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功成身退,暗埋杀机
赫图阿拉西北的密林里,喊杀声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受伤战马的哀鸣和明军清理战场的脚步声。
硝烟在枝桠间弥漫,混着浓重的血腥味,在潮湿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官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近千具尸体,清一色的正白旗甲胄。
这些都是从马尔墩寨赶来支援的建奴精锐。
他们的尸体或仰或俯,有的还保持着挥刀的姿态,有的则被箭矢钉在树干上,鲜血顺着沟壑汇成小溪,将路面染成了暗褐色。
赵率教拄着长枪站在尸堆旁,战袍被划破了数道口子,左臂还在渗血,但他脸上却带着难掩的兴奋。
半个时辰前,当这九百正白旗骑兵冲进埋伏圈时,他麾下的两千步卒先以滚木礌石阻断前路,再用弓箭攒射,硬生生将敌军拖在了原地。
就在双方胶着之际,毛文龙带着援军从侧翼杀出,两面夹击之下,建奴很快溃不成军。
“将军,清点完了!”
亲兵捧着血淋淋的首级账簿跑过来,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整整九百一十五颗首级,一个不少!”
赵率教接过账簿,与毛文龙相视一笑。
从皮岛出发时,谁能想到他们能在赫图阿拉腹地取得这般战果?
“接下来该轮到萨尔浒和界藩城了。”
毛文龙用刀鞘拨开一具尸体,露出下面的道路。
“传令下去,分出两队人马,沿苏子河两岸布防,堵死所有向北逃窜的路径。”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咱们得把口子扎紧,让剩下的建奴只能朝着咱们预设的战场来,这样才能保证咱们总能以多打少。”
赵率教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终于明白毛文龙的盘算:萨尔浒和界藩城的建奴若是收到消息,定会倾巢来援,但只要掐断他们的退路,明军就能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一次次设伏,将敌军分割成小块歼灭。
这法子,分明是学了当年努尔哈赤在萨尔浒之战的战法。
集中优势兵力,逐次击破敌军。
只不过当年是建奴以少胜多,如今却成了明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高!”
赵率教抚掌道:“如此一来,咱们虽只有数千人马,却能始终保持局部优势,让建奴疲于奔命。”
毛文龙笑了笑,用刀挑起一面正白旗的旗帜,让手底下的士卒把它当做战利品。
“努尔哈赤能靠这法子打赢萨尔浒,咱们为何不能用这法子端了他的老巢?”
“让弟兄们抓紧休整,下一场硬仗,怕是不久就要打了。”
此刻。
不远处的赫图阿拉城已成一片火海。
木质的房屋在烈焰中噼啪作响,砖石结构的宫墙被烧得发红,滚滚浓烟直冲天际,将半个天空染成了赤紫色。
火光映在苏子河面上,像铺满了熔化的金子,又像流淌着无尽的血。
祖大寿与黄德功已带着队伍撤出城外。
十几辆满载金银珠宝的马车在前面开路,车轮碾过焦黑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后面跟着几十个被绳索串在一起的女眷俘虏,阿巴亥、哲哲等人混在其中,脸上蒙着尘土,眼神空洞地望着燃烧的城池,仿佛灵魂已被那片火海吞噬。
而在城门外不远处,十几个包衣奴才正瑟缩地站着。
他们大多是佟国瑶之流,正是靠着他们的指认,明军才得以在短短一日内揪出所有建州贵种。
此刻他们脸上还带着邀功后的谄媚,以为从此就能改换门庭,做个安稳的顺民。
然而。
黄德功却是在他们面前勒住了马。
他回头看了眼那十几个奴才,眼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冰冷的杀意。
这些人卖主求荣时有多殷勤,此刻在他眼里就有多碍眼。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皆然。
他们的利用价值,已经耗尽了。
“你们,留下。”
黄德功翻身下马,缓缓拔出腰间的长刀。
刀刃在火光映照下闪着寒光,映出他冷硬的侧脸。
那十几个包衣奴才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黄德功一步步逼近,才终于察觉不对。
为首的一个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小的们可是立了功的!是小的们帮天兵找到了那些建奴贵种啊!”
“是啊是啊!”
另一个也跟着哭喊。
“将军说好给我们活路的,不能食言啊!”
黄德功走到那哭喊的奴才面前,刀尖挑起他的下巴,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说给你们活路的,是祖大寿。”
他顿了顿,猛地加重语气。
“不是我黄德功!”
话音未落,长刀已顺势劈下。
“噗嗤——”
鲜血喷溅而出,那颗还在嘶吼的头颅滚落在地,眼睛瞪得溜圆,满是难以置信。
其余奴才吓得魂飞魄散,有的转身就想跑,却被周围的明军拦住。
他们就像瓮中的老鼠,只能在原地瑟瑟发抖。
“将军饶命!小的还能干活!小的还能……”
求饶声戛然而止。
黄德功根本不给他们多说的机会,长刀挥舞间,血光四溅。
惨叫声、哭嚎声很快被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掩盖,不过片刻功夫,空地上便只剩下横七竖八的尸体。
最后,只剩下佟国瑶一人。
他瘫坐在地,裤裆早已湿透,浑身抖得像筛糠。
刚才黄德功挥刀时,他吓得直接晕了过去,醒来时便看到满地尸体,而那柄滴血的长刀,正对着自己的脖颈。
“将……将军……”
佟国瑶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小的……小的还有用……小的知道萨尔浒的粮仓在哪……小的还能……”
就在黄德功的长刀即将劈落的瞬间,一声断喝从身后传来:“黄参将刀下留人!”
黄德功眉头紧锁,缓缓收刀转身,只见祖大寿正策马而来,身后跟着两名亲卫。
“怎么,这种汉奸你也要保?”
黄德功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染血的刀刃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留着他只会是祸害。”
佟国瑶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到祖大寿马前,死死抱住马腿,磕头如捣蒜:“将军救我!将军饶命啊!只要留小的一条命,小的愿为将军当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的额头磕在碎石上,很快渗出血来,却丝毫不敢停歇。
祖大寿勒住马缰,看着脚下这副摇尾乞怜的模样,忽然笑了:
“黄参将有所不知,我先前对这些奴才说过,只要立功便给活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况且,你看他这不正说要给我当牛做马么?”
黄德功显然不信这套说辞,他将长刀入鞘,金属碰撞声带着几分嘲讽:
“这些包衣奴才眼里哪有什么道义?先前对建奴也是‘当牛做马’,结果呢?转头就把主子卖了个干净。今日他能卖建奴,明日未必不能卖了你我。”
说罢,他不再看祖大寿,对身后的亲兵扬声道:“走!”
数百名明军紧随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满地尸体与燃烧的城池为伴。
祖大寿望着黄德功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他翻身下马,走到仍在瑟瑟发抖的佟国瑶面前,用靴尖轻轻踢了踢他的肩膀:“起来吧。”
佟国瑶以为自己死里逃生,连忙爬起来,弓着身子候在一旁,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谢将军不杀之恩!奴才这条命就是将军的,将军差遣,万死不辞!”
“我可不要你当牛做马。”
祖大寿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让佟国瑶心头一紧。
佟国瑶愣了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将军……您的意思是?”
祖大寿环视四周,确认没有旁人,才压低声音道:“我可以给你一条生路,甚至让你立更大的功。”
他顿了顿,看着佟国瑶惊疑不定的眼神,缓缓抛出一句话。
“我要你回建奴那边去。
“回建奴那边?”
佟国瑶猛地顿住脚步,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脸上瞬间堆起一副悲愤交加的神情。
他以为祖大寿在试探自己的忠心,当即梗着脖子,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奴才如今与建奴已是不共戴天,多铎额真便是奴才亲手指认的,那些宗室贵种的藏身地也是奴才一一供出的,怎么可能再回去?况且……”
他声音发颤,带着几分后怕。
“就算将军真要奴才回去,就凭奴害死了多铎,建奴也定会将我剥皮抽筋,绝无活路啊!”
看着他这副声泪俱下的表演,祖大寿忍不住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这汉奸倒是把趋利避害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只可惜演得太过刻意,反倒露了破绽。
“若我让你去救阿巴亥呢?”
祖大寿忽然抛出一句,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赫图阿拉的人差不多死绝了,没人会知道你在城里做了什么。你若能偷偷救下大妃,在努尔哈赤面前,算不算奇功一件?”
佟国瑶浑身一震,脸上的悲愤瞬间凝固,转而化为惊愕。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反应过来。
原来祖大寿不是要杀他,是要让他做内应!
这是要把他钉在建奴的心脏里,做一颗随时能引爆的钉子!
“可……可奴才如何救?”
他下意识地追问,语气里已没了刚才的慷慨激昂,只剩下实打实的慌乱。
阿巴亥被明军亲卫看得死死的,镣铐加身,怎么可能说救就救?
“放心,自有让你救的法子。”
祖大寿走到他面前,声音压得极低。
“你是佟家人,你爷爷佟养性如今在镶黄旗当差,努尔哈赤尚且要给几分薄面。只要你能把阿巴亥‘救’出来,他定会保你,毕竟,救下大妃是大功,他没理由不护着自家人。”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刺佟国瑶的心底:“你只需潜伏在建奴身边,平日里谨小慎微,关键时刻帮我大明做几件事。做得好了,日后归降时,便能像李延庚、刘兴祚那般,封官加爵,洗刷奴籍。这是你唯一的活路,也是你唯一能翻身的机会。”
佟国瑶的心思飞快地转着。
他清楚,自己这种卖主求荣的货色,就算跟着明军回了关内,也只会被人瞧不起,说不定哪天就被安个“通奴”的罪名砍了脑袋。
可留在建奴那边就不一样了。
只要能靠着“救回大妃”的功劳站稳脚跟,凭着佟家的势力,照样能吃香喝辣。
真到了改朝换代的那天,再摇身一变归顺大明,说不定还能捞个一官半职。
左右都是投机,这显然是更划算的买卖。
“好!”
佟国瑶咬了咬牙,猛地跪倒在地,这次的眼神里没了谄媚,多了几分孤注一掷的狠厉。
“奴才愿意做这个内应!请将军示下,该如何行事!”
祖大寿呵呵一笑,说道:“你只需要……”
……
另一边,萨尔浒河谷的密林里,毛文龙与赵率教盯着远处官道的动静。
刚派出去的斥候带回了坏消息:
萨尔浒的镶红旗援军已过苏子河,而西南方向的界藩城,竟也出动了两黄旗的兵马,两支队伍正朝着赫图阿拉方向合流,算下来足有两千余人。
“该死!”
毛文龙一拳砸在身旁的树干上,震落几片枯叶。
“原以为能啃下萨尔浒这块肥肉,没想到界藩城的建奴也来了,这就好比咱们备了一桌饭菜,却闯进来两桌客人,这饭怎么吃?”
赵率教看着舆图上标注的敌军动向,眉头拧成了疙瘩:“萨尔浒的镶红旗有三个牛录,界藩城的两黄旗至少四个牛录,加起来近两千人。咱们手头只有四千弟兄,且连日奔袭早已疲惫,若是硬拼,怕是讨不到好。”
“不止讨不到好。”
毛文龙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担忧。
“建奴向来悍勇,一旦被他们缠住,拖延到其他据点的援军赶来,咱们这点人就得被包了饺子。到时候别说胜仗,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问题。”
更何况,他手下的兵卒,今日已历数战,虽然都是埋伏,但不断转进,体力还是不断被消耗的。
这已经是疲敝之军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赵率教的肩膀:“咱们已经赚够了,赫图阿拉到手,古勒寨、马尔墩寨的援军被全歼,光是首级就够弟兄们加官进爵了。没必要赌上全部家当,跟他们硬拼。”
赵率教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知道毛文龙说得在理,奇袭的要义在于速战速决,如今敌军势大,再贪功冒进就是自取灭亡。
“撤吧。”
他站起身,将舆图卷好塞进怀里。
“让弟兄们悄悄撤,别留下痕迹。”
“传令下去!”
毛文龙对亲卫喝道:“左翼部队先撤,沿苏子河北岸往皮岛方向靠拢;右翼部队断后,用枯枝败叶掩盖踪迹;告诉黄德功,让他带着辎重队先走,我们随后跟上!”
令旗在林间挥动,无声的命令迅速传遍各营。
埋伏的明军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刀牌手将拒马桩隐藏起来,弓箭手收了弓弩,连战马都被捂住了嘴,只留下轻微的蹄声。
不到半个时辰,原本杀气腾腾的密林便恢复了寂静,仿佛从未有过军队驻扎。
临走前,毛文龙回头望了一眼赫图阿拉的方向。
那座燃烧的城池依旧火光冲天,映红了天际,像一头在黑夜中喘息的巨兽。
他知道,今日这一撤,或许错失了全歼建奴援军的机会。
但只要人还在,总有再杀回来的一天。
“走!”
随着毛文龙一声令下,最后一批明军消失在密林深处。
河谷里只剩下呼啸的风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建奴马蹄声。
当萨尔浒与界藩城的援军赶到赫图阿拉城下时,看到的只有一座在烈火中崩塌的空城,和满地来不及清理的族人尸体。
而此时的明军,大部分已沿着河顺流而下,朝着皮岛的方向疾驰。
他们的身后,是燃烧的建奴老巢。
他们的前方,是等待着捷报的大明皇帝。
这场奇袭,终究以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画上了句点。
然而此战的影响,却还在不断发酵,远远没有到止息的地步。
(本章完)
(/bi/286248/17237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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