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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血刃破垄,丈量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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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代大兴县实行“乡—社—村”三级制,层层相辖,犹如蛛网般勾连着京畿之地的每一寸田土。
    如今洪承畴所在的,便是大兴县黄村镇下辖的黄村社。
    烈日炙烤着村口的老槐树,树影斑驳间,一队人马静立等候。
    洪承畴负手而立,官袍下摆沾满尘土,草鞋深深陷进干裂的黄土里。
    他眯眼望向远处蜿蜒的田埂——那里正腾起一片烟尘。
    不多时,十几个青壮农民簇拥着一位花甲老人匆匆赶来。
    老人须发皆白,脊背却挺得笔直,粗布衣衫下露出晒得黝黑的脖颈,褶皱里夹着未掸净的麦壳。
    此人正是黄村社里正,亦是洪承畴亲手擢拔的“图正”,清丈体系中最末梢却最锋利的针尖。
    “老朽拜见钦差大人!”
    里正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滚烫的地面上。
    身后青壮们跟着伏地,扬起一片呛人的浮土。
    洪承畴快步上前,双手托住老人臂膀。
    触手处骨头硌得生疼,掌心却传来庄稼汉特有的厚茧——这双手至少犁过三十年的地。
    他温声道:“图正为朝廷清丈之事奔走乡野,实在辛苦了。”
    里正就势起身,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哪敢说辛苦?为陛下效死,是小民的福分!”
    他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得像条嗅到肉腥的老狐狸。
    洪承畴目光微动。他岂会不知这老吏的心思?
    选作图正后,其家族隐匿的八十亩坡地便从鱼鳞册上悄然消失,每月还能领二两银子的“鞋脚钱”。
    更妙的是,借着清丈东风,这老儿已借机将宿敌李家的田产划走大半。
    ‘水至清则无鱼.’
    洪承畴摩挲着腰间尚方宝剑的缠绳,想起离京时皇帝意味深长的眼神。
    眼下他需要这些地头蛇做爪牙,待秋后算账时,这些肥鼠自会连本带利吐出来。
    “黄村社九村的清丈进度如何?”
    洪承畴突然发问,声音如刀劈开燥热的空气。
    “可查出隐匿田产?”
    里正精神一振,枯枝般的手指遥指西北:“禀大人,单是恶霸李铭一人就强占良田千余亩!那厮在村西筑了坞堡,养着百十个亡命之徒,连县衙差役都敢打。”
    “李铭?”
    洪承畴剑眉一挑。
    这名字他太熟悉了——原兵部侍郎的小舅子,去岁强占军屯的案卷还压在刑部。
    如今竟敢对抗清丈,倒是送上门的杀鸡儆猴之选。
    “刷”的一声,洪承畴突然拔出尚方宝剑。
    烈日下剑身泛着青芒,惊得里正倒退两步。
    “本官拨你三百精锐。”
    剑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沟壑,恰如分水岭般将黄村社一分为二。
    “三日之内,我要看见李铭的田契、账簿,还有他的项上人头。”
    里正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当即深深一揖,额头几乎触地,声音里透着几分谄媚与狠厉:“钦差大人放心!小人定将此事办得滴水不漏,绝不让那李铭有半分翻身的机会!”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心中早已盘算清楚。
    李铭一倒,他不仅能借机吞下其隐匿的田产,还能顺势将李家积攒多年的金银细软收入囊中。
    这般肥差,岂能错过?
    李铭盘踞黄村社多年,仗着朝中有人,横行乡里,强占民田、欺压百姓,早已是天怒人怨。
    如今钦差亲至,正是借刀杀人的绝佳时机。
    只要李铭一除,那些被霸占的良田便可重新登记造册,纳入朝廷税赋,而里正自己,自然也能从中渔利,神不知鬼不觉地划走几十亩肥田,再顺手牵羊,将李铭家中的珍宝据为己有。
    “去罢!”
    洪承畴冷冷一挥袖,语气不容置疑。
    里正连连称是,倒退几步,这才转身快步离去。
    他背影佝偻却步伐轻快,仿佛已经看到金银满箱、田契成叠的景象。
    而洪承畴凝视着他的背影,眸中寒芒如刃,杀意凛然。
    他心知肚明,这老狐狸绝非善类,此刻不过是借朝廷之势铲除异己,中饱私囊。
    然而,洪承畴并未亲自出手。
    在这个皇权难以下县的年代,清丈田亩、整顿赋税,终究要倚仗这些地方胥吏。
    他们熟悉乡情,手段狠辣,虽贪得无厌,却也是眼下不可或缺的爪牙。
    拉拢一派,打压一派,既能迅速为朝廷增收税赋,又能借机剪除地方豪强,可谓一举两得。
    “走,去礼贤社。”洪承畴沉声下令,翻身上马。
    礼贤社与黄村社同属大兴县辖下,亦是此次清丈田亩的重点之一。
    洪承畴此番下乡,正是要亲自查勘大兴县各社的清丈进展,摸清地方豪强隐匿田产、抗拒朝廷政令的实情。
    唯有亲临一线,才能撕开那些胥吏与豪绅编织的谎言罗网。
    然而,他刚策马前行,远处骤然烟尘大作,地面隐隐震颤,似有大队骑兵疾驰而来。
    护卫在侧的锦衣卫瞬间警觉,绣春刀铿然出鞘,寒光凛冽,如临大敌般将洪承畴护在中央。
    洪承畴眉头微蹙,心中亦是一凛:莫非有人胆大包天,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截杀钦差?
    他右手悄然按上腰间尚方宝剑,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那逼近的烟尘。
    待烟尘稍散,只见为首者竟是一名少年郎,银甲白袍,英姿勃发,身后百余披甲精锐列阵如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洪承畴心中警惕稍缓,但仍未松懈,拱手朗声问道:“来者何人?”
    那少年勒马停驻,抱拳回礼,声音清朗却掷地有声:“在下成国公世子朱承宗,奉陛下之命,特来协助钦差赈灾安民、清丈北直隶田亩!”
    朱承宗从怀中取出一封盖有御印的令信,双手呈上。
    洪承畴接过,指尖触到那朱砂印泥尚存的温热,展开细看:确是天子手笔无疑。
    他心中疑虑稍减,却仍有万千思绪翻涌。
    成国公朱纯臣谋逆伏诛不过数日,其子朱承宗大义灭亲之举虽得圣眷,但终究是逆臣之后。
    陛下为何不将他圈禁查办,反而派来协助清丈?
    莫非另有深意?
    洪承畴收敛心神,拱手肃然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朱承宗目光沉静,声音却如金铁交鸣:“陛下口谕——”
    他略一停顿,四周锦衣卫与甲士瞬间跪伏,连风都似凝滞。
    洪承畴亦是下马跪伏,谨听圣谕。
    见众人都下跪了,朱承宗这才开口说道:
    “成国公谋逆之事,朝中勋贵、官员惶惶不可终日。此正值清丈北直隶土地之大好时机,当以雷霆手段推进。若有抵抗者,即视为谋逆同党,抄家灭族,以儆效尤!”
    “乱世用重典,矫枉必须过正!”
    这十六字如惊雷炸响,洪承畴背脊陡然绷直。
    他早知皇帝对清丈一事极为重视,却未料到竟不惜以谋逆大罪为刃,斩开地方豪强的铁幕。
    如此狠辣果决,倒是与陛下平素宽仁之象大相径庭。
    当然,那些被朱由校处死的臣子,知晓洪承畴这个想法,怕是要被气得从棺材中跳出来。
    “臣洪承畴,谨遵圣命!”
    他深深一揖,官袍下摆扫起一片尘土。再抬头时,眼中已燃起野火。
    有这道口谕在手,莫说李铭之流,便是六部堂官的亲族田产,他也敢动上一动!
    “世子。”
    洪承畴试探道:“陛下既要你协理清丈,不知具体章程……”
    朱承宗唇角微勾,露出个冰刃般的笑:“我自幼长于顺天府,对本地豪族盘根错节的关系了如指掌。更兼我这‘逆臣之子’的身份,正好替钦差做些您不便沾手的事。比如某些需要灭门的差事,总得有人来背这个‘公报私仇’的恶名,不是么?”
    洪承畴瞳孔骤缩。
    他终于明白皇帝的棋路——朱承宗既是刀,也是盾。
    那些被清丈逼上绝路的勋贵若要反扑,首当其冲的只会是这位“弑父求荣”的世子。
    而自己,始终是清清白天的朝廷钦差。
    “妙极!”
    洪承畴抚掌大笑,袖中却暗暗攥紧尚方宝剑的缠绳。
    他忽然觉得,眼前少年比那老奸巨猾的里正更危险十倍。
    这分明是条陛下亲手放出来的恶犬,就等着撕咬那些藏在田亩深处的腐肉呢!
    确认身份之后,便要干正事了。
    “今日钦差是要清丈大兴县土地?”
    朱承宗勒住缰绳,目光如炬地望向远处连绵的田垄。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马鞭,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洪承畴微微颔首,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正是如此,不知世子有何高见?”
    朱承宗并未直接作答,反而意味深长地反问:“不知大兴县黄册记载的土地,可有一一对应上?”
    他特意在‘一一’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洪承畴闻言一怔,下意识抚摸着腰间的鱼鳞册:“万历九年黄册记载,大兴县有耕地十七万亩,如今确定的耕地数目,有十五万亩。”
    话刚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数字透着蹊跷,短短几十年间,竟有两万亩良田凭空消失?
    便是傻子都知道,这些凭空消失的土地,定然是被有心人隐匿下去了。
    “呵!”
    朱承宗突然冷笑一声。
    “十五万亩?钦差大人,依我看,大兴县至少有二十万亩土地!”
    “二十万?!”
    洪承畴悚然一惊,手中鱼鳞册险些脱手。
    这个数字比他掌握的多出整整五万亩,若真如此,朝廷每年损失的税赋将是个天文数字。
    “恐怕.没有这么多罢?”他眼神闪烁。
    朱承宗抬手示意,随从立即展开一幅精制的大兴县舆图。
    他修长的手指在图上划过,每指一处,便如利剑出鞘:“大兴县南部,武清侯隐匿田产两万亩。”
    “大兴县西面,阳武侯隐匿田产,至少有一万亩。”
    “大兴县北部,抚宁侯隐匿田产,至少有八千亩。”
    “大兴县东南,则是宫中宦官暗自兼并的土地,也有个四五千亩,没有上册的。”
    洪承畴听着这番剖析,只觉得后背发凉。
    他这些日子走访乡里,自以为摸清了底细,却不想这位突然出现的世子,竟将各家的底牌摸得如此透彻。
    那些被点名的权贵,无一不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难怪地方官员对此讳莫如深。
    “世子竟了解如此清楚,比我这个连日下乡的人都还要了解。”
    洪承畴声音微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突然意识到,皇帝派这位世子前来,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协助,更是要借他之手,将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连根拔起。
    朱承宗忽地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玩味,又似藏着刀锋:“几万亩的土地凭空消失,钦差大人当真毫不知情?”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马鞍,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注视着洪承畴。
    这话里分明藏着未尽之言——不是你洪承畴不了解实情,而是你刻意选择了视而不见。
    洪承畴闻言,面色微变,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出声。
    “就拿方才来说。”
    朱承宗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我说大兴县四面八方都有隐匿田产,为何独独漏说了东面?钦差可知道其中缘由?”
    洪承畴眼神闪烁,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当然知道原因——大兴县东面,正是成国公府隐匿的近两万亩良田所在。
    那些肥沃的土地,表面上都是‘军屯’,实则早已被成国公府据为己有。
    “这些.陛下都知晓?”
    洪承畴声音干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朱承宗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东厂西厂,数万番子,陛下可不是白养的。”
    他忽然压低声音,驱马凑近道:“钦差身边,又有多少人,是陛下的眼线呢?”
    这句话如同一记闷雷,震得洪承畴心头剧颤。
    他原以为的明哲保身,在陛下眼中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罢了。
    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为何皇帝会派朱承宗这个‘逆臣之子’前来,这既是对他的警告,也是给他最后的机会。
    “在下.明白了。”
    洪承畴深深一揖,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
    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在这场清丈大戏中的真实位置——不是执棋者,而只是一枚随时可以被替换的棋子。
    若是再有其他的小聪明,恐怕迎接他的,就是皇帝的刀兵了。
    朱承宗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他缓缓抽出腰间雁翎刀,刀锋在烈日下泛着森冷寒光:“既然如此,钦差大人,我们便开始清丈罢!”
    他手腕一翻,刀尖直指远处连绵的田垄。
    “若是怕担责、怕背骂名,这些得罪人的差事,尽管交给我便是。”
    洪承畴目光坚毅,他伸手按住腰间尚方宝剑,沉声道:“行正道者,何惧骂名?三日内,定要将大兴县的土地,彻底清丈个明白!”
    现在再耍小聪明,这不是打陛下脸吗?
    该如何,便如何罢!
    “好!痛快!”
    朱承宗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猎犬:“每多清出一亩隐田,都是实打实的功劳。”
    说着,他猛地一挥手,身后百余名京营精锐齐刷刷亮出兵刃,阳光下刀枪如林,杀气冲天。
    “这一百精骑,加上后续赶到的一千虎贲,足够把那些蛀虫的老巢翻个底朝天了!”
    他身上背负着逆臣之子的罪名。
    唯有挣得更多的功劳,才能将成国公府的罪孽清洗干净。
    以血洗罪!
    敢挡在他面前,唯有死路一条!
    洪承畴重重点头,当即展开鱼鳞册,朱笔在黄村社的位置重重一圈。
    他目光如炬,望向西北方向阳武侯的庄园,又转向南面武清侯的田产,最后定格在东北抚宁侯的领地——这些权贵隐匿的良田,一亩都休想藏住!
    “传令!”
    洪承畴声若洪钟。
    “凡隐匿田产者,以谋逆论处!阳武侯、武清侯、抚宁侯名下的田庄,全部查封清丈!”
    他转头看向朱承宗,两人目光交汇处似有电光闪过。
    “世子,你带兵去阳武侯处,本官亲自会会抚宁侯。”
    朱承宗狞笑一声,翻身上马:“正合我意!三日后,我要看到这些蛀虫跪在钦差行辕前哭嚎!”
    说罢扬鞭策马,千名铁骑如洪流般冲向远方,卷起漫天烟尘。
    洪承畴看着朱承宗疯癫的模样,心中暗叹:
    陛下当真是养出了一条敢到处咬人的疯狗。
    (本章完)
    (/bi/286248/17237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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