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紫宸殿的龙涎香依旧沉郁, 却再也压不住空气里无形的冰棱。
江尧坐在御案后,指尖捻着一份薄薄的密报,骨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份密报上的每一个字, 都像烧红的烙铁, 烫在他心口——裴乐之未死。
那场震惊朝野的“毒杀”,那滩刺目的黑血, 那具冰冷的“尸身”, 全是精心设计的假象!而?幕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正是此刻静静侍立在他面前的宸贵妃, 元灯欢。
元灯欢依旧穿着那身茜素红的宫装,颜色却仿佛被抽去了灵魂,黯淡得如同凝固的血痂。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像戴着一张毫无瑕疵的玉质面具。
那双曾令他沉醉的清亮明眸,此刻深不见底, 如同两泓冻僵的寒潭, 倒映着跳跃的烛火,却映不出半分?波澜。
“欢儿。”
江尧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仍丝丝缕缕渗出来的疲惫与寒意, 像钝刀刮过冰面。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鹰隼,试图穿透她?精心构筑的冰封外?壳。“告诉朕,为什么?”
他扬了扬手中的密报,纸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裴美人‘死’了,南越国的华若公主进了诏狱,生不如死。你布的局,天衣无缝。朕只想知道, 为什么?”
江尧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帝王的威压和一种?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痛楚,“她?对裴轩下药也好,心思歹毒也罢,自有律法处置!何须你用这等……这等决绝狠厉的手段,将她?彻底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你与她?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恨到不惜用一条人命做局,也要让她?万劫不复?!”
空气凝滞的让元灯欢几乎喘不过气。
烛火不安地跳动,在元灯欢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更添几分?莫测。
她?静静地站着,身形单薄却挺得笔直,像一株被冰雪覆盖却不肯折断的梅枝。
江尧的目光紧紧锁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眼睫的轻颤,唇角的微抿,抑或是呼吸的深浅。
然而?,什么都没?有。
那层覆盖在她?周身的冰壳,坚硬、冰冷、毫无缝隙。面对他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质问和痛心,她?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潭里可能存在的任何情绪。
元灯欢此刻的表情吧不似初见时的狡黠,也不似后来见到自己时的惶恐,更加没?有后面在宫内慢慢滋养出的活力。
陌生,此时的元灯欢让江尧觉得陌生。
陌生到他好像第?一次见到眼前的女?子,陌生到江尧透过她?的眼睛,好像在看另一个人。
一个麻木,冷漠,无奈的女?子。
沉默,像不断蔓延的墨汁,一点点吞噬着御书房里最后的光亮和温度。
江尧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听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撞击。
他等待着她?愤怒的反驳,痛苦的倾诉,哪怕是最拙劣的辩解……任何一种?反应,都好过此刻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锋利,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心口。这沉默,意味着彻底的隔阂与防备。她?宁愿背负他的怒火与猜疑,也不愿对他吐露分?毫!
“元灯欢!” 江尧猛地站起身,沉重的紫檀木御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几步绕过御案,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威压,瞬间笼罩了元灯欢。
江尧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冰冷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强迫她?抬起头,逼她?直视自己眼中翻涌的怒火、不解和……被深深刺伤的痛楚。
“看着朕!”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绝望,“朕是你的夫君!是这天下的君主!朕只想知道一个答案!一个关于你为何如此恨她?、为何不惜一切也要毁掉她?的答案!这很难吗?还是说,在你心里,朕根本不配知道?!”
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江尧能清晰地看到她?瞳孔深处自己扭曲的倒影,能感受到她?手腕上冰得吓人的温度,甚至能闻到她?发间那缕极淡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冷香。
可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得令人心寒。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一种?……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仿佛经?历了沧海桑田般的沉痛与疲惫。
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得更紧。那紧闭的唇线,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死死拦住了所有可能奔涌而?出的真?相?。
江尧眼中最后一丝期待的光,在她?固执的沉默中彻底熄灭。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一根一根,极其缓慢地松开?。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一直凉到心底。
他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摇晃,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失望与一种?被彻底隔绝在外?的冰冷。
“好……好得很!”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自嘲,“朕明白了。原来在贵妃心里,朕也不过是个外?人。
一个不值得信任,不配知晓你心中所想的……外人。”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元灯欢,肩膀的线条绷得死紧,仿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声音冷硬如铁,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决断:“裴美人既‘死而?复生’,朕自有安排。至于南越国华若公主萧若棠……”
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冰渣,“她?毒害宫妃之心昭然若揭,证据确凿!无论贵妃出于何种?缘由设计此局,她?所行之事,皆是她?自己种?下的恶果!即使她?是南越的使臣,朕也不会?赦免她?!她?就在那诏狱里,好好受着吧!”
“但是。”
江尧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寒冰利刃,再次刺向元灯欢,“你记住,朕今日容忍你,不是因为裴乐之还活着,不是因为……”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能说出那个字,“不是因为朕认同你的手段!更不是因为朕甘愿被你永远蒙在鼓里!”
“朕希望有一日,你能碛口对朕说出实情,而?不是朕让杨予书查出真?相?摆在你的面前。”
他不再看她?,大步走回御案后,拿起朱笔,笔尖却悬在奏折上方,久久未落。
那抹依旧挺直的身影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座孤绝的冰山,沉默地矗立在一片狼藉的信任废墟之上。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短暂地照亮了元灯欢低垂的眼睑。
那浓密的睫毛下,似乎有极细微的水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随即,又恢复了那深潭般的死寂。
她?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宫礼,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臣妾,谢陛下明断。”
说完,她?直起身,没?有再看案后那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帝王一眼,转身,华贵的宫装裙裾在冰冷的地砖上无声滑过,如同流淌的血痕,一步一步,退出了这间被沉默与猜忌彻底冰封的紫宸殿。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江尧手中的朱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奏折上,洇开?一团刺目的红。
他颓然坐倒在龙椅里,抬手用力按住了刺痛的眉心。御书房内,只剩下烛火不安地摇曳,以及一片死寂中,那无声却沉重得让人窒息的质问——她?到底在恨什么?
那沉默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无法言说的滔天恨意?而?他,在她?精心构筑的迷局与心防之外?,又该如何自处?
江尧此时此刻好想冲到关雎宫,紧紧的抱住元灯欢,跟她?说,无所谓了,告诉不告诉自己都没?有关系,只是他再也不想见到元灯欢的脸上流露出这样令她?陌生的神?情了。
但是身上明黄色的龙袍实在是太?沉了。
他仿佛被禁锢在了紫宸殿,帝王的尊严一遍遍的提醒他绝不容许有人这样挑战自己。
江尧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这般天人交战的时刻。
诏狱深处弥漫的腐臭与绝望,几乎将萧若棠的意志彻底吞噬。
沉重的镣铐磨破了她?的腕骨,污浊的囚服贴在身上,冷得刺骨。现在的她?,比前世最惨的时候还要再落魄些。
她?蜷缩在霉烂的稻草堆里,蓬头垢面,昔日华若公主的矜贵早已荡然无存,唯有深陷眼窝中那点不甘熄灭的怨毒,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濒死的寒光。
“元灯欢……元灯欢……” 她?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每一次默念这个名字,都像在咀嚼淬毒的细细渣滓,带来尖锐的痛楚和蚀骨的恨意。
前世因为她?,堂堂公主比不过一个青楼女?子的屈辱,今生被其算计入骨的绝望,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死死缠住,拖向深渊。
大成?皇帝丝毫不顾及南越的决绝,前世宋蔚文的冷漠,还有元灯欢那如同看死物般的眼神?……她?不甘!她?死也不甘!
就在她?意识模糊,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之际,牢房深处那堵看似坚不可摧的石墙,竟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叩击声!
咚…咚咚…咚……
声音微弱,却像惊雷炸响在萧若棠混沌的脑海!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声音来源的角落。
那声音……那节奏……是南越皇室最隐秘的联络暗号!是她?幼时与兄长萧启明玩耍时,他教给她?的小把戏!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她?的头顶,几乎要冲破天灵盖!是他!一定是皇兄!他没?有放弃她?!绝望的死水骤然被注入一股狂暴的激流。
曾经?她?最为厌恶想要逃离的人,现在竟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甲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用同样的节奏,小心翼翼地回应着。
咚…咚咚…咚……
暗号传递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不知过了多久,那角落的石壁,竟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更浓烈的、属于地底深处的阴冷潮湿气息扑面而?来,一道矫健如猎豹的黑影,裹挟着夜行衣特有的冷冽气息,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
“皇妹!” 低沉急促的呼唤,带着浓重的南越口音,在死寂的牢房中如同天籁!
借着墙缝外?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萧若棠看清了来人的脸 ——正是那个她?曾经?避如蛇的蝎南越国大皇子,萧启明!他
脸上带着许多日不曾好眠的疲惫和深入虎穴的紧张,但那双锐利的鹰眸中,此刻只有找到妹妹的如释重负和熊熊燃烧的怒火。
“皇兄!” 巨大的狂喜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萧若棠最后一丝强撑的伪装
。她?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挣扎着想要扑过去,沉重的镣铐却将她?死死拽住。
“别出声!” 萧启明一个箭步上前,动作快如闪电。
他手中寒光一闪,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精准地斩断了萧若棠手脚上沉重的铁链。
冰冷的铁器落地的哐当声,在这死寂的牢房中显得格外?刺耳。他迅速将一件同样漆黑的夜行衣披在萧若棠身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此地不宜久留!跟我走!南越的暗桩接应就在外?面!”
萧启明不由分?说,半搀半抱地将虚弱不堪的萧若棠拖起,敏捷地闪入那道石壁后的黑暗缝隙。
冰冷的石壁在身后无声合拢,将诏狱的绝望和污秽彻底隔绝。萧若棠被兄长强有力的臂膀支撑着,在漆黑、曲折、散发着浓重土腥味的地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疾行。
地道蜿蜒向下,仿佛通往地狱的更深处。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点摇曳的昏黄火光,两个同样身着夜行衣、气息精悍的身影沉默地等候着。
“殿下!” 其中一人低呼,声音里满是激动。
“走!” 萧启明没?有任何废话,带着萧若棠迅速汇合。
他们?沿着另一条更加隐秘的岔道继续前行,最终从一个废弃枯井的底部钻出。
清冷的月光洒下,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萧若棠贪婪地呼吸着,恍若隔世。
她?终于……逃出来了!
然而?,这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汹涌、更恶毒的仇恨瞬间取代!
她?回头望向那象征着无尽黑暗与耻辱的皇宫方向,月光下,她?那张沾满污垢的脸扭曲如鬼魅,眼中燃烧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薄而?出。
“元灯欢……” 她?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淬着血淋淋的恨意,“还有江尧……你们?加诸于本宫的屈辱与痛苦……本宫要你们?百倍、千倍地偿还!”
逃出生天,不是结束,而?是她?复仇的序章!她?需要力量,需要一把锋利无比的刀!
“皇兄,我要去见一个人。”