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晚凝
春光明媚, 岁月静好。
此时宋家庄后宅正堂,以庄主宋仝夫人身份出现在蓝璎面前的,不是别人, 却正是德太妃蒋晚凝。
蓝璎重生后,内心深处最牵挂不下的便是这位前世的主子。深宫重重,前世茫茫,她一直将蒋晚凝当做亲姐姐般依赖。
同李聿恂成婚之后,蓝璎心里既为自己得以逃脱选秀而感到庆幸, 也总不免要为这一世的蒋晚凝倍感担忧。因为前世早在建昌帝下旨选秀之前, 蒋晚凝就被其父唐国公蒋泰送入宫中,成为皇帝的妃嫔。
今日之前, 听闻宋仝在路途中娶妻生子之事,蓝璎常愤恨不平, 心里无数次暗骂宋仝薄幸寡情,前脚才与蒋晚凝分离, 后脚就迫不及待娶新妇生子。
谁料, 此时此刻, 如春日桃花般夭夭灼灼,笑眼盈盈端立在蓝璎身前的宋家庄女主人原正是蒋晚凝。
隔着前世今生, 从威严气派的都城皇宫忽到这僻远闲散的小县乡郊,山水轮转, 骤然相逢,这叫蓝璎如何不惊震?
春日的阳光灿而不烈,照在人身上既觉暖暖和和又仿佛慵慵懒懒。
蓝璎站在门槛边,沐浴在阳光下, 红着眼圈怔怔望着蒋晚凝, 满腹辛酸, 骤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一步路也迈不动。
她原不知,建昌二十八年春的蒋晚凝,竟是如此的美貌端庄,风华绝绝……
倒是蒋晚凝神色镇定,仿若无事般笑容满面地走到蓝璎身前,很是亲热地拉起她的手,一面将她夫妇二人请进屋坐下,一面热情地招呼。
“这便是蓝家妹妹吧?早听夫君说李兄弟好福气,娶了蓝家小姐为妻室。如今一看,真真个是娇滴滴,粉嫩嫩,花骨朵般的美人儿。”
蒋晚凝看上去神色无异,语气如常,似乎对前世之事全无记忆,但当蓝璎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真情闪露,两人心下全都明了。
毫无疑问,蒋晚凝也重生了……
蓝璎稳住心神,望了一眼旁边的宋仝,对蒋晚凝道:“蓝璎自幼长在乡野,见识少,行事说话不免粗俗。相较之下,嫂嫂才是绝世的美人,生子之后,依然容颜焕发,叫人一见便叹自愧不如。”
蒋晚凝笑望着蓝璎,柔声道:“我与妹妹虽是初见,却仿佛早就相识一般,心里只觉格外亲切。我孤身远嫁,没成想今日能与妹妹你一见如故,望妹妹千万莫要同我生疏,往后就唤我一声‘姐姐’,我们姐妹常走动,可好?”
蓝璎低头,哽咽道:“只要姐姐不嫌弃,如此甚好。”
蒋晚凝朝蓝璎伸出手,温柔道:“阿璎,姐姐带你去看看我的徵儿。”
徵儿便是蒋晚凝同宋仝所生的儿子,小家伙才刚满月,躺在摇篮中,似睡非睡,一会儿睁开眼,一会儿又乖巧地闭上眼,模样甚是可爱。
蓝璎同蒋晚凝一起俯身望着白白胖胖的小家伙,蒋晚凝轻轻摇着摇篮,嘴里哼着安眠的曲儿,脸色安宁,整个人温柔的似那秋夜里的月亮。
蓝璎不由想到前世两人同样孤苦的命运,鼻头一酸,眼角的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蒋晚凝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柔声道:“我看李兄弟对你极好,很快,阿璎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蓝璎点了点头,两人相视一笑,目光重又落在白白胖胖的小家伙身上。
庄子里的家仆端上茶,宋仝饮着茶,对李聿恂道:“她两人已经姐姐妹妹称呼上了,看来你以后也得唤我一声‘姐夫’才是。”
李聿恂道:“我还是跟以往一样唤‘大哥’吧,省得别扭。”
两人寒暄了会儿,李聿恂肃然道:“大哥回来这段时日,县府里那帮人可来找过麻烦?”
宋仝不以为意,朗声道:“如今有谢王爷在,褚濂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又怎会不识相跑来找老子的麻烦!”
李聿恂点了点头,又道:“褚县令倒还好,我只怕那个县尉祝枝江,他历来看不惯大哥,这次趁大哥不在,分裂我们兄弟,手段可是阴毒得很。”
宋仝饮了一口茶,思索片刻,沉然道:“此人心思深沉,不可不防,往后你们几个行事都注意些,别落在他手里。他不主动找咱们的麻烦,咱们也别去招惹他,现下风平浪静,想来也能安稳个几年。”
李聿恂不觉望了一眼坐在摇篮边的蓝璎,沉声道:“我也希望能安稳度日,好好攒几年家当。”
宋仝笑道:“果然成了家的人说话也与从前不一样了,看来有个媳妇管着……”
他兄弟二人正说着话,蒋晚凝已拉着蓝璎的手走了过来,重新落座。
蒋晚凝轻轻撇了宋仝一眼,问道:“夫君和李兄弟刚刚在聊什么?谁家媳妇管着呀?”
宋仝轻咳一声,望着李聿恂道:“没聊什么,就是说起最近这几日民间嫁娶之事似乎太频繁,不论是熙州府还是咱梅城县,家家户户不是急着嫁女就是急着娶妇,人心慌慌的,咱吃酒也吃得不踏实。大壮兄弟,你说是不是?”
李聿恂道:“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听传言说,今年宫里似乎要选秀女入宫,只不知这传言从何而来,到底准不准。”
听到“选秀”二字,蓝璎和蒋晚凝不禁相互对视一眼。
蒋晚凝故意闷着脸,叹一声道:“不管传言准不准,我们姐妹反正是没机会了。对了,夫君,李兄弟不早就跟你说,他已改回原来的名字,你怎地还称呼人家旧名,多不好!”
宋仝醒悟道:“是我的错,从今日起我一定改口。聿恂兄弟,请喝茶,哥哥给你赔个不是!”
蓝璎和李聿恂见宋仝夫妇如此斗嘴恩爱,不禁同时笑了起来。
四人坐着寒暄了会儿,宋梁也过来了,宋仝便立马吩咐他去厨房置办一桌酒菜,中午隆重招待李聿恂夫妇。
李聿恂连忙起身告辞,声称自己还要携蓝璎回村祭拜亡父。宋仝听他如此说,也未强留,只亲自送他夫妇二人出庄子大门。
临别之时,蓝璎与蒋晚凝手拉着手,两人依依不舍,仿佛还有说不完的闺房话。
蒋晚凝握着蓝璎的手,柔声道:“阿璎,过几日得闲,我一定带徵儿去看你。到时候,我们姐妹痛痛快快说话,你且安心在家等着我们。”
蓝璎忍着泪,略行了礼,笑趣道:“那妹妹在家随时恭候姐姐和侄儿大驾光临。”
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绿水之间,李聿恂驾着牛车载着蓝璎慢悠悠走在乡间的黄土路上。小路两边的草丛里开满了不知名的各色野花,红的,紫的,黄的,或一朵朵,或一簇簇,开得美丽而热闹。
蓝璎兀自发着呆,脑子里乱糟糟来回翻着各种前世今生的记忆,有关自己,也有关其他人。
再过两日,建昌帝就会正式下旨采选秀女以充实后宫,同时内阁命令民间禁止一切嫁娶的公文也会下达。
选秀正是蓝璎和她爹娘前世命运的转折,如今一切又将开始,这让她有些不安……
只是这一世,她已经嫁了李聿恂,蒋晚凝也嫁了宋仝,且平安生下自己的孩子,另外京城那边,陈明楷和堂姐蓝娉婷也如前世一般依礼完婚。所以这一世,她们的命运应该会比前世好许多吧。
最后攻破京都的是荣安郡王谢伯恩的靖难之师,而宋仝所领宋家军又是谢伯恩麾下最威武强盛的一支,想来她和蒋晚凝至少不会死在嘉平二年城破宫乱的那一日。
至于陈明楷和蓝娉婷,依着宋仝和李聿恂的关系,只要她出面相求,应能保他们一家性命无虞……
小路崎岖,牛车有些颠簸,李聿恂回头望了望蓝璎,见她发着呆,便道:“没想到娘子和嫂嫂倒是投缘的很,既如此,以后多来往便是,也免得你一个人在家无趣。”
蓝璎道:“是啊,我也没想到今日能平白多得一个姐姐,心里真是欢喜得很。你晓得我自幼就是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偶尔也就……明楷哥哥能陪我说说话。以后好了,我可以找姐姐一块儿,还有徵儿,长得白白嫩嫩,真是乖巧……”
李聿恂不觉笑道:“原来娘子也喜欢小娃娃。”
蓝璎往李聿恂身边靠了靠,轻声道:“夫君,咱们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儿吧?”
李聿恂喉咙一紧,胸口有些发热,他含糊应道:“是的,很快。”
蓝璎微笑着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皮,心里偷偷想着,照两人成亲那几日亲密劲儿,也许这会儿肚子里说不定已经有了呢!
她这般想着,脸颊也不知不觉发红了……
从宋家庄到桐湾村约摸也就一炷香的功夫,过了一座圆拱石桥,路边来往的行人和田地间劳作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哎呦,大壮回来了?”
“回来收猪还是带新媳妇家来看看?”
“你大伯和婶娘天天儿念叨你呢,说你这娃出息了,县城里买了大宅子,还娶了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作媳妇。”
“这就是你媳妇吧,瞧瞧这水灵灵的小模样,这纤细的身段儿,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叫什么名儿啊,今年可有十六了?”
“小娘子别不好意思,咱都是自家人。大壮啊,回头领了你媳妇各家都坐坐,也好认识认识人,回头少不了多走动。”
“这小媳妇长得真是可人疼,见过你娘了没?她定是高兴坏了!”
一路上,不停地有人同李聿恂夫妇打着招呼,有客气寒暄的,也有热情夸赞蓝璎美貌的,不论他们说什么,李聿恂照旧稳稳地赶着车,也不同他们搭话,只偶尔点个头。
车子慢悠悠停在一座青砖黑瓦的平房前,正中间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的人得到消息早已出来,站在屋前等候。
李聿恂小心扶着蓝璎的手牵她下车,低声问道:“累不累?”
虽说牛车一路颠簸,远远没有家里的马车宽阔舒坦,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蓝璎也没觉得多辛苦,只微笑着轻轻摇头。
李聿恂牵着蓝璎的手,走到屋前,将候着的家人同蓝璎一一作介绍。
“这是大伯,这是婶娘,这是三弟,大妹,二妹……”
蓝璎跟在李聿恂后面,他介绍一个,她便开口唤一个,虽面上难免有些羞涩,但落落大方,举止很是从容。
大伯年约五十,同李聿恂一样黑瘦的脸庞,不苟言笑,婶娘方氏倒是和气,待蓝璎很是热情。
方氏拉着蓝璎的手,一边推她进屋,一边唤两个女儿泡茶。
蓝璎扭头看着李聿恂,却发现他站在外面不动。
李聿恂对蓝璎道:“你进屋喝口水,我去旁边屋里取些纸钱。”
蓝璎立即道:“我陪你。”
方氏笑着打趣道:“瞧这两人,果然是新婚,蜜里调油一样,便是一步也不愿分开呢。”
李聿恂轻轻一笑,对大伯道:“车上是我和阿璎给家里带的新鲜点心,还有些布料和几件新作的衣裳,让三弟去取回来吧。”
大伯点了点头,方氏笑得更欢了,不等大人发话,旁边三个孩子便一齐奔去牛车前,争着抢着搬卸东西。
李聿恂取出一把钥匙,打开最东边那间披屋的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他对身后的蓝璎道:“以堂屋为界,东边是我家,西边是大伯家,这是祖父祖母走得时候分好的。”
蓝璎跟他进屋,只觉得这边明显阴凉空寂许多,应是长久未住人的缘故,就连屋角那几件孤零零的农具都落满了灰尘。
“这就是夫君长大的地方?”
蓝璎说着便不觉往里面走,可李聿恂忽然一把拉住她。
他沉着脸道:“别进去了,许久未打扫,不干净,我们取了纸钱就走。”
蓝璎愣了愣,看到屋内的方桌上果然堆放了一些纸钱和两捆香。
李聿恂拿起桌子底下的竹篮,往里装了些纸钱和香,便带着蓝璎走出屋子,重新锁上门。
大伯看他们夫妻拎着竹篮出来,说道:“先喝口茶再去,也不急在这一会儿。”
李聿恂道:“我带阿璎去了就回。”
大伯颔首道:“那去吧,快些回,你婶娘已经在烧饭了。”
李聿恂再次牵起蓝璎的手,带着她从屋边小路上山,走了一段,到达父亲的墓前。
他跪在墓碑前,点上三支香,默默烧着纸钱。
蓝璎跟着他,跪在他身侧。
纸钱烧了一半,李聿恂抬头望着墓碑,神色平静,慢声道:“爹,儿子带媳妇来看您了。”
蓝璎跟着道:“儿媳蓝氏叩拜公爹在天之灵,望公爹保佑夫君一生顺遂,无灾无难。”说完,便双手撑地,虔诚地磕头祭拜。
李聿恂转过头,温柔地凝望着蓝璎。
“地上脏,你先起身,到下面路边去等我。”
蓝璎点了点头,起身退到路边,默默地等李聿恂将那些纸钱烧完。最后的一点火光熄灭,李聿恂毫不犹豫地提起竹篮,转身大步回到蓝璎身旁。
两人手牵着手沿着来时的路下山,一阵山风吹过,松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
蓝璎顿了顿,鼓起勇气问他:“夫君,婆母在哪?”
之前听纤云说李聿恂的父母早就不在,蓝璎和她爹娘都以为他自幼父母双亡,便不再问起。可今日来村里的路上,她明明听到有人提起李聿恂的娘,问她是否见过新儿媳,且方才上坟祭拜,她也只见到公爹的墓。如果李聿恂真的父母双亡,又岂有不合葬一处的道理?
李聿恂听蓝璎问起自己阿娘,并没有丝毫惊讶,深吸一口气道:“我娘在我爹病死那一年就改嫁了,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
蓝璎骤然愣住,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李聿恂握着她的手道:“这些事娘子不用管,她既当没我这个儿子,我也从来不认她这个娘。你就当自家婆母死了,以后也不必再提。”
蓝璎点头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夫君也莫要难过,往后有我陪着你,一切都会更好。”
李聿恂听了这话,心里一暖,忍不住将蓝璎轻轻搂在怀里,下颌亲昵地抵住她头顶乌黑柔软的发髻。
“我李某人何其有幸,这辈子能遇到娘子你……”
在大伯家吃了一顿简便的午饭,李聿恂便又带着蓝璎赶车回家。这一日疲累,晚间蓝璎吃得更少,早早便洗漱上床歇息。
李聿恂从盥洗室出来,换好寝衣,发现蓝璎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他走过去,轻手轻脚替她掖好被角,慢慢放下床帐。
做完这一切,他正欲转身离去,忽然从床帐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拽住他的衣角。
娇软的声音从床榻里传出:“夫君,你别再睡外间了,我保证不吵你。”
李聿恂周身热血涌动,一时只觉天旋地转,他情不自禁握住那只软嫩小手,心底无数个声音都在怂恿他留下。
那只小手拉着他往前,偷偷使着劲,他极力克制,哑着嗓音哄她。
“娘子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为夫在外间……挺好。”
这句话说完,那只小手软软无力地松开他,重新伸回床帐中。
一时寂静,两人皆无话。
李聿恂走开几步,心下不忍,回头道:“娘子放心,以后桐湾村那边你无须再去,村里那些人,还有大伯家,也不用怎么来往。凡事有为夫在,娘子勿要操心。”
蓝璎“嗯”了一声,道:“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