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上官寻兄逢命案,萧郎察微辨真凶
咸通十二年,秋。
细雨如愁丝,缠绵不绝地织就了一张灰蒙蒙的巨网,将整个帝国都城笼罩其中。
运河码头的喧嚣、东西二市的叫卖、皇城宫阙的钟鼓,似乎都被这无边的湿冷压抑了下去。
只剩下雨水敲击着青瓦灰墙的滴答声,一声声,敲在人心头。
这是一个皇权日渐式微、宦官气焰熏天、藩镇在远方虎视眈眈的时代。
昔日的荣光如同褪色的壁画,仍在努力维持着盛世的体面,内里却早已是蚁穴丛生,朽木难支。
在这庞大的帝都,每日每夜,不知有多少阴谋在暗巷滋生,有多少交易在灯火阑珊处达成,又有多少性命,无声无息地湮灭在这沉重的雾霭里。
上官落焰勒紧了头上帷帽的垂纱,冰冷的湿气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激得她微微打了个寒噤。
她站在西市入口的坊门下,望着眼前人流如织、却又莫名显得有些惶惶的景象。
空气中混杂着牲畜、香料、皮革、以及各种食物蒸腾出的复杂气味,这是帝都最繁华的所在,也是藏污纳垢、汇聚四方消息的漩涡中心。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因陌生环境而升起的一丝不安,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
她来到这巨城,并非为领略它的繁华。
怀中所藏那封字迹潦草、语焉不详的家书,是兄长上官明失踪前寄出的最后消息。
信中只反复提及“帝都”、“西市”、“险”寥寥数字,再无其他。
兄长为人谨慎,若非遇到极大凶险,绝不会如此示警。
人海茫茫,阴谋重重。
她一个没落士族的女儿,所能依仗的,不过是过人的记忆力、自幼随家中老仆所学的一些杂学(医药、毒物、香料),以及一份必须找到兄长的决心。
雨势稍歇,市鼓响起,开市了。
人流瞬间汹涌起来。
上官落焰定了定神,随着人潮步入西市。
她需要先找个地方落脚,再设法打听兄长可能接触过的人或事。
西市署的官吏或许是个突破口,兄长信中提及西市,或许与此地管理官员有关?
正思忖间,前方一阵骚动打断了她的思绪。
几名身着青色公服的市吏吆喝着推开人群,面色凝重地朝着西市署公廨的方向快步走去。
周围议论声窸窸窣窣地响起。
“听说了吗?死人了……”
“好像是署里的人?”
“啧啧,说是淹死在自家水缸里,真是邪门……”
“小声点,官家的事少议论……”
死人?
西市署?
上官落焰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那些议论的人,试图听得更真切些。
西市署副市令裴勇的宅邸就在西市附近的醴泉坊,一个不算宽敞但位置便利的小院。
此时院门大开,几名坊丁守在门外,阻拦着好奇张望的邻里。
院内,一个身着浅青色官袍、身形颀长、面容略显清癯的男子正蹲在正堂门口的水缸旁,眉头紧锁。
他便是原京兆府法曹参军萧沉禹,因半年前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案子触怒了上官,被一撸到底,贬来这西市做个管理商贾、维持市容的副市令,品级卑微,琐事缠身。
发现尸体的是裴勇的妻子王氏。
她一早起来发现丈夫未出房门,推开堂屋门便见这骇人景象,此刻已哭得近乎昏厥,被邻家妇人搀扶到一旁厢房休息。
现场看起来似乎很简单。
一只硕大的陶制水缸被碰倒,水流了一地,裴勇俯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头颈部浸在水洼里,面色青紫,确似溺亡。
水缸旁有一张翻倒的胡凳,像是他踩踏不慎,滑倒撞翻水缸,意外溺水而亡。
几个先到的市吏和坊丁都面露惋惜,认定这是一场意外。
毕竟裴副市令昨日多饮了几杯,家中地面湿滑,失足落难也是可能。
但萧沉禹的目光却掠过那些显而易见的痕迹,落在细微之处。
裴勇的官袍下摆湿透,沾满泥污,手指微微蜷缩,指甲缝里似乎嵌着些不寻常的东西。
而且,那翻倒的胡凳的位置,与水缸倒地的痕迹,细看之下有几分不自然。
他屏退左右,取出随身携带的鹿皮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抬起裴勇一只僵硬的手,就着窗外透进来的阴沉光线仔细查看。
指甲缝隙里,并非全是泥垢,竟有几丝极细微的、亮闪闪的……金属碎屑?
像是某种特殊的鎏金或是铜锡合金的刮擦残留。
一个管理市集的小官,昨日休沐,指甲里怎会沾上这种东西?
这不像是在家中能接触到的事物。
萧沉禹的目光再次扫过房间。
陈设简单,并无搏斗痕迹。
桌案上放着裴勇的公务腰牌和一份昨夜看到一半的市籍档案。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然而,当他走到那只被碰倒的空水缸旁,手指轻轻抚过缸沿内侧时,指尖感受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滑腻感。
他凑近细闻,有一股极淡的、不属于水缸本身陶土和清水的腥气。
不是意外。
萧沉禹的心底升起这个冰冷的判断。
有人制造了这场意外。
“萧市令,”一个市吏探头进来,小心翼翼地问,“可有何发现?裴夫人问……问是否可以准备后事了?”
萧沉禹直起身,褪下手套,面色平静无波:“暂且不急。通知京兆府的法曹吧,就说西市署副市令裴勇死因存疑,需仵作验看。”
那市吏吃了一惊,显然没料到这位新来的、沉默寡言的副市令会如此判断,但也不敢多问,连忙应声跑去安排。
萧沉禹走出堂屋,站在檐下,看着又开始淅淅沥沥落下的秋雨。
裴勇之死,是单纯的仇杀?
劫财?
还是与他这副市令的职位有关?
他管理的西市,每日银钱流水巨大,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亦或是,与他昨日当值,经手的那件事有关?
他想起了昨日午后,裴勇曾神色紧张地来找过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含糊地提了一句关于投递“铜匦”密信流程的小事,当时并未在意。
如今想来,却处处透着诡异。
铜匦,那是陛下设于朝堂之外,供臣民投递密信,直陈冤屈或举报不法之事的神圣之物。
虽如今已被各方势力渗透看管,但名义上仍是直达天听的一条险径。
裴勇指甲里的金属碎屑,会不会与铜匦有关?
上官落焰站在裴家小院外不远处的一个巷口拐角,帷帽的轻纱将她探究的视线遮掩得恰到好处。
她看到官差进出,听到周围人低声议论着“裴市令”、“意外溺死”、“真是倒霉”。
她对新死的副市令并无兴趣,但她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个关键词——西市署。
兄长信中提及“西市”,而西市署的官员突然死亡,这仅仅是巧合吗?
她看到那个身着浅青官袍的年轻官员从院里走出来,站在檐下望雨。
他身形挺拔,气质沉静,与周围那些面色惶惶或略带谄媚的胥吏截然不同。
他的眼神锐利而深邃,即使隔着雨幕和距离,也能感受到那目光中蕴含的审视与思考。
他似乎并不认同“意外”的说法。
上官落焰心中一动。
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她接近西市署,探查兄长消息的机会。
一个低阶官员的意外死亡,或许不会引起太大波澜,但若能被证明是他杀,那么调查过程必然会产生更多的信息和混乱。
她需要信息。
她略一思索,压低了帷帽,走向那些还在围观议论的妇人。
“这位阿姐,”她声音放得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好奇,“听说里面出事的是一位市令官人?真是吓人……好端端的怎么会……”
那妇人正愁八卦无人分享,立刻压低声音道:“可不是嘛!说是淹死在水缸里了!就在自家堂屋!裴市令人还挺和气的,真是祸从天降……”
“是啊,”上官落焰附和着,语气带着惋惜,“官人昨日可有什么异常?或是得罪了什么人?”
“异常?好像没啥……哦,对了,昨日他休沐,但下午好像又去了趟市署,回来后就有点心神不宁的,晚上还独自喝了些闷酒。”另一个妇人插嘴道。
去了市署?
心神不宁?
上官落焰记在心里。
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确认了裴勇的姓名官职,以及院内那位主持调查的年轻官员,正是新来的另一位副市令,姓萧。
正当她试图再打听些关于西市署其他官员的情况时,院内一阵骚动。
京兆府的法曹仵作到了。
同时,一辆马车停在巷口,下来一个衣着体面、面色阴沉的中年官员,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快步走向裴家院门。
围观人群纷纷避让。
“是王御史……”有人低声惊呼。
上官落焰立刻意识到,死者恐怕不止是一个小小的副市令那么简单,竟能惊动御史台的官员亲临现场?
虽然可能只是巧合,但一种直觉告诉她,这潭水,恐怕比想象的要深。
那位萧副市令迎了上去,与王御史见礼。
两人站在檐下低声交谈了几句。
王御史面色不虞,似乎对萧沉禹坚持报请验尸颇为不满,但碍于程序,也无法直接阻拦。
上官落焰看到萧沉禹态度不卑不亢,言语清晰地将自己的怀疑简要说明,尤其提到了那不起眼的金属碎屑。
“故,下官以为,裴副市令之死,绝非意外,需详加查验。”萧沉禹的声音平静却坚定地穿过雨丝传来。
王御史冷哼一声:“萧市令倒是心细如发。只是莫要小题大做,徒惹是非。”
话虽如此,他却也没再阻止,只是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现场,便转身到一旁临时辟出的房间休息等候,显然不欲久留。
上官落焰心中快速权衡。
这位萧副市令观察入微,心思缜密,且似乎不惧压力。
或许,他可以成为自己切入调查的一个支点。
但如何接近,而不引起怀疑?
她目光扫过周围,忽然落在院墙根一株被雨水打湿的植物上。
心中顿时有了一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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