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新人 今夜想来有人无眠。
三月初十正是新人进宫的日子。
旭日东升之际, 霞光万道,日光自天幕倾洒而下,笼罩皇宫, 这时,一辆又一辆载着新人的马车陆续经过宫门,入得后宫,去往无双殿。
霍凝雪、高桂芝、徐悦然、董静瑶原本都是没有资格出现在此处的。
可陛下的旨意,她们无法违抗亦不敢懈怠, 故而早早到场。
殿内已然站着不少小娘子, 个个容颜俏丽、花枝招展。
一眼望过去, 确实令人赏心悦目。
霍凝雪视线在这些小娘子们身上来回扫得几遍,自认客观的品评过一番, 心觉纵然年龄上小一些,却都不如淑贵妃来得冰肌玉骨、花容月貌。
再看一看这些人眼底的小心与难掩的跃跃欲试,她不由得提前为她们祈祷——祈祷她们他日得幸承宠之后, 不会蠢到、不自量力到以为能随便在后宫作威作福。
立在殿中的小娘子们不敢随便打量在座的妃嫔们, 只能偷偷瞧两眼。
一时觉得这几位瞧着都像好相与的人物。
但实际上是不是这样, 谁又知道呢?
对于她们而言, 先留下来了, 再去想入宫之后的事情才有意义。
是以,此刻她们更希望的是能将其他新人比下去。
这才是她们需要面对的第一关。
“婉顺仪到——”
殿外小太监的一声通禀将殿内众人的注意力纷纷拉过去。
无论几位妃嫔还是新人们的目光都落在被怜春扶着走进殿内的沈清漪身上,随即纷纷行礼问安。沈清漪没有多看这些新人, 略略与霍凝雪几个示意过便入了座。
小娘子们多少听说过两句这位婉顺仪的家世出身,当下见她撑着一脸病容却有弱柳扶风之姿, 自有一股别样的楚楚动人韵味,连她们都忍不住心生怜惜,便恍然明白陛下为何那般宠爱她。
正想着, 又是小太监的一声:“贤妃到——”
小娘子们再一次乖顺行礼。
窦兰月入得殿内,视线掠过这些新人,温声说:“不必多礼。”
简单的一句话叫人心里颇为熨帖。
小娘子们因她后宫地位仅次淑贵妃,又是世家出身的身份而多生出的那份紧张,也轻易被抚平。一时不免在想,贤妃娘娘容貌虽不叫人惊艳,但这份贤良气度,确实不一般。
“淑贵妃到——”
“陛下驾到——”
连续两声通报,让殿内所有人齐齐向携着手进来的宋棠和裴昭行礼。
裴昭带着宋棠走到上首处坐下来,方与众人免礼。
他们经过新人身边时,小娘子们眼角余光瞥见皇帝陛下与淑贵妃交握的手,不少人禁不住脸红了红。再看清楚淑贵妃的模样,纵是一袭华冠丽服却气质出尘、冰肌玉骨,如此仙姿佚貌,直令人不敢直视,又不由生出一种“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之感。
她们心里都清楚,淑贵妃的地位在后宫无人能及。
只原先总抱着一份念头、一份期许,觉得自己未必要比任何人差,现下却无法那样想。
一个照面,已觉得输得一败涂地。
倘若当真进了宫,定也是要避其锐气才行,这位淑贵妃可得罪不起。
新人们心下多有计较。
妃嫔们习惯陛下对淑贵妃偏宠无度,面对如此场景,心如止水。
只有沈清漪,怎么都没办法做到无波无澜、平静相待。
她被裴昭和宋棠双手紧握的画面深深刺痛,脸色变得比前一刻更加灰败。
沈清漪近来生得一场病,今日本不想过来的。
但被罚禁足期间和裴昭没能见上面,之后她想见裴昭也没能见得上,到最后只能寄希望于新人进宫这种机会,和裴昭见上一见。
裴昭走进来的时候,却连看也没有朝她的方向看过来一眼。
沈清漪如何克制得住情绪?
她只恨不能夺门而去。
心中情绪翻涌,同一刻,不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沈清漪用帕子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瘦弱的身子跟着不停颤抖。
所有人的视线又都落在她身上,此时只觉得她脸色看起来实在很差,像一不留神便要随风而去。
宋棠同样在看沈清漪。
而沈清漪这幅样子,分明是说裴昭私底下亦未见过她。
距离那桩事差不多要两个月了吧。
这一次,裴昭如此狠得下心,看来他对沈清漪失望的程度不是一般的深。
那个纯洁无瑕、天真善良的沈清漪,在裴昭眼里,只怕已不复存在。
已非令他动心的那个人,如何留得住那一份情谊?
人呐。
一旦不爱了,翻起脸来,确实是什么承诺、什么海誓山盟都不认的。
宋棠看得几眼沈清漪便收回视线,没有出声。
坐在她旁边的裴昭皱了下眉,见她很快止住咳嗽,也未说话,只吩咐开始。
小娘子们于是在小太监的唱和声里一一相继走上前去。
“骆闻颖,年十七,翰林院学士之女。”
“臣女骆闻颖,给陛下请安,给淑贵妃请安。”
最先上前的是一位鹅蛋脸的姑娘,穿一身淡雅的月白色衣裙,身上首饰简单,反而衬得她整个人愈发清丽。大约因翰林院学士之女的身份,她浑身透着一股文雅的气质,举头投足尽显优雅,可见教养极好。
宋棠认真欣赏过骆闻颖的容貌姿态,凑到裴昭耳边低语一声。
裴昭挑眉,看她一眼。
宋棠冲裴昭一笑,又点点头,裴昭随即淡淡出声:“留下吧。”
本是心中忐忑的骆闻颖听见自己留下了,脸上顿时浮现欣喜之色,连忙福身谢恩。
陛下什么都没有问,这个骆闻颖又非倾国倾城的美人,能这么容易被留下,在场的人都看得分明,与淑贵妃在皇帝陛下耳边说的话关系很大。
这更像是在说——
今日这些新人的去留,淑贵妃的话甚至能左右皇帝陛下的决定。
妃嫔里有看戏的也有心中不是滋味的。
坐在殿内,手中攥着染血手帕的沈清漪唇齿间漫开一片苦涩,仿佛早膳过后喝下的那碗汤药的滋味仍残留在舌尖。
其实宋棠只对裴昭说了一句:“这个不错。”
这是她的客观评价。
翰林院学士之女的出身,身材匀停、容貌不俗、气质风雅,难道不值得留牌子吗?她既然来了,要挑肯定得给裴昭挑几个“好的”。任性的那一套做派,若用在这里,她故意挑些不行的,日后裴昭对着那些人,说不得要惦记起沈清漪的好来。
她最看重的倒还是骆闻颖的身份。
翰林院学士之女,不错,比沈清漪那种罪臣之女的身份,高出不知多少截。
裴昭开口要留,旁边伺候的小宫人即刻将骆闻颖的名字记下了。
之后,骆闻颖退下去,又有新的小娘子上前。
有皇帝陛下在且是选新妃嫔的场合,除去宋棠之外,没有人蠢到提意见。
宋棠觉得不满意的,也不开口。
然而,裴昭看起来对这件事的情绪并不高,一连上来许多位的小娘子,都不见他再出声留人,更是半个字都不问。如是这般,过得半天,也只有起初那一位小娘子被留下了。
“蒋露,年十八,宣武将军之女。”
“臣女蒋露,给陛下请安,给淑贵妃请安。”
熟悉的名字和熟悉的声音使得宋棠饶有兴致望向底下的人。
什么叫冤家路窄,这不就是吗?
前些时候,裴昭才同她提起当初南苑放风筝的事,这个当时和自己别过苗头的人竟然就出现了。宋棠久违再一次凑到裴昭的耳边,问:“陛下,能留吗?”
比起骆闻颖,蒋露的容貌要次一些,气质也是不如的。
也不知她怎么就瞧上了眼。
裴昭偏头觑一眼宋棠,宋棠继续和他咬耳朵,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撒着娇:“能有个认识的人进宫陪臣妾多说一说话,臣妾会开心许多。陛下,好不好?”
她这样撒娇,他如何受得住?且又说是认识的人。
裴昭便开口把蒋露留下了。
蒋露行礼谢恩时,抬眼不经意对上宋棠的一双含笑的眼睛,莫名心中不安。
忐忑中,她退了下去,一颗心很不平静。
到得最后,除去骆闻颖和蒋露之外,裴昭还开口留下了一位名叫周岚珍的小娘子,年十七,是户部侍郎之女。今天留下的这三位,论起来,出身都还不错。
至此择选新人的事宜便也就结束了。
裴昭起身回德政殿,宋棠领着一众妃嫔行礼恭送他离开。
“后宫近来颇有些安静,多出这么几个妹妹,总算能多几分热闹。”宋棠含笑说着,看一看面白如纸的沈清漪道,“我乏了,先行回春禧殿,诸位姐妹随意。”
众人复恭送宋棠离去。
在她走后,一行人相继乘着轿辇离开无双殿。
宋棠回到春禧殿,小憩醒来,便听闻三个新人的封赏旨意已下。
骆闻颖、周岚珍、蒋露均一视同仁得封从六品的才人。
其中,骆闻颖和周岚珍赐居秋阑宫,一个住照水轩一个住听雨楼,而蒋露则被赐居怡景宫的清竹阁。秋阑宫目下没有住着高位妃嫔,骆闻颖和周岚珍住进去,日子不会难过,而蒋露去窦兰月的怡景宫,窦兰月一向待人有礼,也不会被刁难。
宋棠心知裴昭这么安排,也是特地避开沈清漪在的玉泉宫以及她的毓秀宫。
她对这些安排没想法同样没意见,左右都是裴昭自己的事。
今夜想来得有人无眠。
但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辗转反侧那个人不会是她。
……
琉璃殿内传出一阵一阵的咳嗽声。
沈清漪侧身躺在床榻上,手中帕子捂住嘴,因为咳嗽得太狠,额头满是虚汗,脸颊浮现一抹异样的酡红。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怜春接过沈清漪手中的帕子,又用另外一条干净的帕子擦去她嘴角血迹,复递上一杯温水道:“娘娘,若不然,奴婢去求求陛下……”
沈清漪喝得半杯水缓解喉咙的难受,哑声道:“不许去。”
怜春便红了眼:“可娘娘身体越来越糟糕,继续下去,奴婢当真害怕。”
沈清漪想说,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左不过这条命赔在这宫里,还能够如何?她什么都没有了。
这两个月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她自己最为清楚。
起初她想着裴昭是一时生气,消气了也就好了。过得数日她私下给裴昭递消息,却全无回音,她又安慰自己,许是自己太过心急。于是连消息也不敢再递,怕将裴昭惹恼,唯有日夜苦等,盼着他有消息来。
她等到了什么呢?
她等到小宫人一次一次禀报“陛下今晚宿在春禧殿”,等到数次暗中求见裴昭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也等到裴昭牵着宋棠的手出现在无双殿,没有分她一个眼神。
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即使去求他,他也不会来见她,因为他根本不想见她。
沈清漪闭一闭眼,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流得再多的泪又有什么用?那个人,或许再也不会抱着她低声哄着,吻去她脸上泪痕。那一份温柔,大约已属于旁人。
“去煎药吧。”
沈清漪轻轻叹一口气对怜春说,“我睡得片刻,药煎好了便喊我。”
眼见沈清漪闭上眼,不愿多言,怜春抹着泪退下。
她走到门边,回头看一看床榻上身形消瘦、近来食欲不振且彻夜难眠的沈清漪,心中不忍,终是咬一咬唇,擅自做出一个决定。
·
午后,德政殿内。
裴昭将要紧些的折子处理完毕过后,魏峰领着小太监无声上前。
小太监手中一个托盘,托盘里面摆放着的是各宫各殿妃嫔们的牌子。
通常来说,今天有三位新人入宫,裴昭该从中挑一位侍寝。
裴昭却实在没有那样的兴趣,也不怎么想遵循这种似乎心照不宣、顺理成章的规矩。他没有去看那小太监,淡声道:“不必翻牌子了,朕今晚去春禧殿。”
皇帝陛下既开口,那小太监自然端着托盘退下。
魏峰没有走,仍立在案前,半晌,裴昭看他一眼问:“有事?”
“陛下,婉顺仪的大宫女跪在殿外,说要求见陛下。”
魏峰低声向裴昭禀报道,“到这会儿已跪得快要一个时辰了。”
裴昭问:“琉璃殿发生了什么事?”
魏峰回答说:“今日未曾听说琉璃殿有事发生。”
裴昭思索几息时间,猜到可能是为着沈清漪身体抱恙而来。只这些日子,琉璃殿那边一直有太医去帮沈清漪诊脉,药材也没有断过,他去不去都是一样的。
“她喜欢跪,那就让她跪着。”
裴昭冷漠说得一句,注意力重新放回了自己手中的奏折上。
魏峰便明白裴昭的意思。
他没有多言,与裴昭无声行礼告退。
临近傍晚,天色渐暗,外边淅淅沥沥下起一场雨。
忙完手里事情的裴昭从殿内出来,在廊下便望见跪在雨中、衣服半湿、模样狼狈的沈清漪身边的大宫女怜春。
裴昭皱一皱眉问:“她一直跪在这儿?”
魏峰说:“是。”
裴昭看着因瞧见他而冲他磕头的怜春,说:“喊她过来。”
魏峰应声,便示意小太监去将怜春喊至廊下。
怜春恨不能奔上去,颤着声与裴昭道:“奴婢叩见陛下,给陛下请安。”
裴昭问:“婉顺仪有什么事?”
怜春泣声道:“陛下,娘娘病得严重,望陛下去看一看娘娘。娘娘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奴婢实在心疼,不愿娘娘这样下去,眼睁睁看娘娘将身体拖垮。”
“她身体不适,你作为大宫女,不在身边尽心伺候,却跑这儿来。”
裴昭说,“朕会让王御医去为你们娘娘看诊的。”
这是不过去琉璃殿的意思。
怜春咬唇,欲再求一求裴昭,却只见他在宫人的簇拥之下抬脚离开。
裴昭沉默坐在去春禧殿的御辇上,耳边听着雨水打在华盖上发出沉闷声响。他想起之前有一次,他和沈清漪之间闹了些不愉快,她便是这样生病也不肯吃药,用这样的法子逼着他去见她。
那一次不忍心她这么对待自己,他去见她了。
这一次,他不能再那样纵着她。
裴昭抬手摁一摁眉心,抬头发现快要到毓秀宫的地界,一时轻吁一口气。
不到半刻钟,御辇停在了春禧殿外。
尚未从御辇上下来,裴昭便见宋棠擎着伞快步朝他走过来,脸上笑容是说不出的欢喜。见她高兴,虽不知她为何高兴,但他心情也像跟着变好了。
“雨天路滑,你慢着点。”
下得御辇的裴昭甫一站定,宋棠已经走到他跟前。他伸手扶住差点儿脚下打滑的她,口中提醒一句,转而牵住她的手,从她手中接过那把紫玉骨伞,往廊下走。
宋棠笑吟吟道:“臣妾只是没想到陛下今日会过来。”
说话间,她手指挠一挠裴昭的手心,声音低下去一点,“臣妾只是开心。”
掌心传来的些许痒意闹得他心底一荡,那手指仿佛挠在他心上。
裴昭不觉也笑了笑:“朕便没打算去别处。”
宋棠便得意道:“陛下若这样说,臣妾可要忍不住翘尾巴啦!”
几句话的功夫,两个人走到廊下。裴昭将伞递给宫人,含笑看一看身旁的人,只见宋棠一双眼睛像也被雨水洗刷过,明亮异常,此时此刻,目光灼灼望向他。
“朕说的可是真话。”他的确没有打算要去那些新人那儿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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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一面说一面牵着宋棠往里面走。
宋棠握住裴昭的手点一点头:“陛下说,臣妾就信。”
这么几个字,饱含天真与爱意。
裴昭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来时有些沉闷的心情越明朗起来。
他一时想,来春禧殿,果然是不会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