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杨森
2006年6月11日 19:40
在门卫室里看完监控视频,杨森意识到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儿童走失案。他担心一个人处理不过来,立刻打电话向局里寻求增援。
半个多小时后,他的师父梁平带着所里的同事,女警徐红蕾赶赴现场。此时杨森又出入检查了一遍三号楼,刚好与他们在楼下会合。
在电话里,梁平已经掌握了大致的案情,他抬头望了一眼楼栋,“你都找过一遍了?”
杨森点点头。
“楼道里有没有堆积的杂物,可以藏人的?”
“没有,很干净。”
梁平回忆起早年间在居民楼围堵涉毒人员的经验。有一个嫌疑人吸毒多年,瘦弱得只剩皮包骨头,竟能把自身塞入电路鳞次栉比,比一般家庭冰箱冷藏室还拥挤的弱电箱里。
“通风管道和电箱呢?”
“通风管道有铁盖子封着,上锁的,没有撬动的痕迹。两个电箱都用手电筒照着检查过内部了。”杨森回答。
“天台呢,锁了没,从顶楼能不能上去?”
“这栋楼就没有天台。楼顶的一部分是五楼住户的阳光房,其余部分是铺瓦片的隔热层。”
“不好办呐。”梁平收回眺望楼栋的视野,指示身边的女警,“小徐,你跟保安师傅再去查查监控,不光是三号楼的,小区里里外外的所有监控录像都仔细看一遍,留神可疑人员。”
徐红蕾随同李建军一离开,梁平压低声音,“报案人的家里去过了没,有没有报假警的嫌疑?”
“大致看过了。家里翻得乱糟糟的,所有柜子都被抽出来了,不像能藏人的样子。那位母亲也情绪激动,不像是装出来的。”
“唔,”梁平望着杨森,“你是怎么看这案子的?”
杨森紧张地做了一个吞咽动作,轻轻咳嗽一声,“要我说,这栋楼的其他住户嫌疑很大,孩子多半就藏在某一层住户的家里。”
这是显而易见的答案。这栋楼只有一个出口,想出去就逃不过摄像头。而楼栋的内部却在监控之外。利用楼梯间上下楼,可以把失踪的孩子带去除一楼以外的任意楼层。
“我也是这么想的。”梁平点头赞同,“你去其他住户的家里查过没?”
“没有。”杨森犹豫了一下,“我怕打草惊蛇。闹出这么大动静,如果真是哪层的住户做的,肯定早察觉到我们警方介入了。但那人并没有暗暗放走孩子。也就是说,这不是什么临时起意的玩闹或小打小闹的纠纷。如果贸然上门找,我担心嫌疑人会想方设法地藏匿孩子,甚至会痛下毒手。”
“有进步啊,看来当街抓人惹出麻烦后,你确实吸取教训了。”梁平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这次有我陪你一起。摸排可是各项工作的基础,这都束手束脚的不敢干,还查什么案子?”
两人走进3号楼的门厅。
“从下往上查吧。”
梁平说着,伸手去按一楼的门铃,却被杨森拉住了。
“师父,这层可以先放过,节约时间。”杨森指向门厅里的摄像头,“监控就在他家门口,任何人进出都会被拍下来。”
梁平觉得这说法有道理,两人直接进了楼梯间。
利用爬楼的时间,杨森向梁平讲解了在四楼戴月伶家见识过的房屋结构。
梁平皱起眉头,“每家的房子都有近两百平?”
“没错。”
“不太妙啊。只能随机应变了。”
杨森明白梁平的意思,他们的手头没有搜查证件,顶多只能看一眼屋里的概况。这么大的房子,想藏一个小孩子有的是空间。
到了二楼,梁平叮嘱杨森:“别一心想着进屋找人,动作自然点。要是屋主人很抗拒就算了。留神观察对方的态度。”
杨森简单“嗯”了一声作答。
梁平又补充了一句,“别担心,如果真有人敢藏匿孩子,他肯定不太聪明。明知有摄像头还敢犯案,估计根本没想过如何善后。我们陪他简单聊上几句,说不定就能看见狐狸尾巴从屁股缝里露出来了。”
二楼就是石康年老人的家。与下午报案时的穿着不同,石康年穿着松垮的汗衫短裤。开门一见到杨森,他似乎误会了什么。
“找到我的狗了?”
“不是,有其他事情……”
杨森说明了来意。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老人气得胡须都哆嗦起来。
“好啊,怀疑上我了。进来啊,随便查!”
杨森有点犹豫,梁平倒是不客气地套上鞋套,道声叨扰走进屋里。不过他也没当真搞什么搜查,只是在屋里大致转了一圈,随即回到客厅,陪老人唠起了家长里短。石康年气呼呼的,却还是保持了基本的礼仪,有问必答。
屋里的装修很简陋,家具看起来也很有年头了。说句难听的,与毛坯房的差别不算大,完全不像是高档小区里的一户。
鞋柜上放着一个拆开的快递包装,大小、颜色看起来很眼熟。
“这是不是今天刚收到的快递啊?”杨森问道。
“对,晚上回家,看到这东西就放在我门口。”石康年有些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监控里看到送快递的人了。”
如此说来,那个戴口罩的男子虽然可疑,但真是送快递的。
“老人家还会网购?真是厉害啊。”梁平接话道。
“什么网购,我从来不碰那些骗人玩意。”石康年从桌上拿起一盒包装很高档的保健品,“是一个搞什么健康养生的公司寄来的,我在他们那领过鸡蛋。”
“要留心啊,这种公司也有不少骗钱的。”杨森忍不住劝道。
“我没在他们那花一分钱。东西都是他们非要寄过来的,免费试用的。说是对我的高血压和心脏疾病有好处。”
“血压这方面问题大?”
“嗨,老毛病了,退休前就不舒服……”
老年人都热衷于念叨自己的身体问题,石康年也不例外。趁梁平陪他聊得火热,杨森四处转了转,由于装修简单,很难找到视线死角,看不出房间里有什么可以藏人的空间。
送两人出门时,老人激动的情绪已然平息,甚至道了声“慢走”。
有空要向师父多学学说话的艺术,杨森暗想。
按下301的门铃,开门的是一位约莫五十岁年纪的女人,杨森在监控视频里见过她,记得是这户人家的保姆文阿姨。
没等杨森开口,文阿姨抢先说道:“秦先生这两天不在家,有事请打他电话。”
梁平忙解释来意,告知楼里有孩童丢失,询问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情况。
文阿姨想也没想,连连摇头,“没看到什么。”
她的话语带有浓重的方言腔调。每说完一句,梁平都要缓一缓才能捋清她的意思。
“你说的秦先生,是这家的户主吗?”
“是的。”
“那您怎么称呼?”
“文琳丽,秦先生雇来的。”
“今天你出过门吗?”杨森问道。
“下午出去过一趟。秦先生让我把他的车开出去洗了,他过两天要用。”
“您还会开车?”
“有驾照的。秦先生懒得开车,就我当司机。”
“什么型号的车?”
“外国车,车标是一面盾牌。”
“难不成是保时捷?”
“像是叫这个名字。”
“价值不少钱吧。”
“不知道。秦先生自己都很少开,平时一直停在车库里。”
梁平向屋内望了一眼,现代简约装修风格,低调中又流露着奢华范儿。地砖微有潮湿,像是刚刚拖过地。有一排不明显的脚印,多半是刚才文琳丽赶来开门时留下的。听不见屋里有其他动静。
“明白了,感谢配合。”梁平话锋一转,“还有件小事,方便借用一下这里的洗手间吗?我有鞋套,不会弄脏地面的。”
文琳丽的脸上没起丝毫波澜,“秦先生叮嘱过,不能带任何人进他家。”
“不是让你带我进去,就借用一下厕所。”
“上次有人在秦总不在的时候进门了。秦总把我狠狠骂了一顿,还仔细检查了一遍家里有没有丢东西。”
“这位秦总很注重安全呢。”
“秦总是有钱人。”
“是啊,住这里的肯定是。”梁平应道。与文琳丽的对话总有一种顿挫,不通畅的感觉,就像面对堵塞的下水道一样。
杨森突然在一旁插话道:“对了,你们家那辆保时捷,车牌号尾数是四个八吧?”
文琳丽微微点头。
在梁平赶到现场以前,杨森向保安确认了案发时段的车辆进出记录,确实有一辆保时捷轿车在四点多出了小区。据保安李建军说,那是三号楼住户的车,几乎每天白天都要进出小区一趟。
“你不是说这辆车常年停在车库里不用吗?实际情况好像不这样啊。”杨森质问道。
文琳丽一下子变了表情,面部肌肉都不自觉地抽搐起来。面对杨森不停歇地追问,她彻底乱了阵脚,结结巴巴地道出实情。
作为进城务工人员,文琳丽最大的嗜好就是打麻将。但近期她的手气不佳,在常去的一家麻将档欠了不少钱。放债的有两三个凶神恶煞的手下,她害怕人家催讨,只好假装有钱人哄骗他们安心。那辆保时捷是她偷偷开去麻将档充门面的。见她开着豪车来打牌,催债的自然也不会逼迫得太紧。
“求你们千万别告诉秦先生啊。要是丢了手头的工作,我也没活路了。”
梁平不置可否,只是重提了一遍进屋的请求。这次文琳丽没再执意阻拦。两人把301查了个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只得暂时放弃,把注意力转移至其他楼层上。
四楼的房门紧闭。由于看监控的结果不如人意,戴月伶不听杨森的劝阻,去小区外围寻找孩子了。
“奇怪啊。”梁平望着房门,“小孩子丢了,一般早闹到全家出动了。怎么到现在还是孩子母亲一个人在找?”
“她和丈夫刚离婚,自己也不是本地人。”杨森解释道。
五楼就是顶楼了。爬到一半,梁平已气喘吁吁。他是因为伤病从刑警队退下来的,腰上打了钢板,平时很少运动。
“早知道坐电梯上来了。”梁平走不动了,抱住楼梯的栏杆抱怨道。
“不是师父你说要顺路查看楼道情况的。”
“不说这个了,你先上去按门铃。”
门铃响起,开门的男子体格壮实,比杨森矮五厘米左右,身穿裁剪合体的中式立领衬衫,配灰苏格兰格纹外套,看面料似乎都是高档货。他的年纪不小了,脸上皱纹很深,皮肤相当黝黑,似乎没少经历风吹日晒。气质上却像是身居高位的领导者,这一点看他的眼睛就明白了——那是习惯于睥睨众生的眼神,穿警服的杨森在他看来并没什么特殊之处。
没等杨森说明来意,男子已开口说道:“是在调查失踪小孩的事吧,我什么也不知道。”
“可你知道他失踪了。”杨森应了一句。
“就知道这么一点,从保安那听说的。恰巧遇见他急匆匆地检查楼道,随口问了几句。”
杨森并没有在监控录像里见过这个男人。
“你是一直没出门,还是入夜后回来的?”他单刀直入地提问。
“刚回来,大概一个小时前吧。”
“这么晚才回家啊?”
“今晚有个商务宴请。”男子不快地皱起眉头,仿佛正面对嗡嗡作响的蚊虫,“怎么,警察还管这个?”
“没别的意思,别误会。单纯是职业习惯使然,总忍不住要多问问。方便进屋聊两句吗?”
“说什么呢,这可是私人住宅。”
“唔。”杨森用眼神向梁平求助,发现师父正紧盯着5楼男子的脸。
“你是鸿途集团的秦宏图,秦总经理吧?”梁平问道。
秦宏图这才注意到梁平的存在,眯细眼睛回望,“我们见过?”
梁平笑了,“秦总,大名人啊,谁不认识。常常上电视。”
“去年就卸任喽。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只保留了董事局的职位。”秦宏图并不否认身份,“其实我不怎么上相的,好多朋友都说我在镜头前和平时不像一个人。”
“因为职业习惯,我喜欢记人的长相。秦总不要介意啊。”
“哪里,”秦宏图收敛起不耐烦的表情,“这位警察同志怎么称呼?”
“姓梁,同事都管我叫老梁。”
“好吧,梁警官,还有这位小同志,进来坐着说吧。老让你们站在门口也怪不好意思的。”
尽管已经有了对高端小区的基础认知,一进门杨森还是再度感到了震撼。这里的装修与四楼一样是欧式的,但更加豪华奢靡,简直像是宫殿一样。客厅大得离谱,居然耸立着两根罗马柱。墙上挂着各种大幅画作,风格迥异,水墨国画、写实油画、看不懂的抽象画作一应俱全。户型也和其他楼层不一样,一共两层,可以看到楼梯和横跨两层的巨大落地窗。
“秦总住的是挑高房?”
“算是吧,二楼是附赠的。”
屋里的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地砖干净得像是镜子。看不出发生过打斗或争执的痕迹。
“这么大的房子,装修又这么好,打扫起来很费劲吧。”梁平感慨。
“可能吧。负责卫生的保姆倒是没向我抱怨过。”
“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干啊。”梁平说,“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秦总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住在我们派出所的辖区里。还以为一定住在郊区占地几公顷的大别墅里呢。”
“你说的那种地方住过,但住久了也觉得烦。没有烟火气息,单独请团队负责保洁和安保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秦宏图坐在沙发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细长的香烟,“再说了,这是我们公司进军地产界盘下的第一个楼盘,怎么说也得支持支持。”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婚庆照片,出镜的自然是一男一女。男的是秦宏图,不过比现在看起来年轻个二三十岁。女的化了浓妆,不好确定年纪。高颧骨、细眯眼、厚嘴唇,看起来面色不善。
“尊夫人今天不在家?”
“在医院呢。ICU护理,躺了一个多月了。”
秦宏图说话的语气就像在谈论明早的天气一样平淡,搞得连梁平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哦,那还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也是老毛病了。不过呢,这次复发比以往哪次都严重,省人民医院的张主任都只能答应尽力而为了。”
“这样啊……”
杨森借口上厕所,在屋里转了转,没察觉到什么问题。没有任何动静和活人存在的气息。他还走上楼梯,向二楼望去。上层没开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声响也没有。
回到客厅,秦宏图吐出抽到一半的烟,插入象牙白的烟灰缸里,“家里大,厕所不太好找吧。”
杨森有种被看穿了的感觉,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好意思啊,知道一般人都不喜欢外人用自家的洗手间。可我们的工作性质注定长时间在外跑,有时忍不住了,就会有这种尴尬事,”梁平一边从沙发上起身,一边打圆场,“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不再坐会儿了?”
“不了不了。”
“那我就不送了。”秦宏图大大咧咧地坐着,没有起身的意思,“这么晚了,我也该睡了。我这人睡眠质量还不错,睡得很沉。等下要是再想查什么,就没人开门咯。”
梁平随口应付了一句,拉着杨森离开了,同时没忘了顺手关好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