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恩威并施,浴血重生
通州城到蓟州城的官道上。
马车碾过结了薄冰的土路,发出“咯吱”的轻响。
马车之上,正端坐着一人。
正是杨涟。
呼呼呼~
寒风卷着沙砾,打在杨涟摊开的舆图上,却丝毫未扰他凝神细读。
蓟镇,绝非寻常边镇。
它如同一道钢铁屏障,横亘在京师以北,九边之中,论及护卫中枢的权重,无出其右者。
按军册所载,全盛时期的蓟镇本该有十五万六千锐士枕戈待旦:
三万骑兵如疾风,十二万步兵似磐石,六千车营构成移动堡垒,如此兵力,足以让任何来犯之敌望而却步。
这些人占了蓟镇兵力的六成,多是永乐年间从大宁都司迁来的河北、山东子弟,世代戍边,早已将根扎进了这片土地。
而轮戍的客兵,则是蓟镇防务的另一重支柱。
这些兵卒,主要是南兵。
这些南兵多是戚继光亲手调教的浙江义乌、台州子弟,约有万人驻守在石门寨与喜峰口。
这些南方健儿虽不习北方严寒,却承袭了戚家军的严明军纪,手中的狼筅与鸟铳至今仍是蓟镇的利刃。
更南边的墙子路,则驻扎着万历年间平播州后调来的川湖土司兵,他们善走山地,攀崖越涧如履平地,是防备蒙古骑兵绕袭的奇兵。
杨涟的目光移向几个关键节点:
三屯营,蓟镇总兵府所在,两万标营士卒常驻于此,如同中枢神经,随时准备驰援各处。
喜峰口,一万两千人马扼守要冲,参将杜应魁麾下的将士,日夜盯着北方的朵颜三卫,那些蒙古部落时降时叛,从来不是安分角色。
古北口的八千守军,则由游击将军王威统领,这里是京师的北大门,稍有闪失便是灭顶之灾。
至于最东的石门寨,一万五千兵马在副总兵张士显麾下,他们的目光始终投向辽东,防备着后金铁骑可能的渗透。
“刘渠……”
杨涟低声念出蓟镇总兵的名字。
军册记载此人出身甘肃卫世袭指挥使,万历四十七年调任蓟镇。
从西北到华北,从对抗蒙古到兼顾建奴,这个总兵,倒是有些意思。
西北将领多善骑兵奔袭,不知他能否驾驭蓟镇这盘糅合了南北、兼顾了步骑的复杂棋局?
杨涟眼神闪烁,心中思绪翻涌。
如今蓟镇的骨架尚在,但这些数字背后,究竟有多少是能战之兵?
那些军户是否还保持着先祖的勇武?
客兵的粮饷是否足额发放?
刘渠这位外来总兵,对麾下将领的控制力又有几分?
但杨涟的思绪未能继续,便被马车外面的李鸿基的声音打断了。
“都堂,蓟州城到了。”
“这么快?也对。”
杨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自通州启程后,他的队伍便如离弦之箭般朝着蓟镇疾驰。
加之他们此行,可是一人三马的。
不过短短数日,蓟州城高大的城墙便已出现在视野之中。
杨涟掀开车帘,近距离看着这座要塞城池。
蓟州城城墙上的垛口错落有致,守城的兵卒穿着单薄的铠甲,在寒风中缩着脖子,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进入蓟州城后,杨涟没有急于前往官驿歇息,而是先派人去召见驻守在三屯营的蓟州总兵刘渠。
趁着等待的间隙,他换上一身便服,带着几名亲信,开始在蓟州城的大街小巷中穿行。
接待他的兵备道王应豸是个须发半白的老头,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和蔼的笑容,可那双小眼睛里却透着精明。
自杨涟入城起,他便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嘴里不停地介绍着蓟州城的风土人情,言语间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试探着杨涟的口风。
“都堂,此次巡查九边,不知陛下可有什么特别的旨意?”
王应豸搓着双手,笑呵呵地问道:“咱们蓟镇这些年可是一直尽心尽力地拱卫京师,不敢有丝毫懈怠啊。”
杨涟看了他一眼,心中了然。
这老小子是在打探虚实呢。
皇帝巡查九边的事情,每隔几年就会有一次,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可关键在于怎么巡,是走个过场,收些孝敬便打道回府,还是要动真格的,从根子里清查积弊,这对蓟镇的大小官员来说,可是天差地别的事情。
若是前者,他们自然是皆大欢喜,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送些金银珠宝,便能打发了事。
可若是后者,那就要触动太多人的利益了,恐怕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杨涟不紧不慢地走着,目光扫过路边的店铺和行人,淡淡地说道:“王兵宪不必多问,本钦差只是奉旨巡查,一切按规矩办事便是。”
他并没有透露任何有用的信息,王应豸碰了个软钉子,也不好再追问,只能讪讪地跟在后面。
蓟州城中的兵卒总共分为三个部分。
总兵标营有 5000人,是蓟镇总兵的直属部队,装备最为精良,驻扎在城中心的总兵府附近。
南兵车营有 3000人,是戚继光的旧部,驻扎在城东的校场,他们虽然是南方人,但军纪严明,战斗力不容小觑。
骑兵营有 2000人,驻扎在城北的马坊,个个都是马术精湛的好手,是蓟镇的快速反应力量。
杨涟在蓟州城里走了两日,他看到总兵标营的兵卒在校场上操练,动作还算整齐划一。
显然日子并不滋润。
南兵车营、骑兵营亦是如此。
只是
这到底是真实的蓟州城,还是王应豸故意给他展示出来的蓟州城,一切都不得而知。
不过
他这一路,本就没想着获取多少有用的情报。
作为明面上巡视的钦差,吸杨涟引了大多数的眼线,做明修栈道之用。
而真正获取情报的,则是暗度陈仓的李鸿基。
李鸿基动作迅速,用钱收买了不少中下层的兵卒,从他们口中打探到了不少内幕消息。
有的兵卒抱怨军饷被克扣,几个月都领不到足额的钱粮。
有的说兵器老旧不堪,根本无法用于实战。
还有的说上级军官作威作福,根本不把普通士兵当人看。
又询问他们对总兵、参军、游击将军他们的看法。
对于这些高层将领,他们有的吐口水,有的不置可否,有的则是竖起大拇指.
杨涟将自己亲眼看到的景象和从锦衣卫那里听到的消息逐渐汇总,心中对蓟镇的情况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两日时间转瞬即逝。
到了第二日夜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在三屯营的蓟镇总兵刘渠终于是抵达了蓟州城。
他没有回总兵府,而是直接到了城中驿站。
驿站内,刘渠一身风尘仆仆,铠甲上还沾着不少尘土和冰霜,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他刚一进门,便快步走到杨涟面前,抱拳躬身,语气中满是歉意:
“蓟州总兵刘渠,参见钦差大人。还望钦差海涵,前几日我正好前去喜峰口探查敌情,没想到钦差突然召见,便马不停蹄地从喜峰口赶来,耽误了时辰,还请钦差恕罪。”
听到刘渠这番解释,杨涟坐在椅子上,微微点了点头,神色平静无波:“总镇辛苦了,长途奔袭,确实不易。”
说着,他抬手挥了挥,示意驿站中的侍从和其他无关人员都出去。
很快,驿站内便只剩下杨涟、刘渠以及站在一旁的李鸿基。
见杨涟屏退左右,显然是有秘事要商议,刘渠的脸色瞬间变得郑重了几分,他再次抱拳:
“不知钦差有何吩咐?关于巡视蓟镇的事情,在下一定全力配合,绝无二话。”
杨涟看着他,嘴角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总镇先别急着应承,还是先看看这些奏疏吧!”
话音刚落,他将桌案上厚厚的一叠奏疏推到了刘渠面前。
刘渠心中一疑,伸手将这些奏疏副本拿在手上,缓缓翻开。
起初,他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疑惑,但随着不断翻阅,他的脸色却是骤然剧变,从最初的平静,到惊讶,再到后来的苍白,双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只见这些奏疏,无一例外,都是朝中大臣弹劾他的内容,而且每一条弹劾都十分具体,细节详实得让人心惊。
“蓟镇总兵刘渠虚报斩首数目,冒领军功……”
“为补足夜不收缺马,蓟镇总兵刘渠强行征用商队骡马三十匹,导致商队货物滞留,损失惨重……”
“总兵标营实际兵卒数目与名册不符,虚报兵卒名额超过三千,多年来冒领军饷……”
“……”
一条又一条的罪状,如同重锤一般,狠狠砸在刘渠的心上。
他越看越是心惊,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咕噜~
刘渠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右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刀柄,手指紧紧攥住了刀柄。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和狠厉,似乎在做着某种艰难的抉择。
但是,当他抬眼看到坐在那里一脸淡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杨涟,又瞥见旁边膀大腰圆、眼神锐利如鹰的李鸿基时,心中的那丝冲动瞬间便被压了下去。
他清楚,此刻若是冲动行事,只会死得更惨。
杀了一个钦差又如何?
他抵挡得住陛下的追责?
到时候,可真是要被诛九族了。
最终,刘渠缓缓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将其移开,脸上露出一抹苦涩而绝望的神情,声音沙哑地说道:
“钦差既然已经知晓我犯的这些事情,也不必再多言,直接将我抓拿便是了。这些罪过,桩桩件件,都够我刘某人人头落地的了。”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驿站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空气中仿佛都带着一丝压抑。
李鸿基站在一旁,手也悄悄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警惕地盯着刘渠,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
杨涟看着刘渠引颈就戮的模样,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不高,却如一阵清风,吹散了驿站内凝重的气氛:
“我若是要抓拿总镇,恐怕你在踏入这驿站大门时,就已经被拿下了。”
刘渠猛地睁开眼睛,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悬在嗓子眼的心落下了大半,可他心中的疑惑却更甚,他迟疑着问道:“钦差的意思是……”
“陛下此番命我巡视九边,并非只为追责问罪。”
杨涟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郑重了几分。
“朝廷也给了犯错之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你能坦诚承认错误,尽力弥补过失,往后戴罪立功,过往的罪责,便可既往不咎。”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刘渠耳边炸响。
他怔怔地看着杨涟,对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不似有半分戏耍之意。
也就是说
他刘渠还有活路?
此刻。
这位蓟州总兵也顾不得甲胄在身不便,“咚”的一声单膝跪地。
“若能有赎罪之机,属下愿听钦差差遣,万死不辞!”
杨涟看着他伏跪的背影,缓缓点了点头。
这两日,锦衣卫与蓟州城中下层兵卒闲聊时,便已摸清了刘渠的底细。
士兵们说起这位两年前上任的总兵,虽有抱怨他治军严苛,却也承认他从未克扣过军饷,甚至在粮饷断绝时,还变卖过自己的家产贴补营中。
那些虚报名额、强征战马、冒领军功的背后,藏着的是标营士卒无粮可食的窘迫。
杨涟在锦衣卫呈上来的密报里看到过,去年冬天蓟镇粮饷迟发三月,标营士兵连掺着草糠的窝头都吃不饱,是刘渠带着人强征了商队的骡马,才换来了一批救命的粮草。
只要不是中饱私囊、喝兵血的蛀虫,在杨涟看来,便还有挽救的余地。
更何况,刘渠是从甘肃卫调来的外来户,在蓟镇根基不深,与那些盘根错节的本地将领不同,正好可以为己所用。
方才刘渠摸向刀柄的瞬间,杨涟确实捏了把汗,好在此人到底没有动手,说明此人虽有杀意,却无反骨。
那点冲动,不过是困兽犹斗的本能罢了。
“起来吧。”
杨涟抬手示意。
“你既愿戴罪立功,那便先从清查标营员额做起。三日内,我要看到真实的兵籍名册,以及所有虚报军饷的去向。”
刘渠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属下遵命!”
现如今,唯有坦白从宽,再戴罪立功,方才能保住性命,甚至保住自己的官职了。
“属下这便去。”
站在一旁的李鸿基看着这一幕,悄悄松开了按在刀柄上的手。
他这才明白,杨涟早已布好了局。
用雷霆手段震慑,再给一条生路,既敲打了刘渠,又将其收为己用,这般手腕,确实令人佩服。
然而,看着刘渠领命而去的背影,杨涟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
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盏,指尖触及杯壁的冰凉,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收服刘渠,不过是迈出了微不足道的一步。
对付这样一个根基未稳的外来户,尚且能用雷霆手段震慑,再以生路诱之,边打边拉,软硬兼施。
可那些盘踞蓟镇多年、盘根错节的军门势力,却绝非如此简单就能撼动。
他们世代在此经营,亲信遍布军中,连地方官府都要让其三分,早已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利益网。
要动他们,无异于捅马蜂窝,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这两日在蓟州城的走访,已经是让杨涟看清了不少东西。
数十年前的蓟镇,在戚继光的治理下,军容严整,兵强马壮,蒙古铁骑闻风丧胆,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如今,戚继光离开蓟镇已经太久了。
那些曾经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严苛军法,早已被层层盘剥的陋习所取代。
那些精悍勇猛的兵卒,也在年复一年的粮饷拖欠中,消磨了锐气。
杨涟在城门口遇到过一个老兵,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说起当年跟着戚将军练兵的日子,眼中虽有光彩,更多的却是无奈的叹息。
“钦差大人,您是不知道啊,”
老兵浑浊的眼睛里噙着泪。
“这几年,粮饷是越发难领了。家里的娃都快饿死了,不逃,难道等着饿死吗?”
在近几年。
逃兵现象在蓟镇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军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真正在岗的却不足七成。
有的营寨,名义上有千人,实则只有几百老弱病残充数。
而那些没逃的,也大多心思不正。
要么是拖家带口,实在逃无可逃,只能在军营里混日子。
要么便是勾结上官,虚报军额,将空额的军饷中饱私囊。
更有甚者,借着守边的名义,与关外的蒙古部落、甚至建奴私下往来,走私盐铁、粮食,赚得盆满钵满。
这些人,早已将蓟镇当成了自家的摇钱树,哪里还有半分守土卫疆的心思?
杨涟心中沉重:
要清理这些积弊,绝非易事。
而且,对付这些根深蒂固的军门势力,不能用对付刘渠的办法,必须另寻出路。
或许,可以从那些还念着戚继光旧恩的南兵后裔入手。
或许,可以借着清查军饷的由头,一点点撕开他们的伪装。
不过
无论如何,此番清查,都是要见血的。
但也只有见血,方才能够让蓟州,浴血重生!
(本章完)
(/bi/286248/1723729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