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待客
陈明楷怔了怔, 随即在蓝璎对面椅子上坐下,目光幽幽落在眼前这位貌可倾城的年轻妇人身上。
他抬眼望着她,目光一时竟移不开, 他如何也想不到只短短两年的时间,他的师妹璎儿就如同变了一个人。她长大了,容颜更盛,可她也嫁人了,嫁给一个区区屠户。
这时赵嬷嬷端了茶盘上来, 蓝璎亲自将那杯热茶放到陈明楷椅子旁边的茶桌上。
“明楷哥哥请喝茶”, 她微笑道。
陈明楷点了点头,心内错综复杂。
他的小师妹, 竟也学会做一名当家主母那般待客了。
她变了许多,变得没有以前那般俏皮淘气, 变得温柔娴雅,变得风情妩媚, 变得……叫人一眼望见, 便更加放心不下。
陈明楷端起茶杯, 借着低头嗅茶香而强使自己不要多想。
他重新抬起头,望着蓝璎温柔笑道:“这茶很好, 不愧是璎儿你亲手所泡,今日我实乃有幸。”
蓝璎笑了笑, 本想说这茶不是她亲手泡的,可她一张口,还是决定不提这茬。
她坐在陈明楷对面,有些不安道:“明楷哥哥怎么突然回梅城了?不会是爹爹有什么事了吧?是否朝廷降罪了?”
陈明楷摇了摇头道:“放心, 老师无事。”
蓝璎这才松了一口气, 转而寒暄道:“娉婷姐姐可好?听说她去年腊月为你诞下一子, 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可喜可贺。”
陈明楷道:“她很好,只是眼下她才又怀了一胎。”
蓝璎瞪大眼睛,完全没想到会是这句话,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接,只是尴尬笑着道喜。
陈明楷道:“今日尊夫不在家么?说起来,你们成亲倒比我和娉婷还要早些,怎地到现在还无子嗣方面消息?”
蓝璎心中正为这个不舒服,想想蓝聘婷都怀上第二胎了,而她的肚皮却平平如初,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此时当着陈明楷的面,提起这个,真是叫她不怎么自在。
前世蓝聘婷自嫁给陈明楷之后,很是能生,十年的时间连生四子,不能不叫蓝璎佩服。她想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作为丈夫的陈明楷应当对蓝聘婷这个妻子无比满意吧。
如今蓝璎重生嫁人,却没想首先就在子嗣这件事情遇到挫折,落于人后。
幸而李聿恂不在身边,否则她真是愧疚。
这事本不便提及,偏偏陈明楷还直接说了出来。
蓝璎淡淡笑道:“只因我夫婿常常念我年纪小,说此事不着急呢。”
陈明楷骤然听见这话,一时笑容有些僵硬。
他没再接这个话茬,而是另外道:“璎儿,这两年你过得可还好?”
蓝璎轻轻点头,笑道:“甚好。”
陈明楷笑了笑,旋即又收起笑容,低头饮茶。
蓝璎看着陈明楷慢慢饮茶的样子,心中微动,这个男人她曾经如此熟悉。如今便是隔了两世再见,她仍然能念起幼时他带着她到处玩耍的样子。
她和他曾经无话不说,可以说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谁知此时此地两人骤然相逢,竟是什么话也不便说出来。
按说她现在不应再像少时那般称呼陈明楷,而应该唤他一声“姐夫”。
可此时此刻,蓝璎望着眼前的男子,却无论如何叫不出口。
陈明楷放下茶杯,抬头一刹那,正好与蓝璎沉默专注望着他的眼神相撞。
两人猝不及防,陈明楷有些心喜,而蓝璎倒有些心虚。
蓝璎立时收回目光,转而望向别处。
陈明楷望着她,心神微乱,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个人沉默对坐,屋子里寂静一片,院里秋景萧瑟,一丝动静也无,气氛因而稍稍有些怪异。
沉默好一会儿,蓝璎恭喜道:“听闻你秋闱考了第一,乃是我们熙州府的解元,真是厉害。想来娉婷姐姐和京中伯父一家一定欢喜得很,更是要恭喜恭喜。”
陈明楷道:“小考而已,不值一提。”
顿了顿,他重新开口道:“尊夫今日不在府上么?我因回梅城县路过此地,便想着进来拜访一下。因怕冒昧,故而匆忙间写了一封拜帖,却没想主人倒不在家。”
蓝璎没想到他竟然是专门来见李聿恂的,一时有些诧异。
她道:“哦,我已经让王二哥去城里喊他了,估计很快便能回。”
陈明楷点了点头,蓝璎忽然觉得两人如此坐着闲聊甚是有些尴尬。明明这个人很熟悉很亲近,可却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他来了她自是很高兴,心里明明有许多话要问他,可仓促间,她的嗓子口像悬了一把剑,如何也不敢开口。
蓝璎坐了会儿,起身道:“外面有动静,似乎是我夫君回来了。明楷哥哥,要不你先在这歇着,我出去看看。”
陈明楷跟着起身,说道:“你去吧,我就在这。”
蓝璎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头,笑着对陈明楷道:“对了,我让人给你打盆水来,你洗个脸。”
陈明楷笑了笑道:“好。”
蓝璎走到前面,唤陈嬷嬷给陈明楷打一盆热水净面,自己径自走到大门口。
站在门外廊檐下,寒冷的山风迎面吹来,她深深吸了口气。
屋前的路上平平静静,李聿恂还未回来。
望着屋前空旷的田野和寂静无人的道路,蓝璎的一颗心“砰、砰、砰”跳个不停。她并未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她依然觉得心虚。
倒也不为别的,而是因为一个月前,她曾经做了一件事,她现委实不知陈明楷来到家里是不是为着那事。
一个月前为着爹爹的事,蓝璎日夜焦急不安,最终写了两封信托人送到京中。
这两封信其中一封是给伯父蓝渭的长子,即是蓝璎的大堂兄蓝彦修,另一封则是给宁国公府长房次子陈明楷的。
蓝璎写这两封信的内容并无不同,都是想打听爹爹蓝溥这次上奏折在朝中可能引起的后果,以及问到蓝溥之前的陈年旧事。
前世蓝璎被册封入宫前,曾在京中伯父蓝渭的府中住过一阵时日。那时大堂兄蓝彦修夫妇对她甚是照顾,她对蓝彦修的感情莫名地比对其他堂兄妹要亲近许多。这一世虽然还未与蓝彦修相见,但她自信蓝彦修接了她这个老家小堂妹的来信,绝不会置之不理。
果然去信之后没过多久,蓝璎就收到蓝彦修的回信,信中只有六个字——“一切安好,勿忧。”
蓝璎是接到这封信才觉得心安许多,同时也觉蓝彦修仍同前世一样,对她自然而然的亲近友好。
至于给陈明楷的那封信,仿佛石沉大海,一直未有回音。
蓝璎本没多想,可今日陈明楷骤然上门,却叫她不由地心慌神乱起来。
从京城到梅城县,一路快马加鞭地赶路,至少也要二十余日,何况中间还隔着一条大江。这个季节江面风大,乘船渡江也实非一件容易之事。
蓝璎在大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整理好情绪转身回到厅中。
陈明楷依旧坐在原处,杯中的茶应当已经重新换了一盏,茶盖斜在杯上,还冒着白白的热气。
见蓝璎走进屋,他兀自站起身来,眼神有些不安地望着蓝璎。
“是否我今日来得不巧,给璎儿你添烦了?不然我这便离去,趁着天色尚早,去一趟山上看望老师去。”
蓝璎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远来是客,自己实在不该胡乱闹脾气,避着他。
蓝璎抬起头直直望着陈明楷,声音平静,问道:“明楷哥哥,你怎么突然来了梅城县?是有什么事吗?”
陈明楷微一愣,时下这间屋子里就只他和蓝璎两人,她的目光淳淳投他而来,他无可回避。
“璎儿,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迎着蓝璎的目光,他沉沉开口道。
蓝璎道:“想听最真实的答案。”
陈明楷见她这般执拗,微微一笑,温声道:“我为何而来,璎儿你心里最该清楚。”
蓝璎轻轻咬了咬唇瓣,说道:“那封信你收到了?”
陈明楷笑着点头,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缓缓道:“这封信此时就在我身上,璎儿你在信中要问的事全在我这里装着。”
蓝璎闻言顿时激动起来,脸色轻微发红。
她急忙道:“爹爹的事,你知道多少?全告诉我。”
陈明楷望着她那急切的眼神,温声道:“璎儿,你变了,从前……若换做从前的你,是无论如何对这些事不感兴趣的。想当年……当年的你和师母一样,是个糊涂又单纯的性子,除非见到天塌下来,否则绝对不会操心这些事情。”
蓝璎听到这番话,心里又想起许多事。
他说的从前应是指她小的时候,而她听来却觉得他说的似乎就是前世入宫做女官的她。
那时她多糊涂,许多事一问便是,可她却从没问过。
建昌帝、嘉平帝、陈明楷、伯父蓝渭、堂兄蓝彦修,这些人她都可以问一问,可她却从没想过要去了解爹爹以往的经历。
蓝璎低头道:“以前许多事,是我不懂事。”
陈明楷道:“这些事本也不怪你,你从来没做错什么。”
蓝璎道:“如今我虽嫁人,可我只想守着爹娘过一辈子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的平凡日子。所以有些事,我不能不弄清楚。明楷哥哥,我心中所想所虑,你能明白吗?”
陈明楷低头望着她,不由走近几步,站到她身前。
“我也是过来人,如何不明白。我心中所愿,也是希望璎儿你还有老师和师母能够一家平安,永远无灾无难。”
蓝璎心潮翻涌,他这话简直像一根针直戳到她心窝,道尽这一世她所愿所想。
蓝璎感到鼻子酸酸的,心里却很是感动。
她望着陈明楷道:“你果真是为我而来?我写给你的信果真就在你身上带着?”
陈明楷笑道:“傻璎儿,不然呢?难道我要说我此番回来是专为探望老师和师母吗?”
蓝璎听了这话,心跳如鼓,耳朵也红了。
可也在这时,她忽然意识到,不该如此,他们两人不再是从前那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如今回来一切都变了。
蓝璎远远退了数步,走到椅子前慢慢坐下。
陈明楷见她面色突然变冷,也只好默默坐回到方才的椅子上。
他道:“老师的事我改日再同你细说,今日不是时候。”
蓝璎点了点头道:“好。”
这时听得前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蓝璎知道是李聿恂回来了,立即往屋外望去。
果然见李聿恂穿着一身青色的棉袍穿过院子,大步进厅。
他朝陈明楷走过去,说道:“贵客远道而来,某有失远迎,不成敬意,抱歉抱歉。”
陈明楷起身同李聿恂打招呼道:“李大官人无需客套,我本也不是什么外人。今日冒昧前来,没有提前通报,希望阁下不要见怪。”
李聿恂似笑非笑,说道:“公子也说了,自己不是外人,既如此我俩就都不要客气了。请坐,请喝茶。”
直到俩人寒暄客套完,李聿恂才慢悠悠望向蓝璎,仿佛直到这时才看到屋里还有他的结发妻子在那站着。
“娘子,你说我该如何称呼陈公子啊?”
蓝璎反应过来,说道:“明楷哥哥本是我爹爹的得意门生,可去年明楷哥哥娶了京中伯父家的二姐姐为妻,因此按礼我们该唤一声‘二姐夫’才对。”
李聿恂这才恍然大悟,用怪责的语气对蓝璎道:“既成连襟之亲,咱就该规规矩矩叫声‘姐夫’,娘子切不要再‘哥哥’的乱叫,叫外人听见,笑话咱贩夫之家,不懂礼数。”
蓝璎微惊,忙道:“夫君说的是。”
李聿恂也不理她,转头对陈明楷道:“姐夫这番车马劳顿来到梅城县,不知所为何事?”
陈明楷坦然道:“自去年秋闱中举之后,我一直想着回来叩谢恩师,以尽学生之礼。可实在杂事缠身,一直走不开。这回得了空,便赶忙回来一趟,一则探望老师和师母,二则替我夫人来看看璎儿,以解姐妹间相思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