粥,米粒稀稀拉拉沉在碗底,菜叶枯黄得没了生气,可李鸿基却端起碗,“咕咚咕咚”喝得香甜。
桌边还摆着一碟硬如石块的烙饼,是用发霉的小麦掺着麸皮烙成的,咬一口能硌得牙生疼,需得就着热粥泡软了才能下咽。
偶尔遇到家境稍好些的人家,会端出一小块冻得硬邦邦的马肉,放在火上烤化了,带着股淡淡的腥气,却是这寒冬里难得的荤腥。
李鸿基从不挑剔,拿起饼就着马肉,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在享用什么山珍海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百姓们便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李鸿基陪着他们聊收成、聊天气,聊着聊着,便自然而然地扯到了蓟镇的过往与如今。
“唉,前几年那日子,真是没法过啊!”
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丈喝了口劣质烧酒,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
他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声音哽咽。
“军饷拖了大半年不发,地里的军田被当官的占了,家里揭不开锅,只能卖田卖房。到最后,连老婆子都被我卖去了邻村,儿子也跑了,就剩我这把老骨头苟活……”
旁边一位妇人听着,也红了眼眶:“可不是嘛!那会儿好多军户家的姑娘,为了给家里换口吃的,都去了城南的窑子。好好的姑娘家,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李鸿基握着酒碗的手紧了紧,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只默默听着。
“不过啊,自从陛下登基,日子总算好过些了。”
老丈忽然话锋一转,眼神里多了几分光彩。
“陛下补发了欠饷,虽然不多,但起码能买得起粮食了,不用再担心饿死。我那跑了的儿子,前几日也捎信回来,说要回家看看呢!”
妇人也跟着点头:“是啊是啊,现在能吃上饱饭了。这都是托陛下的福啊!”
李鸿基心中一动,顺势问道:“那陛下补发的欠饷,您老到手有多少?”
老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端着酒碗的手顿在半空。
他看了看左右,又压低声音,摆了摆手,含糊道:
“有,有拿到些……具体多少,嗨,都是朝廷的恩典,咱哪好说这个……”
李鸿基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补发的欠饷定然是被层层克扣,到了百姓手里,早已不足原本的三成。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拿起酒碗,对老丈举了举:“是啊,陛下恩典,咱们都该记着。来,喝酒!”
酒液入喉,带着辛辣的烧灼感,却浇不灭李鸿基心头的沉重。
百姓们的日子确实好了些,可这“好”,不过是从“饿死边缘”回到了“勉强糊口”。
那些被克扣的军饷,那些被侵占的军田,那些当官的巧取豪夺,依旧像一块巨石,压在蓟镇百姓的心头。
从老丈那里得不到消息,李鸿基便找年轻人。
一个承袭军职没多久的少年郎,在他连番旁敲侧击下,终是红着眼眶吐出了实话:
“朝廷明明说补发半年粮饷,可到我们手里,连一个月的数都凑不齐……”
“不足一月?”
李鸿基猛地抬头,眉头拧成了死结。
他先前还暗自揣测,克扣之后百姓能拿到三成便已是极限,可如今看来,连两成都不到!
半年饷银层层盘剥,最后落到军户手中的,竟只有零头。
他看着少年郎冻得发紫的嘴唇,看着院中破漏的屋檐下挂着的干瘪野菜,心中无比沉重。
这点钱,别说养家糊口,连让一家人不饿死都难!
“连肚子都填不饱,家里老人孩子等着吃饭,谁还能安心待在营里?”
李鸿基低声自语,忽然明白了蓟镇逃兵泛滥的根源。
那些耐不住饥饿与绝望的军卒,不是不想守边,而是守不住。
守着空荡荡的粮袋,守着被盘剥得一干二净的家,不如逃出去做流民,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心惊:那些总兵、参将们,恐怕巴不得军卒逃亡!
军卒逃了,空出的名额绝不会如实上报,反而会变成他们手中的“私产”。
既能继续冒领军饷,又能省下分发给军户的那点微薄粮银,简直是“一举两得”。
这般盘算,何其阴狠!
李鸿基压下心头的怒火,看向满院沉默的百姓,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他们这般压榨,把人逼到绝路,你们就甘愿忍气吞声?”
话音刚落,老丈便重重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满是绝望与无奈:
“忍不下又能如何?他们手里握着刀兵,营里的官、城里的兵,都是他们的人。前几年有几个后生不甘心,带着乡亲去总兵府闹,结果呢?”
老丈的声音哽咽起来,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滑落。
“第二天就被安了个‘通敌’的罪名,拉到城外砍了头,连尸体都没人敢收……”
院中瞬间陷入死寂。
一位妇人捂着脸,肩膀不住颤抖:“我们不是没反抗过,可反抗的人都死了。朝廷远在天边,谁会替我们这些苦命人做主?”
是啊,朝廷远在天边。
李鸿基心中泛起一阵寒意。
这些军户没有向上投诉的渠道。
府县官员与边将勾结,递上去的状纸要么石沉大海,要么被原样打回,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
就算侥幸有状纸传到京城,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又怎会为了一群边陲军户,去得罪手握兵权的边将?
重重枷锁之下,他们除了忍,便是逃。
忍下去,或许能苟活几日;逃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至于反抗……
早已成了不敢触碰的禁忌,成了用鲜血写就的教训。
李鸿基站起身,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他从怀中摸出几两碎银,悄悄放在老丈的桌案上,转身便往外走。
亲卫见他脸色阴沉,也不敢多问,只能默默跟上。
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
李鸿基紧了紧腰间的佩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尽快把这些事告诉杨涟!
这些边将的恶行,早已不是简单的贪腐,而是在蛀蚀大明的根基。
这些百姓的苦难,若是再不解决,迟早会酿成更大的祸端。
这蓟镇的天,是该好好清一清了。
刚走出那座破败小院的门,李鸿基便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只见方才那个说起粮饷便红了眼眶的少年郎军户,正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冻得发紫的脸上满是犹豫。
“你跟来做什么?”
李鸿基眉头微挑,声音放轻了些。
他身边的亲卫下意识地往前站了半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却被李鸿基用眼神制止了。
少年郎咬了咬嘴唇,快步走到李鸿基面前,仰着冻得通红的脸,眼神里藏着一丝紧张:
“你们……是钦差大人的人,对不对?”
此时几人已走到院外那棵老槐树下,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树皮上还留着往年刀刻的痕迹。
李鸿基盯着少年那清澈却带着惶恐的眼睛,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你怎么看出来的?”
“城中早就传开了,说京城来了钦差,要查蓟镇的事。”
少年郎的声音有些发颤,却越说越清晰。
“我们这些军户家,天天都在盼着,也天天都在看着……就盼着有人能来管管那些当官的。”
“大家都在看着?”
李鸿基心中猛地一动,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原以为这些被压榨得麻木的百姓,早已对朝廷失去了信任,却没想到,杨涟的到来,竟在他们心中埋下了希望的种子。
只是这份希望,被蓟镇将领多年的威压死死压着。
那些反抗者的鲜血还在城外的土地里,谁也不敢轻易迈出第一步。
更重要的是,他们摸不透杨涟的底细。
若是冒然站出来指证边将,万一钦差与那些人是一伙的,转手就把他们卖了,到时候不仅自己要掉脑袋,连家人都要跟着遭殃。
这份恐惧与期待交织在一起,让他们只能在暗处观望,不敢轻易表露心迹。
想通了这层关节,李鸿基看着眼前的少年郎,心中生出几分敬佩。
这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比许多成年人更有勇气,敢在陌生人面前说出这番话。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语气郑重而干脆:
“没错,我是钦差麾下的参将李鸿基。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查清蓟镇的积弊,还你们一个公道。”
话音落下,少年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黑暗中突然燃起的火苗。
他激动地向前迈了一步,嘴唇哆嗦着,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李鸿基拍了拍少年郎的肩膀,语气温和:“你若知道什么,尽管说出来。有钦差在,有我在,定然不会让你白白担风险。”
少年眼神里的期待与疑虑交织,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道“钦差……准备怎么查?”
显然,即便李鸿基亮明了身份,这少年心中仍有几分不安,不敢轻易将所有希望寄托出去。
李鸿基看着少年那双满是警惕的眼睛,明白这份不信任是多年压迫留下的烙印,并非三言两语就能打消。
他缓缓摇头,语气坦诚:“查案的具体法子是机密,我不能告诉你。毕竟蓟镇眼线遍布,走漏了风声,不仅查不出真相,还会让你和其他敢说实话的人陷入危险。”
少年的眼神黯淡了几分。
就在他以为会失望而归时,李鸿基却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透露出些许关键信息:
“但我可以告诉你,这次的钦差,和以往那些走个过场的官员不一样。
钦差此前刚查过漕运,那一趟下来,抓了几百个贪赃枉法的官吏,还为成千上万被冤枉的漕运百姓平了反、雪了冤。
而且,我们之所以到此处来,是陛下看你们在蓟镇过得太苦,才特意派他来,就是要还大家一个公道。”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少年心中炸响。
他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钦差……居然做过这样的事?那陛下……陛下真的知道我们的难处?”
在他的认知里,皇宫远在天边,皇帝高高在上,根本不会知晓边陲军户的苦难,此刻听闻陛下竟特意派钦差来解救他们,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表。
李鸿基迎着少年炽热的目光,重重点头,又抛出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不止陛下知道,我也懂你们的苦。不久前,我还只是银川驿站的一个驿卒,和你们一样,过着被层层盘剥、吃不饱饭的日子。后来山东闻香教起义,我也曾跟着造过反,不过是暗中做内应。
你们现在过的生活,就是我以前经历过的。只不过我选对了路,跟着陛下做事,才有了今天这身参将官服。”
他伸出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恳切,循循善诱道:
“你们想改变现状,光靠钦差和我还不够。钦差是来主持公道的,但也需要有人敢站出来,把那些官老爷的恶行说出来,把藏在暗处的证据找出来。这不仅要靠我们,更得靠你们自己。”
说到这里,李鸿基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语气也多了几分沉重,终于露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现在,就看你们愿不愿意冒这个险。一旦站出来,可能会被那些官老爷报复,甚至有生命危险。
但若是成功了,你们和家人,还有蓟镇所有受苦的军户,就能真正过上好日子。”
李鸿基的话说完,少年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有恐惧,有犹豫,也有一丝被点燃的希望。
他看着李鸿基坚定的眼神,又想起家里空荡荡的米缸,想起那些因反抗而死去的乡亲,心中像是有两个声音在激烈交战。
良久,少年深吸一口气,冻得发紫的嘴唇哆嗦着,却吐出了无比坚定的话语:
“我……我愿意!只要能让日子好过些,我不怕冒险!”
但说完这句话,少年又有些迟疑。
“只是……我一个人说的不算。我们这些军户家的子弟,平日里都跟着韩大哥做事,大事小事,都得听他的主意。”
李鸿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一个群体,必然有牵头之人。
这“韩大哥”能让众人信服,想来要么是资历深厚的老兵,要么是敢为百姓出头的硬茬。
他向前半步,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却不失沉稳:“那你们谁是话事人?就是你说的这个韩大哥?还有,你们能聚起多少人?”
少年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紧张与激动一同咽下,声音比之前稳了不少:
“我们这一片,大概有三百多号人,都是军户子弟或是退役的老卒,都听韩大哥的话。而且……”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远处几处同样破败的院落。
“像我们这样抱团过日子的地方,蓟州城里还有十来处,每处至少都有百十来号人。”
“十来处?百十来号人?”
李鸿基在心里飞快盘算。
一处三百,再加十来处各百余人,算下来竟有数千人!
这些人都是被压迫到绝境的军户,若是能把他们发动起来,便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他盯着少年,嘴角勾起一抹锐利的弧度:“好!找个时间,安排我见一见你的韩大哥。越快越好!”
李鸿基望着少年点头应下的身影,心中多了几分快意。
杨涟有他的章法。
靠着刘渠的配合,清查兵额、核查军械,一步步撕开蓟镇积弊的口子。
而他李鸿基,也有自己最擅长的法子。
造反!
只不过,这次不是反朝廷,而是“奉命造反”。
造那些盘踞蓟镇、喝兵血吃空饷的军门蠹虫的反!
他想起自己在银川驿当驿卒时,如何被官吏压榨;想起在山东闻香教起义中,如何借着“造反”的名义做内应,最终赢得陛下信任。
如今,蓟镇的这些军户,和当初的自己何其相似?
他们有怨气,有力量,缺的只是一个领头人,一个能让他们相信“反抗能换来希望”的理由。
若是能把这些百姓发动起来,他们这些查案的人,便不再是人单力薄。
百姓可以提供证据,那些被克扣的粮饷去向、那些被侵占的军田位置、那些将领私通外夷的线索。
百姓可以充当耳目。
蓟镇的大街小巷、各个营寨的动静,都能通过他们传到自己耳中;甚至在关键时刻,这些百姓还能拿起锄头、菜刀,成为牵制那些边将私兵的力量。
“奉命造反……”
李鸿基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那些边将不是胆大包天吗?
那他就先让这些蛀虫尝尝,被底层百姓围堵的滋味!
他抬手拍了拍亲卫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命令:“去,把咱们的人撒出去,盯着那些军门将领的动向,尤其是王应豸和杜应魁。
另外,准备些米粮钱财,下次见那个韩大哥时带上,咱们要让他们知道,跟着咱们,不仅有希望,还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遵命!”
亲卫抱拳应下。
李鸿基站在老槐树下,望着远处蓟州城的灯火,心中已然有了计划。
这场清查蓟镇的仗,不能只靠朝堂的力量,更要借重民间的怒火。
而这把火,就从见那个“韩大哥”开始点燃。
(本章完)
(/bi/286248/172372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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