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风花雪月(九)
湖中水如镜,故名镜湖。
时隔经年,没想到还能回来这里。
天空中下着毛毛细雨,花无叶一身红衣静立在湖边,她没有撑伞,任由细雨飘洒发间。湖面整体来看还是很平静,只有细看,才能看见那微不可见的水波,布满整个湖面。
花无叶也不知等了多久,身后才终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她没有扭头去看来人,不一会儿,就见头顶出现了一把油纸伞,身后那人的气息也越发清晰,只听得他柔声道:“下雨了,怎么也不打伞?”
花无叶无动于衷,只道:“你来晚了。”
她等了很久。
天空中的细雨已将她的发丝打湿不少,手也冰凉。
宋辰却笑言道:“是你来早了。”
是吗?
花无叶眸光微动,抬头望向天际。
好像的确是她来早了,原来她的内心竟这般迫切,但是花无叶不愿承认:“我不与你争。”
宋辰撑着伞走上前一步,与花无叶并肩而立,一同望着平静的湖水。但这只是表面的平静,就犹如此时的花无叶和宋辰,内里早已心潮翻涌。
许久,宋辰都没再开口。
花无叶等得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尽量克制住波动的情绪,淡然问道:“怎么样?都想好了吧?”
“百善孝为先,为人子,断不能忤逆父母,若自己的父亲真因自己而死,恐怕这一辈子都将良心难安。”宋辰没有直面回答花无叶,只是眼望着湖水,眸光深沉悠长,让人琢磨不透。
他的话中有那么几分哀伤,花无叶的心不由得一沉。
不能忤逆父母,不能不忠不孝,那便是要遵从父母亲的意愿。花无叶早就料到会是如此,父亲毕竟是亲生父亲,世上仅有一个,旁人自是无法相比,只是这心里头还是有点酸涩。
宋辰忽然转眸望向花无叶,启唇还欲说些什么,但是被花无叶抢了先:“君命难违,你且回长安去吧,跟着我本来就不长久,确实没必要再执着下去,错过的就让它错过吧。双修之事就此作罢,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会知道,你的父亲也自会帮你洗清与魔教有染的污名。”
花无叶一连串说了这么多,已表明要与宋辰分道扬镳的决心。
不过一瞬间,宋辰眼底的光辉便彻底黯淡了下去。
他只不过是试着稍微退一步,她便直接要放弃了,心中若有半分不舍,都不会如此洒脱决然,再执着下去当真能有结果么?
若无结果,执着的意义又何在。
这一刻,宋辰深深意识到,有些事情有些人,不是尽心努力就可以的。
“好。”
千言万语,终化作一个字。
得到他的回答,花无叶终于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却悄悄垂下了眼帘不敢再看他。她害怕再多看一眼,就会舍不得放下,但是他们终归是陌路殊途,这段情本就不应该存在,该放手的时候就要懂得放手,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人。
前世他们便注定陌路,今世也一样。
苏潋才是他宋辰的妻子,即便重来一世,这也还是改变不了的缘分,没必要再苦苦挣扎、纠缠不休。
要活得逍遥自在,拿的起也放得下。
“你知道很多事情,重来一次也还是改变不了的,过往如云烟,散了就散了。从今往后,你我各不相欠,也没必要再介怀于曾经的爱恨情仇,咱们各自安好。”
这也许就是最好的结果。
将这些话说出来后,花无叶感觉浑身轻松多了,本就不该背负那么多,这一世的情爱也本就是妄念,早点结束也好。
花无叶眼角释然的笑,在宋辰看来却格外刺眼,他做不到如她这般洒脱。
爱之深情之切,又怎能说放下就放下。
可对方已无意,再执着也是庸人自扰,作茧自缚,何必呢。
宋辰也低头笑了,下一刻却伸手将面前人搂进怀里,手中的油纸伞随之掉落在地。他很想搂紧一些,最好可以不放开,但是他只能选择隐忍,将这份情意埋藏于心。
抱着她的双臂想用力,却又不敢用力。
“阿容,前路漫漫,你多保重。”
花无叶听见他在她的耳畔低语,还是那么温柔深沉,缱绻不舍。
花无叶没有回应他,只是任由宋辰抱着。
反正今后都各不相干了,保不保重也无所谓了,分别的话不必多说,就好好享受这最后的温存吧。
良久,他终于放开了花无叶。
细雨飘洒,朦胧了双眼。
这伤感沉重的气氛,花无叶实在承受不来,故作释然地笑了笑,轻轻甩了下脑袋说道:“走了,你也别多留了。”
看着宋辰点头,花无叶才放下心转过身去,宋辰也在同时转过身。
两人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缓缓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背对着背,渐行渐远,湖边唯有那把油纸伞还停留在那处,任由风雨吹打。
花无叶这次也没回过头,既然决意要走,就不会停留。
镜湖水岸边,一身素白衣衫的少年郎缓缓弯下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拾起了油纸伞,然后撑着伞静立于湖岸边,望着那抹逐渐远去的红影。
她可以头也不回,可他做不到,终究是他作茧自缚罢了。
花无叶离开镜湖后又回到了云城,神月教不想回,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索性就继续留在云城好了。
没有宋辰在身边是有点不适应,但慢慢习惯就好。
在云城一停留,就是三个月之久。
自镜湖一别,花无叶就再也没有见过宋辰,一人饮酒,一人宿醉,日子过得倒也算潇洒,清闲自在。
反正前世就已经见过宋辰迎娶别人,这一世再与别人成亲也没什么大不了。
花无叶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执迷了。
夜间,闲来无事,花无叶独自一人来了画沙楼喝酒。
画沙楼位于江岸边,此时正值盛夏,夜间的画沙楼没什么人,能隐约听见水里传来的蛙叫声,还有岸边的柳树枝上传来的阵阵蝉鸣声。
盛夏的夜晚,漫天繁星。
这样闲静的日子,也不知还能过多久。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花无叶独自在月下饮酒,喝完一杯又一杯,倒也不觉得孤寂。
忽然烛光闪动,身后似乎有人来了。
是的,那人走路的脚步声很轻,气息越来越近,难不成是……
已经三个月没有人陪她了。
花无叶一手捧着酒壶,睁着醉意朦胧的双眼,盯着烛光里那道逐渐向她靠近的身影,清瘦又颀长,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丝期盼。
“怎么,一人在这喝闷酒?”
那人开口说话了,声音清冷沉静,不似他那般温厚轻柔。
心中期盼瞬间落空,花无叶不动声色地仰头又灌下一口酒,烈酒入喉,刚好冲散她内心的空虚感。随后,花无叶微微侧过头,静候那人来到她身旁,用眼角余光瞧他几眼。
来人一袭水蓝色长袍,发间一根白玉簪,三千银丝垂散在身后。
“阿浔?”花无叶还未看清他的样貌,但看见这三千银丝,以及他那沉静的声音,花无叶瞬间就猜到来人是段浔。
虽然期望落空,可看见段浔亦是让她惊喜。
“来,坐!”花无叶朝着旁边的空位挑了挑眉示意他,段浔便顺着她的意在旁边坐下。
花无叶伸手拉起段浔的胳膊,将他从上到下都瞧了一眼,最后目光停留在他气色已恢复如常的脸庞上,嬉笑着道:“你已经出关了?那你身上的伤可是痊愈了?”
“是的。”段浔淳厚地点了下头。
“那可太好了!”花无叶收回手拍了拍胸脯,“我这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能放下了!”
看段浔的身子骨已恢复如初,花无叶也是打心底高兴,而万花谷就在云城外,段浔会来这找上花无叶也不足为奇。
“你与宋兄的事我都听说了。”段浔一眼扫过桌上的空酒壶,目光最后停留在花无叶捏着酒壶的手上,“再过几日便是安乐公主的婚期了,你当真舍得,让宋兄听从父命迎娶安乐公主?”
花无叶眸光微怔,举起酒壶一口闷,“舍得又怎样,舍不得又怎样?”
到最后都是要舍得。
花无叶把手中的空酒壶往旁边一扔,又拿起了另一壶酒。
正要喝时,段浔突然从她手里拿过酒壶,然后又拿了两个小酒杯将其倒满,亲自递一杯给花无叶,接着说道:“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管是人也好,物也好,不去争取一番,又怎知他不会属于你?”
又怎知不会有圆满结局。
“可若明知希望渺茫,甚至根本就不可能,那还有去争取的必要么?”花无叶嗤笑一声,从段浔手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况且,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紧揪着不放,苦了自己也苦了别人,逝去的就让它逝去吧,顺其自然,岁月静好。”
花无叶不想再为所谓的情爱倾尽一生了,不值得,也没必要。
看着花无叶放下那已经空了的酒杯,段浔轻轻叹了口气,又为其倒了杯酒,顺便拿起自己的那杯酒与她碰杯,“你可知晓,有的人一旦遇见了,那便是一辈子,心里再容不下他人。与其今后徒留遗憾,倒不如放手一搏,就好比你与宋兄,都不去争取,又何来厮守终身的机会?”
花无叶手里捏着酒杯,心不在焉地抿了几口。
段浔这番话确实激起了她心中的浪潮。
宋辰明确说过他倾心于她花无叶,两人也曾同生共死,可现在他却要娶别人了,说实话花无叶很不甘心。
即便与宋辰厮守的人不是她,那也不应该便宜了苏潋那丫头片子。
花无叶又喝了几口酒,却无法消除心中的烦闷,不由得感叹道:“宋辰已经回长安去了,一切都已经晚了,总不能真让他不顾自己父亲的死活吧?”
在镜湖诀别时,她其实看出了宋辰的试探,也看出了他的犹豫,只不过她选择退缩了。
兴许只要她一句话,宋辰就真的不会走。
但是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