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丰台惊变,大义灭亲
翌日,天朗气清。
昨夜的细雨早已被毒辣的日头蒸腾殆尽,只余下几缕潮湿的水汽在空气中浮动。
干裂的大地依旧饥渴难耐,仿佛昨日的甘霖不过是杯水车薪,转眼间又恢复了龟裂的狰狞面目。
唯有几株嫩草倔强地挺立着,吸饱了雨水后越发青翠欲滴,在一片焦黄中显得格外扎眼。
西苑内教场上,勋贵营的操练正如火如荼。
这些昔日锦衣玉食的贵胄子弟,如今早已褪去了养尊处优的皮相。
每个人的脸庞都被烈日烤得黝黑发亮,眉宇间刻着风霜的痕迹;手掌上布满厚茧,虎口处甚至磨出了血痂,再不见半分细皮嫩肉的模样。
他们紧握刀枪,动作凌厉如风,一招一式间竟隐隐透出几分沙场老卒的狠辣。
“喝——哈!”
震天的喊杀声冲破云霄,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鸟雀。
勋贵营指挥使张之极立于高台之上,手中令旗翻飞如电。
随着他的号令,军阵时而如潮水般四散迂回,时而似铁壁般骤然合拢。
刀光剑影间,百人如臂使指,竟无半分滞涩。
“杀!”
“杀!”
锋刃破空的锐响与铠甲碰撞的铿锵交织成一片,尘土飞扬中,这支脱胎换骨的队伍已初现峥嵘。
若有人远远望去,定会惊叹——这哪还是那群斗鸡走马的纨绔?
分明是一支淬炼成钢的虎狼之师!
时间飞速流逝。
很快,便到了正午。
烈日当空,毒辣的阳光炙烤着西苑内教场,将青石板地面晒得滚烫。
勋贵营子弟们早已汗透重甲,豆大的汗珠顺着他们黝黑的脸颊滚落,砸在地上瞬间蒸发。
“今日操练到此为止!”
随着张之极一声令下,众人如蒙大赦,纷纷摘下头盔,大口喘息着灼热的空气。
张之极将马槊重重杵地,发出‘铿’的一声闷响。
他环视众人,声音洪亮:“诸位回去后务必研读兵书。待军阵操演完毕,陛下接下来定要考校军略韬略!”
此言一出,勋贵子弟们神色各异。
几个饱读兵书的年轻勋贵眼中闪过喜色,暗自摩拳擦掌;而那些平日只知斗鸡走马的纨绔则面色发白,有人甚至偷偷抹了把冷汗。
“为了保住祖上传下来的爵位.”
一个身材魁梧的侯爵之子低声嘟囔:“就是头悬梁锥刺股也得把《孙子兵法》背下来!”
人群渐渐散去,张之极锐利的目光却锁定了正要匆匆离去的朱承宗。
他快步上前,一把搭住对方的肩膀:“朱兄留步!”
朱承宗身形一僵,转头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指挥使还有何吩咐?”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张之极笑容爽朗,手上力道却不容抗拒。
“随我去丰台大营走一遭,探探新营的虚实如何?”
朱承宗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有些抗拒的拒绝道:“今日家中有些急事,不如改日.”
“改日?”
张之极剑眉微挑,声音陡然压低。
“什么事能比勋贵营的前程更重要?”
他凑近朱承宗耳边,意味深长道:“莫非.朱兄不想顺利继承成国公爵位了?”
这句话如重锤般击中朱承宗心头。
他瞳孔微缩,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眼前浮现出父亲阴沉的面容,又闪过皇帝冷酷的眼神。
“指挥使说笑了。”
朱承宗强自镇定,喉结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这张之极是人精,若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恐怕会让其生疑,现在,也唯有先答应他了。
“既然如此.那便同去丰台大营走一遭。”
张之极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眼中精光一闪而逝:“这才像话!你我兄弟齐心,定能在陛下面前挣个脸面!”
“那是自然的事。”朱承宗笑得有些勉强。
二人并肩而行,朱承宗的目光始终游移不定。
而张之极看似随意地把玩着马鞭,实则将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宫墙的阴影投在两人身上,如同无形的罗网缓缓收紧。
一路出了宫城,两人骑上高头大马,并辔而行。
张之极一身戎装英姿勃发,胯下骏马昂首阔步;朱承宗却始终低垂着头,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肩上。
两队护卫远远缀在后面——英国公府的家将腰挎雁翎刀,成国公府的亲兵手持长枪,彼此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驾!”
刚出城门,张之极突然扬鞭催马。
朱红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大笑道:“朱兄,且比比谁先到丰台!”
话音未落,战马已如离弦之箭窜出。
朱承宗猝不及防,只得咬牙追赶。
马蹄踏过官道,卷起漫天黄尘。
他望着前方张之极的背影,眼中阴晴不定——这位指挥使今日邀他同往军营,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别有用心?
满腔的疑惑,也只能化作马鞭,抽打在马匹的屁股上。
大半个时辰后,两匹汗如雨下的战马终于停在丰台大营辕门前。
两人看着丰台大营,神色各异。
经过兵部右侍郎袁可立整饬后的军营焕然一新:鹿砦森严,箭楼高耸,营门上‘忠勇报国’的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值守的军士甲胄鲜明,见二人下马立即横戟阻拦。
“勋贵营指挥使张之极,奉旨观摩新营操演。”
张之极递上名刺时,特意加重了‘奉旨’二字。
这番话听在朱承宗耳中,却如重锤击鼓。
他攥着缰绳的手骤然收紧——奉旨前来?
莫非皇帝早有所察?
守卫验看文书时,张之极转头对着神思不属的朱承宗低语:“听闻袁侍郎练兵如神,今日正好观摩观摩。”
朱承宗心中打鼓,却也只能点头回应。
“既是奉旨前来,便请入内!”
值守军士面无表情地验过文书,铁甲铿锵声中让开道路。
张之极与朱承宗一前一后入营,前者饶有兴致地环视四周营垒,突然抚掌笑道:“袁侍郎治军当真严整!当年家父执掌京营时,那些丘八见着国公府的仪仗,早跪着迎进来了。如今倒好。”
他晃了晃手中名刺,继续说道:“连英国公世子的脸面都不好使,非得按章程办事。”
朱承宗隐隐感觉今日是无法善了了。
就不知道,能不能糊弄过去。
正惊疑间,忽闻远处校场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
“杀!”
“杀!”
“杀!”
但见尘烟蔽日处,数千新军正操演鸳鸯阵。
这些昔日面有菜色的流民,如今个个筋肉虬结,长枪突刺时寒芒成林,盾牌撞击声如惊雷滚地。
最骇人的是那冲霄杀气,竟凝成实质般压得朱承宗呼吸一滞。
“这”
他喉结滚动,额角渗出冷汗。
父亲总说新营不过是流民充数的乌合之众,可眼前分明是虎狼之师!
朱承宗心头突突直跳,脚下却不得不随着张之极继续前行。
转过校场东侧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与金属碰撞声传来。
只见数十名军士排成笔直的长队,在青石台前静候。
他们铁甲鲜明,腰刀雪亮,虽烈日当头却纹丝不动,唯有额角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这是.”
朱承宗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张之极也驻足观望,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新营的月饷发放。”
只见青石台上摆着三张紫檀案几,户部主事手捧鎏金账册端坐正中,兵部郎中与蟒袍监军太监分列左右。
每唱一个名字,便有身披铁甲的军士踏着整齐步伐出列领饷。
“范统,月钱一两八钱!”
声若洪钟的应答声中,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踏步上前。
他接过沉甸甸的饷银时,铁甲铿锵作响:“谢陛下发饷!为大明效命,为陛下效死!报国救民,杀酋封候!”
这嘴脸之间,洋溢的都是喜色。
范统哈哈大笑,数着手上的饷钱,笑得合不拢嘴。
之前领饷,哪里能拿得到一两银子,能有三钱就不错了。
大部分的粮饷,都被当官的贪了去。
而现在,实打实的一两八钱在手,让他喊口号的声音都大声了不少,坚定了不少。
发饷还在继续:
户部主事喊道:“杨伟,月钱九钱!”
瘦高军士出列,头盔下的面容涨得通红。
他接过半串铜钱时,铠甲发出羞愧的哗啦声:“谢陛下发饷!为大明效命,为陛下效死!力争上游,势拿上饷!”
朱承宗喉结滚动,不自觉愣住了:“这粮饷竟分三六九等?”
“此乃陛下亲定的饷练法。”
张之极在一边解释道:“上等战兵月饷一两八钱,下等辅兵只得半数。”
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道:“若连续三月考评下等,那便只能转为辅兵,粮饷也大减。”
“竟有此事。”
轰隆隆~
恰在此时,地面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震动。
一队背插红旗的精骑飞驰而过,朱红色旗帜上‘御赐精骑月饷叁两’八个金字在阳光下灼灼生辉。
那些骑士个个目露精光,马鞍旁悬挂的斩马刀寒芒刺目。
朱承宗只觉后背一凉,冷汗已浸透中衣。
他终于明白十二家中,那九家勋贵为何举棋不定了。
看这些领饷的士卒就好好了。
这些军士领的哪里是饷银?
分明是买命的血酬!
袁可立操练出的铁血战阵,配上这等厚赏,莫说腐朽的京营,就是戚家军再生怕也要退避三舍!
谁给他们粮饷,他们便为谁卖命。
陛下给这些丘八足够的粮饷,他们能不为陛下效死?
朱承宗心头猛地一沉,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他盯着张之极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只觉得对方眼底藏着一把无形的刀,正一寸寸抵向自己的咽喉。
“走罢,中军大营之中,还有好戏看。”
张之极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毒蛇吐信般钻进朱承宗的耳朵。
“好戏看?”
朱承宗喉头一紧,下意识地反问,声音却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干涩。
他早已察觉,今日张之极的一举一动,都像是精心编织的罗网,而自己,正是那只被一步步逼入死角的猎物。
张之极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却不急着回答,只是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到了你就知道了。”
咕噜~
朱承宗咽下一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此刻,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张之极的步伐,朝着中军主帐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主帐,四周的肃杀之气便愈发浓重。
披甲军士如铁塔般矗立,冰冷的铁甲在阳光下泛着森然寒光,长戟如林,刀锋雪亮,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便能将任何闯入者撕成碎片。
“勋贵营指挥使张之极求见!”
通报过后,两人终于得以踏入主帐。
帐内光线昏暗,唯有几盏铜灯摇曳着昏黄的火光,映照出主位上那道挺拔的身影——袁可立。
他一身轻甲,面容冷峻,目光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
而在他的身侧,监军太监王体乾正眯着一双三角眼,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手中茶盏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阴鸷的面容。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朱承宗身上,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脊背发凉,仿佛被毒蛇盯上的猎物,连血液都凝固了。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玉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见过袁侍郎、监军。”
张之极与朱承宗抱拳行礼。
袁可立微微颔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案几上叩出三声闷响。
砰砰砰~
霎时间,帐外铁链拖地的哗啦声与军靴踏地的轰鸣由远及近,其间夹杂着粗粝的呵斥:“跪下!”
厚重的帐帘被刀鞘猛地挑开,刺目的阳光中,三个五花大绑的彪形大汉被踹进帐内,沉重的镣铐砸在青砖地上,溅起细碎的火星。
朱承宗瞳孔骤缩,最前面那个满脸血污的,不正是父亲最倚重的神机营千户赵德柱?
后面跟着的五军营千户钱铁山左臂已不自然地扭曲,而三千营千户孙猛更是被牛筋绳勒得面目紫胀。
他们褪色的战袍上还沾着新营特有的红土,显然是在潜伏时被当场擒获。
“世子.快走”
赵德柱突然抬头嘶吼,缺了门牙的嘴里喷出血沫,却在触及王体乾阴冷的目光时戛然而止。
朱承宗这才发现三人后颈都烙着‘逆’字火印,焦黑的皮肉间还渗着黄水。
显然,他们是被大刑伺候过的。
冷汗顺着朱承宗的脊梁滑下。
他死死攥住玉带上的螭纹扣,这些父亲安插十余年的心腹,竟在起事前夜被连根拔起?
朱承宗猛然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因压抑的惊怒而微微发颤:“张之极!”
他死死盯着对方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字一顿道:“你今日邀我来丰台大营,根本不是什么观摩操演……你早就知道成国公府的事,是不是?!”
张之极闻言,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目光却如刀锋般直刺朱承宗心底,轻声道:“何止是我?陛下也知道了。”
张之极的话音刚落,朱承宗如遭雷击,脸色霎时惨白如纸,连唇上的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却仍觉口干舌燥,仿佛有一团火在胸腔里灼烧。
然而,他仍强撑着挺直脊背,声音沙哑却倔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如此折辱于我?”
张之极闻言,嘴角微扬,眼底却是一片冷意。
他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袖口,淡淡道:“若真要杀你,何必大费周章带你来丰台大营?陛下念你在勋贵营中勤勉操练,尚有可造之材,这才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朱承宗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仿佛溺水之人忽见浮木。
前一瞬还深陷死局,此刻竟峰回路转,他一时竟有些恍惚,声音微颤:“你……此话何意?”
张之极目光锐利,一字一句道:“谋逆之人,是成国公朱纯臣,而非你朱承宗。只要你肯大义灭亲,将朱纯臣谋反的罪证、同谋、计划——尽数供出,陛下不仅会赦免你的罪责,更会论功行赏。”
弑父?!
朱承宗脑中轰然炸响,眼前一阵发黑。
他踉跄后退半步,浑身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凝滞了。
陛下竟要他亲手揭发自己的父亲?
张之极见他神色剧变,冷笑一声,语气陡然森寒:“怎么?不愿意?难道你要让整个成国公府上下百余口人,都跟着朱纯臣一起陪葬?”
朱承宗浑身一震,耳边似有千万道声音在撕扯——忠君?孝道?家族?生死?
他双膝发软,几乎站立不住,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良久,他终于颓然闭眼,嗓音嘶哑如砂砾摩擦:“我……愿为陛下效命,镇压逆贼朱纯臣、徐希皋等人的叛乱!”
话音落下,他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成国公府的世子,而是亲手将家族推入深渊的叛逆。
但.
很快。
朱承宗脸上的愧色如潮水般退去,眼底骤然翻涌起一片猩红的狠厉。
那点残存的愧疚,此刻已被更炽烈的决绝焚烧殆尽。
‘我不是怕死’
他在心底嘶吼。
‘我只是必须保住成国公府!’
朱承宗眼前仿佛浮现出父亲那张阴沉的脸——那张永远带着讥诮与傲慢的脸。
呼喝呼喝~
朱承宗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是你错了!’
他在心中厉声控诉。
‘你执迷不悟!你胆大妄为!竟敢以卵击石对抗天威!’
帐外的风突然变得凛冽,卷着沙砾拍打在军帐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如同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的叹息。
朱承宗猛地抬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刀锋般的决绝取代。
‘儿子别无选择’
他望向虚空,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身影对话。
‘为了国公府的百年基业,为了朱氏一族的香火存续,我只能如此。’
朱承宗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然。
‘父亲.’
他无声地翕动嘴唇,像在进行一场残忍的诀别。
‘莫要.怪我!’
5400大章!
(本章完)
(/bi/286248/17237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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