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结局(上) 愿与之陪葬
在床上躺着的这一个月, 沈归荑几乎是尝尽了所有的药,苦的酸的甜的,一股脑的往她嘴里灌, 今儿江宴行看着,明儿许若伶看着,后儿皇后娘娘看着。
这百花殿终于是派上了用场,几个人间隔着来, 竟是没一天是冷清的。
江宴行吩咐将所有的温和补药都送到了百花殿, 也没敢让沈归荑补得太狠, 生怕在这大热天再上了火, 遭罪受。
沈归荑在床上窝了一个多月, 江宴行才允她下床,此时已是三伏天, 外头的叶子险些要被考的焦黄, 知了叫声不绝, 十分聒噪。
屋内放的有冰,外头的热气才不至于卷进来。
许若伶也干脆不再来百花殿了, 她极为怕热,连门都懒得出,百花殿又不敢放太多的冰, 她只来过一次,还没挨上凳子,便又转身回了繁灵宫,她只觉得若是再多待一会儿, 恐怕人都着了。
沈归荑因为体寒,故此也觉得不到这屋中有多热。
倒是苦了江宴行,他每日都会来她这里坐一会儿, 可又不敢坐的太久,起初他还是一天来个好几趟,热了便回东宫,凉了又再过来。
几番折返又觉得浪费时间,后来干脆在偏殿里住下了。
沈归荑偶尔过去瞧他,便会被江宴行逼着穿上厚实的裙子,才能在他这里坐上一会儿,生怕冻着她似得。
晚上江宴行嫌沈归荑那屋子里热,又不肯让沈归荑与他在偏殿同眠,两人就这般顶着热,熬过了这三伏天。
夏季过后天便凉了些,江宴行便吩咐沈归荑搬去了东宫。
他丝毫不避讳,吩咐着刘平乐去百花殿亲自招呼着搬东西,这下宫中凡是有眼睛有耳朵的,便都知道了。
可谁也没人敢说什么,这陛下又病了,似乎比上一回更严重,谁都知道江宴行日后是要登基的,自然没人敢乱嚼舌根。
尤其是见到了沈归荑,更是毕恭毕敬的,连眼也不敢抬。
自打永硕帝又病了回去,便肉眼可见的事事见好。
南下郡的洪水在这两个多月的治理下终于好转,防洪堤也在严格的监督看管下再次建起,洪水褪下后,显露出来的是被浸泡后千疮百孔的房屋。
江宴行念着卫怀无腿脚不便,就将他召了回来,拨了十万两黄金由御史大夫亲自南下建造房屋。
以及那防洪堤上......白惊词和护国将军的雕像。
自打江宴行回了宫,他听刘平乐汇报了不少次永硕帝的情况,可他都不曾去见他丝毫。
直到皇后身边的宫娥急急忙忙亲自跑来东宫请他去引朝殿,说陛下许是要不行了,江宴行这才动身,随同一起去的,自然还有沈归荑。
永硕帝病情极重,面色极为苍白,他在这两个月之间好似苍老了十岁左右。
沈归荑站在江宴行的一步之外的右后侧,她看到那惯是端庄仪态的皇后跪坐在榻边,双手捧着永硕帝苍白的手,无声的啜泣着。
裙摆堆叠在地上曳了一地,她略微伏着身子,后背轻微的伏动,连带着那鬓上的花钿也摇摇晃晃。
泪水顺着脸颊落在了永硕帝的手上,她连忙用手指抿掉。
永硕帝躺在榻上,半垂着眸子,眸光悠长,还有些涣散。
他哑着声音喊,“漱玉。”
皇后应了一声,“在呢。”
“漱玉。”
“在呢。”
“漱玉啊,”
“我在呢。”
永硕帝一遍又一遍的喊,秦漱玉一遍又一遍的应。
秦漱玉每一次的回应,都会让永硕帝眸色更悠长一些,他好似在看着什么,可那目光却分散着,丝毫不能集中注意。
他嘴角微翘,轻声问道:“你还会骑马么?”
“会的。”秦漱玉的声音都带了些哭腔。
“我刚刚就在想,你被困在这宫中几十年,”说着,他蹙起眉咳了两声,歇了半会儿,又继续开口,“这十几年来,规矩条例无不束缚着你,我许久不曾见过你对我笑了。”
“还有你的马术,我当时就是喜欢你骑在马上恣意的模样,很耀眼,像神女下凡。”
永硕帝看向秦漱玉,看着她眼眶里充盈着泪花,颗颗从颊边滚落,滑过脸颊,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抬起另一只手,想要伸过去替她擦掉眼泪,可他提不上力气,也触碰不到秦漱玉。
那手扬在空中,片刻后又落了下来,贴在了腹腰间。
秦漱玉见势,连忙抓住永硕帝的那只手,她握时微微用力,生怕他要抽走似得。
永硕帝便笑了,“你别哭,想当初你从马背上摔下来,手臂都划破了皮,我也没见你哭,还翻身上马,举着鞭子要打我。”
“我吓的赶紧跑,硬是被你追着打了一个多时辰。”
“你说,你当时若是委屈一下,哭一声,我立刻就下马哄你了,可你偏不。”
永硕帝眸子微弯,面色带着一丝向往,他视线没有落脚点,浮在了控制飘忽不定。
“你脾气又臭又倔,下手又狠,除了我,谁还敢娶你啊。”
“可偏偏你又让我吃尽了苦头,我当时就再想,娶你和当皇帝哪个更难呢?我想了好久,还是觉得娶你更难一些。”
“咳咳——”永硕帝一笑,便忍不住的咳嗽出声。
他吞咽了口唾沫,可就是这般简单的动作,却让他做的异常艰难,眉头微蹙,面上浮现一些痛苦之色。
可他还是咧了咧嘴,扯出一抹艰难的笑,“我可记得当初娶你那时,亲自出考题让我背了二十一篇文献,我哪里背得出,后面的全是让颂之代劳的,你可难为他了。”
说到这,他眸色一闪,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漂浮的视线在周遭扫视了一圈,才发觉并未看到口中念叨的人。
他面色有些慌乱,“颂之呢?颂之怎么没来?”
永硕帝口中的颂之便是卫怀无,江宴行的老师,当今的太子太傅,之前的相国,亦是永硕帝从小到大的玩伴。
视线落在江宴行身上,永硕帝面色有些疑惑,好似在辨认,他辨认了许久,也没叫出名字。
只能着急的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为何颂之没来看我?”
江宴行拱了拱手,语气淡漠:“老师还在南下郡未归,今日许是赶不回来了。”
江宴行话落,永硕帝眉头便蹙的更深了,他默默的重复了一遍江宴行口中的老师,又琢磨了半晌,直到看了江宴行一眼,他才一副恍然的模样,苦笑道:“是太子啊....”
他喃喃念叨了两遍,面色终是闪过一丝落寞,永硕帝摇了摇头,似乎极为难以接受卫怀无不来看他的消息。
“颂之没来看我,他居然没来我看我......”他神似梦呓一般,絮絮叨叨的开口,“他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不,是他变了,是他变了......”
永硕帝开始频繁摇头,“他之前不是这样的,是他变了,他之前雄心壮志同我承诺,他还说,他说要倾尽毕生,追随我。”
说罢,他突然大笑出生,语气加重,“倾尽毕生!他说倾尽毕生,哈哈哈哈哈,咳咳......”
“可他并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咳......”永硕帝好似说累了,他闭上了眼睛,胸口起起伏伏的顺着气,缓了良久,他才动了动。
嘴唇有些干裂,他舔了一口,将那乍起的白皮给濡湿,好似泄了气一般,他怅然道:“我不怪他,我真的不怪他。”
“是我将他害成这样的,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双脚的筋都被挑断,也不会变成这样,更不会对我失望透顶,是我变了,他没变,是变了。”
“可就算我变了,他连看我一眼都不肯吗.......”
男人的声音带着苍老,又带着一丝微弱的哭腔,他的声音不在是厚重沧桑,而是带着些许的孩子气。
他眼前的视线已经花了,眼眶充盈着泪水,轻微一偏脑袋,那蓄起的泪便从眼角滑落,流入了鬓间。
“颂之,颂之。”永硕帝开始重复念叨。
可却没人应他,回应他的是沉默。
“颂之......”
他不知道念了多少遍,只知道一直的念,一遍又一遍的念,念到最后,他已经有些麻木了。
他看着头顶的纱帐,仿佛看到了当初卫怀无离去的背影,又看到了卫怀无背完最后一篇文献时的喜悦。
他还看到卫怀无跪在他面前,铿锵有力的说——臣才济平庸,德薄能鲜,承蒙殿下不弃,信之爱之,颂之愿倾尽毕生所用以效殿下,山河不灭,颂之不死。
可这些画面又在一瞬间,便被虚空扯裂,转而消失不见。
永硕帝缓缓闭上了眼,喃喃道:“颂之……我有愧于你。”
泪水从眼角滑落在玉枕上,伴随着落在身上的,还有永硕帝的再也举不动的手。
后来卫怀无要回到山上,他转身看着身后高耸的城墙,面色闪过一丝欣慰,而后视线又落在江宴行的身上,“我要走了。”
江宴行问道:“老师不去看看他么?”
闻言,卫怀无似乎觉得有些疑惑,便问江宴行,“那他死之前,可有对我说些什么?”
视线落在卫怀无银色的发丝上,他佝偻着身子,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明明尚不过天命之年,但却已有了这般苍老之态。
江宴行迟疑了一秒,摇头道:“不曾说过。”
卫怀无闻言摇了摇头,长叹着笑道:“他不说,便是最好了。”
永硕帝二十三年秋,白露。
永硕皇帝驾崩,享年四十七,追封为辉铭帝。
同日晚,皇后薨,享年三十九,追封为孝嘉皇后。
同日入殓,同日出殡,共葬皇陵,举国哀悼。
南齐三公主悲痛欲绝,愿与之陪葬,齐葬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