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部分
送来。它是我与外界及远方的亲人联系的唯一纽带,不能想象若是离了他们,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有时人家稿子要得急,比方等着下稿发排什么的,我于深夜写完了稿子,会立即装好再跑到邮局门口塞进那里的邮筒里。于深夜出去寄稿件的那种感觉是最好的了,如鲁迅的寄“两地书”一般,既神秘,又刺激,同时还有着完成任务之后的那么一种喜悦和期待,比收到稿费的感觉还要充实,还要温馨。
不足的是,邮费提得太快了。我记得他们刚把邮费提了,平信市内五毛,外地六毛。可没几天他们又提成市内六毛、外地八毛了。像我这种写东西的人就让它治毁了。而你的手里还有先前那些面值为四分、八分、两毛、三毛的,你要寄篇稿子,甭说小中篇,就是个万把字的短篇,也能将整个信封给糊满了。
还有就是,无论你什么时候去提稿费,绝对不可能马上提出来。她绝对让你等一会儿,你也绝对会发现那服务员永远都在数票据或者数钱。有时一上班,她就要做着下班的准备做合计的工作,可又奈何?你没治!他独家经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有时想起来还真让你上火,你觉得邮政工作的意义与他们的经营是分裂的:意义是重大的,而经营是差劲的!从那个麻烦十亿人方便它自己的邮政编码开始,他们就基本上没干方便消费者的事情。
------------
51 你说A他寻思B
现代人的德行里面,有一条叫:你说A,他寻思B。
让我举例说明。比方你到谁家做客,一般都要说几句好听的话,诸如称赞他家的房子挺大、书挺多、拾掇得也挺利索什么的。你走了之后,他差不多就要怀疑你家的房子很小、没有书、屋里跟猪窝差不多。——这似乎还搭点界儿,你称赞人家的屋里挺利索,其实是一般情况,并不怎么太利索,连这种情况你都称赞,那还不说明你家跟猪窝差不多?
三年前,我至家乡体验生活,每次吃饭都发现桌子上有一盘猪蹄儿。猪蹄儿这玩意儿说起来不好听,啃起来幸福无比。但顿顿啃这玩意儿,奢侈不说,你还是要烦。我遂问负责接待的一位熟人是怎么回事儿,他说你不是喜欢这玩意儿吗?还说一天啃上俩猪蹄儿,跟共产主义差不离儿什么的?我问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他还看过一点我写的东西,即从我先前的一本书里找出这么句话,看看,啊……嗯。我也让他仔细看看,那是我说的吗?他看了看,方知是里面的一个人物说的,“那你也是有体会呀,你自己不喜欢啃,还能寻思起那么句话来呀?”——这也有点影儿,你毕竟写过类似的话。而且对你也构不成伤害。他顶多出去说你喜欢啃猪蹄儿、品位不高、是农民就是了,你啃都啃了,还怕人家说呀?
此类情况,大都因为对方太热心、细心或太聪明、太富有想象力所致。
也还有这种情况,你在某个场合称赞张三这个同志还是不错的,嘴挺严、手挺快、腿挺勤,是干工作的一把好手。旁边儿的李四可能就不高兴,说不定还要兴师问罪:你说张三嘴严、手快、腿勤,那么谁嘴不严、手不快、腿不勤?你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因对方的敌情观念太强,你说任何话他都要将它理解或延伸成人际关系。
即使他们是亲人、朋友,哪怕就是两口子,你查查他们吵架拌嘴的原因,也多半是因为你说A,他寻思B的问题。
据说华罗庚曾给他的学生出过这样一道题:问一加一在什么情况下不等于二?结果他的学生没有一个答对。有的说两个恋人加在一起不等于二,因为那时两颗心变成一颗心了;有的说一个男人加一个孕妇不等于二,因为那时已是三条生命了……最后华罗庚告诉他们,一加一只有在算错了的情况下才不等于二,你们为何将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变成文学或生理问题呢?——这还是因为他们太聪明。
我崇尚人际关系简简单单,有一是一,是怎么个事儿就怎么个事儿,没必要搞得那么复杂。有聪明还是用在工作上,那时你尽可以举一反三,寻思B,寻思C,乃至DEFG……
每当遇到你说A他寻思B的情况,我脑子里即转出这样的镜头:一个傻瓜蹲在街上系鞋带儿,十来个聪明人在旁边瞎分析:有的说他拣到了好东西,有的说他掉了东西在那里找,有的则说他正在磨刀企图行凶杀人……所以聪明人容易累,而傻瓜容易成功。
------------
52 担是非儿
写完题目赶紧解释,此乃一句方言,北京人好像管此叫做担事儿,具体怎么个含意,你看了下边的文字就明白。
某刊物欠我稿费若干,数目不小,拖欠时日不短,想我这写作的人是靠那玩意儿养家糊口的,脸皮偏又不厚,鼓了多次勇气也终于没张开口要。看看两年过去了,寻思那家刊物的主编永远处在百忙之中,别将我这等小事给忘了,遂乘至那刊物所在城市出差之机,拐弯抹角地向他提及此事,他乃亲热地与我作拥抱状,一边拍着我的肩膀一边言道,此事你大哥我并没忘也,只是因为咱俩好,担是非儿,才没给你寄的,现在马上办。待具体操办时,他就让我跑了五个地方,首先是到责任编辑那里开稿费单子,尔后由他主编老兄过目签字,规定个千字多少元的标准,完了再到一个叫做编务的那里让其数你那小说的字数。那编务乃一退休老编辑,工作极其认真,永远是一副谢绝通融的那么种表情,一个据我电脑统计为六万八千字的小说,经他老兄一个字一个字地数下来就剩了五万多。余问那责编,你不是说一个字未改吗?怎么就差了这么多?那编务指着刊物内文里面的题目及半行处代责编答道,像这些空白处都是要扣掉的,啊。也实在难为那老编务了,要知道他是在数字数,而不是阅读,他不可能享受到阅读的快感。那么一个不算小的中篇数下来,两个小时就过去了。他似乎还有点过意不去,说是你就在旁边儿等着,时间太紧了,若是时间充分一点我可能数得更准确。余拿着那编务签了字数的稿费单子,到得他们的财会办公室,寻思这回该拿到钱了,哎,还不行,会计给你的是支票,你必须到那刊物所在的开户行自己去兑换。余拿着支票及那会计画给我的去他们开户行的乘车路线图,刚要出门,那会计追出来了,哎,还忘了扣税哩,还得重新算……
待这一套办完,主编大人热情地将我送出来的时候,余问道,你们对所有的作者都这样,还是只对我这样?
主编大人又拍我肩膀,当然不是啦,其他作者的稿费都是寄去的,咱俩好呀,担是非儿呀,我就是让你来取稿费的时候见见面的,时间长了不见还真怪想得慌!
我即告诉他,你以后别跟我好了行吗?我还是享受你不跟我好的待遇好些!
他又指责我这人不中交,答应给他们的稿子又不给了云云。我不好说这就叫“杀熟”的,那主编先生也不完全是个生意人,我只是强调一种思维方式:他觉得你跟他好,担是非儿,亏待一下不要紧。
我将此称作一种思维方式,是因为这种情况并非单单发生在那主编身上或者生意场上,我们一般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一点。比方说,父子之间或母女之间就比较担是非儿,稍微亏待一下不怎么要紧。而刚过门的儿媳妇与婆婆之间就差点劲儿,你得按规矩来,是怎么个事儿就怎么个事儿,甚至还需客客气气。但总算起来,还是父子之间或母女之间更好些。这里头有个责任感的问题,你觉得对方担是非儿,就须格外对得起人家。你只揣摸对方的心态而忽略自己的责任,那是实用主义,其后果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好人、老实人或熟人永远吃亏,而那些你不熟悉的或不敢得罪的人永远有福;而好人并非都是不会接受教训的傻瓜蛋,“他爱你,你坑他”的故事也不会永远上演。
我们已进入一个令人恍惚的时期,一些起码的道理与是非都可以作出别一种解释了。比方艰苦奋斗、安心本职、干一行爱一行这样的道理如今就已大打折扣。但真理永存,教训可以使我们待人处世更加接近真理,接近事物的本质。
------------
53 戏说戏词
我从小喜欢京剧,能哼两句。但弄不清“二黄原板”、“西皮流水”什么的是怎么回事儿。我学着拉二胡的时候才知道里面还有个“紧拉慢唱”,这意思很明白,就是唱的节奏不一定快,拉二胡的却要很快地拉。像《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一段的过门儿就是紧拉慢唱。
小时候看京戏,主要是看热闹。像猴戏,或穿软底鞋的武生出来能翻跟头儿的戏都愿意看。穿着厚底的鞋,拿着枪头子乱比划一通的次之;若站在那里只是唱,且一唱就是小半天的就不喜欢了。整个五六十年代,我们那地方特别喜欢沂水县的个戏班子,里面有个演猴的,他能从后台的出口处,翻着跟头儿一直翻到前台,尔后腾身一跃,即头朝上脚朝下地将整个身子箍到台前挂汽灯的柱子上。我后来再也没见过能把身子缠到柱子上的猴。
待我人到中年,就不怎么喜欢武打的戏了。京剧的武打太假模假式。特别是好几个人同时拿枪头子往一个女的身上扔,尔后那女子一跳,将那枪头子又踢回原处的动作假得厉害,一是不出错的时候不多,二是那女子往往要等上一会儿,旁边的人才开始扔。
我喜欢戏词。像三国戏、杨家将的戏及“徐策跑城”什么的,词儿好,唱腔也好。看过汪曾祺先生写的《大劈棺》,词儿也不错。他写一个少妇给丈夫上坟这么写:丈夫,你撇得我好苦也。(唱)实指望少年夫妻,终生作伴,谁知你一病奄奄,半路里把我闪。你叫我靠谁吃饭?怎办得柴米油盐开门七件?况且我正青春,一朵鲜花才绽。怎耐得枕只衾寒孤孤单单。冷淡。难堪。很有味儿,也很凄情。
有一段,朋友们一起开笔会的时候,喜欢唱两句小吕剧:知道不对就好办,就怕是私字迷住了你的眼。唱的时候,第一句要念,第二句才唱。如果有人见了你二话不说,上来就一句知道不对就好办……你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好像自己真犯了什么事儿似的,往往会产生一点喜剧效果。唱那玩意儿还容易上瘾,没事儿的时候,隔一会儿就想来两句。一次我参加一个电视剧创作方面的座谈会,照例地隔一会儿就来上那么一口,不料旁边一老兄竟面呈不悦之色,吾甚奇怪,一朋友遂向我介绍,此公即是那戏词的作者矣,其不悦,乃是怀疑你一遍遍地唱起来没完有讽刺之意也。吾赶紧向那老兄解释,只是喜欢耳,并无他意也,一个剧作家,能有几句戏词让人念念不忘,已是大幸矣,怕的是写一辈子戏人家一句也记不住,岂不悲哉?该老兄甚理解,乃与吾握手言欢。几年不见了,文田兄,你可安好?
有一获短篇小说全国奖之老兄,在一次笔会上说,他亲眼见过“文革”时期一位业余作者写的小戏,有四句流传甚广,叫我本共产一党员,生产队里把动劳,坛坛罐罐都用上,为何反而把斗挨?也挺好玩儿的是不是?
我曾几次有幸听评论家宋遂良先生唱川剧《列宁在十月》,那词儿大概是这样的:我乃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脱下了大衣缴给你瓦西里,打冬宫还需要研究仔细,具体事你去问捷尔仁斯基……此乃民间口头创作,不容易搬上舞台,但却有极强的生命力,不容易失传的。
我平生唯一的一次写戏词,是刚当专业作家的时候。当时有一家报纸有一个栏目叫“作家风采”,除了登作家的照片之外,还须写两句玩儿深沉的话,我玩儿不了,即绞尽脑汁写了几句戏词:这一段咱心情好不轻松,实现了当作家一个美梦,从此后把生活好好深入,沉下心搞创作与世无争。当然喽学马列也须抓紧,更不能忘记了两个文明。唱上它二黄原板这么一段,告知那关心我的众位弟兄。
我喜欢戏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现在的诗,大部分都读不懂。
------------
54 学写歌词
一歌唱家朋友欲拍MTV,邀我们几个人为他即将演唱的歌词提意见。我们挺认真,也挺投入,你一言我一语的就提起来。不想三提两提一旁惹恼了词作者。那词作者气咻咻地说是这不行那不行,你怎么不写?你不是会写一手拿着煎饼吃,一手拿着人民日吗?他让我写歌词,等于让评论家写小说,让医生跟病人生一样的病。可我不想将气氛搞僵,遂说了一句可惜没人给谱曲,若将那玩意儿谱上曲子,满大街的人就那么行进速度地唱起来,也怪好玩儿是不是?众人哈地就笑了。笑完了,朋友们说,哎,说不定还真行,你满脑子的乡情亲情恋情,也不缺诗情画意、意境意蕴什么的,为何不能写?来一个!我这人心慈耳软,不经激,也不经劝,我不会干不能干不想干也说了不干的事,你要拿好听的话劝我三遍或用不怎么好听的话激我两遍,我差不多就能答应下来,哪怕千难万难,我都会自作自受,干成了说不定还会故作轻松,没事儿呀,小菜一碟,嗯。比方说,那回有人让我帮他打官司……算了,不说了。总之我是答应试一试就是了。
这一试,就整得我一晚上没睡着觉,翻来覆去的就把那歌词的事情来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